“噗——”
那口浑浊、褐色还有些滚烫的液体猛地喷了出来冲在少女的脸上,她踉跄一下差点倒地,为了防止陶碗摔落碎裂,她一手抓住床边稳住身子,另一腿迅速半跪在地,没有手擦拭脸上的滚烫。
所以当利寒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一个整个脸褐色、闭紧双眼咬牙咧嘴颇为凌乱的女孩,她穿着棉白色袍衣,脖颈附近的衣领上透着新鲜的污渍。刚才半昏迷状态下,极苦的汤药把利寒逼醒,外头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他眼睛受不了这种刺激,必须先抬手挡一下。
在偏暗的阴影下,他才得看清这屋内周围一切——那个少女懊恼地把陶碗放在桌边,快速用布巾擦脸,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利寒的床位,到简陋的屋角水缸那边用木瓢快速舀水往脸上扑,然后再回到利寒旁边把脸擦干净。
利寒平静地看了眼周围,快速敏锐地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及可能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村民发现了昏迷在苦茶寺的他,把他带回了家中疗养。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绑着绷带,裸露肌体,左肩盘龙暴露,他尝试坐起来,有些疼痛,但绝对在忍受范围内。
“你给我喝的什么?”他皱眉看向那个还有些褐色残余的空碗,方才的苦味还在嘴中回荡“那味道简直就像捣碎的胆混合起舌草。”
少女揉了揉脸,压抑着情绪不理会利寒,“我的刀呢?这是哪儿?离古苏多远?”利寒敏锐地观察屋内【好渴】他翻滚着站起来,极为迫切地走到那水缸旁边,舀起一大瓢水胡乱地往嘴里灌,有一半的水都顺着他两边嘴角流失,打湿身子和绷带。
“什么人呐”那少女赌气地狠狠皱眉“一点素质都没有,连声谢谢都不说。”
利寒猛灌三大瓢,感觉有些呛着,因此双手撑着水缸边缘低头看着缸底的鱼,大口喘了几下粗气“你——是谁?”他缓了缓,侧目看向少女与其对视,那种与生俱来的凶烈杀气逼地少女愣住、小拳捏紧,控制不住地缓缓后退。
“我~我爹让我照看你一下…他…他昨天在苦茶山那边发现了你,把你…带回来的…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不,你知道。”利寒擦了擦嘴唇,直接走向她,少女吓得挪到另一个位置,极为惊恐“你到底要干嘛?”,她以为利寒会对她有非礼行为,然事实上这个刚醒的强壮男人只是发现了角落中卷席旁他的两把刀,他将狼牙拿起,抽开一抹刀身,确认无损后收回,而后再将狗牙拔出,耍杂技般危险地玩弄几下将其往上一抛,手握刀柄正好接住下落的短刀,少女在一旁看呆,一旦稍有失手,肯定切一大块肉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背着少女问道,目光看着窗外他正在晒的衣服,式服上的抓痕历历在目,利寒不由得想起了那场战斗,紧皱眉头。
“传安镇。”少女谨慎地说【这人好危险】“你~已经在这躺了半天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耽误,不知道慎全那边情况怎么样了】“传安镇?是在蜈蚣岛的?”他侧向少女余光看她,轻声问道。
“是的~…难道还有其他传安镇么?”
“没有,我随便问问。”他往屋外走去,将快要晒干的衣物直接拿下来穿在身上,蜈蚣岛是古苏西南方向的一个小半岛,如若不是因为二十五年前殷文罗庶子殷文义在这里被天理军发现,那传安镇应该还没这么出名“有没有什么东西吃?我——钱袋一开始是在身上吧?”他挠了挠后脑,茫然慵懒地问那少女,少女嘟着唇,回答“你的钱袋就在床边,我和爹爹可一分都没动,食物的话~只有蘑菇豆腐汤,你要的话…可以帮你热一下。”
这下他看到了这个屋子的全部样貌——传统的黑砖房,表面涂了整齐的白漆,看上去挺新,房子旁边还有一块篱笆围的兽栏,里面是跪在地上眯眼休息的山羊“算了,别热了。”【我要吃肉】他再次走进屋,忽视性地与少女擦肩而过,他一眼看到钱袋,从里面拿出两枚爱诺希银币放在桌上,而后再次与她擦肩而过地离开,至始至终还是一句谢谢都不说“桌上的钱归你了,古苏的方向在哪儿?”
少女手指向前方,他点了点头,直接离去,“什么人呐…这人怎么这样…”——离开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那少女的抱怨。
【也不知道那个老头还有那个…】想到这儿他瞪大眼睛,回忆起来仍然有些许汗水【那个女蛇妖~他们…到底怎么个回事。】,【人魂?】他心中默念这个词,迷惑不已。
这里是传安镇里的一个小村,近几年随着外来人口的增多,一些沼泽逐而被开垦为农田,蜈蚣岛这里的土壤似乎有些不同,传安镇的大米味道香醇,宁国内很多人都知道这点~不过对于传安镇的人来说,他们最引以为豪的特产其实是螃蟹,但奈何古苏大闸蟹太出名,传安螃蟹名气被压得死死。
所以从另一方面讲,到蜈蚣岛这边吃螃蟹是一种性价比极高的选择,不一会儿,利寒就走进镇内饭馆,其他的一些客人有些茫然于这里的螃蟹价格只有古苏的一半,问起来,店内掌柜即刻抱怨古苏人都把传安的螃蟹买来放在大蛟湖里喝几天湖水,然后就美其名曰‘古苏大闸蟹’,上城里大老爷的餐桌上。
村民识字不多,只写了一个‘酒’字旗在这家店外,利寒站在店内门前摸了摸下巴,凝望另一个旗子上丑陋古怪的八脚怪物,半晌才反应过来这画的是个大螃蟹——【那这螃蟹怎么画的一个钳子大一个钳子小?】他坐了下来,简单沟通后要了份螃蟹、烧猪肉以及一小瓶白酒。
“蜈蚣岛~蜈蚣堡~殷文男爵在劫难逃~蜈蚣岛~蜈蚣堡~逃来逃去没命了~殷文男爵鼻子大~鼾声如雷吓人呐~天子前来制服他~”店外,三个小孩儿一边唱着这首童谣一边围着圈跳舞,“殷文男爵~”利寒摇晃手中酒杯,这段故事他记忆不深,和年老的店掌柜聊了起来“蜈蚣堡现在怎么样了?”
“要是十多年前,讨论这种事情是要有危险的,闹不好得掉脑袋。”掌柜嘟哝着擦着杯子“现在嘛,不同了,听外乡人说,天子都换了三个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四个。”利寒纠正“从那事结束到现在,已经死了三个天子了,现在的是第四个。”
“又换了?”掌柜诧异地抬头,不太相信地看向他“不是说,那个尊义刚上位么?”
“几年前就死了,尊义短命,刚上来没多久就去世。”
“是的”另一个话不多的外乡客人发话,认同利寒说的内容“都是雪灵畜生干的坏事,那帮白鬼没一个好东西,杀了天子,肯定早晚要遭天谴。”
“你们这些年轻人消息就是灵,懂得多,说起来你不信,我老早的时候其实到过圣都,还在乐国跟一个姑娘好过。”说到这儿,年迈的掌柜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那姑娘的爹爹待见南方人,奈何原因有点多,我最终也没娶她。”,利寒点了点头,门外的小孩仍在继续那个歌谣,“也不知道宁国大老爷是怎么想的。”掌柜想到这儿抱怨起来“龙渊家的人不管事儿啊。”
“嗯?”利寒来了兴致“怎么了?”
“看来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几十年前最早是有个北方来的阔老爷,自称是王朝给封的男爵,在传安镇这边给定居了。”一个小伙儿走来汇报猪大肠没洗干净,被掌柜骂了几句,然后让他去找什么‘高师傅’,接着继续跟利寒说“这人到底是不是王朝封的男爵~宁国老爷要是直接去圣都问个清楚,不就行了,呵~他们还非不。”掌柜揉了揉鼻子,有一个客人插嘴说了个关于关国骗子的故事,不过没什么人听,因而说了不到一半就停嘴“这个男爵就在北头建了个堡,叫蜈蚣堡,结果呢,过了十几年,武国都被灭好久了,查出来这个‘蜈蚣男爵’其实不是别人,是反贼殷文罗的庶子,唯一在世的血脉殷文义,也就是那个什么公主的弟弟。”
“无头公主。”利寒喝了口酒“叫无头公主,我记得没错,她名字应该是素云,就算她活着,到现在这年代,也应该差不多快老死了。”
“那就不知道了,殷文义改名叫易文英,这个秘密连他的孩子老婆们都不知道,结果被发现后~年轻人呐,你是不知道,但我亲眼见过,当时我去送蟹膏给女婿,是路过蜈蚣堡的。”
“嗯?”
“穿着黑甲的圣都人,那些天理军,脸上的面具各个都是凶神恶煞,吓人地很,手握长戈腰挂佩刀,把蜈蚣堡围地水泄不通——我算算”掌柜迷迷糊糊回忆“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然后呢?”他记得这个故事,但是细节不清楚。
“然后?然后蜈蚣堡哀嚎一片,被困了得有一个月吧,殷文男爵实在撑不住,跳楼了,但是当场没摔死,动弹不得半死不活,被天理军当场活捉,当着他儿女妻妾的面给五马分尸。”掌柜憋着嘴“那场面我都不想看第二次,肠子被拉地到处都是,还有心肝脾肺肾五脏六腑…不管怎么说,殷文族纵然罪该万死,但男爵的一些孩子是无辜的啊,他的老婆是我们庄上的姑娘,温柔善良漂亮,人人都喜欢,当天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天理军放过她的孩子们。”
“结果掉了脑袋?”利寒眯起眼
“比这个还惨,天理军长官,我还记得是个姓张的,拿了根锤子当场把她脑袋砸瘪了一大半,我感觉男爵老婆没立刻死,当时她看上去是死地躺在地上,但有个眼睛还在微微眨动,然后看着自己的四个孩子被戳死~有几个抱怨的村民当即被扣上了‘谋反’的帽子,也被圣都的人给杀了,所以一直以来人心惶惶,蜈蚣堡那边阴气也太重。”
利寒吃着自己的食物,默不作声。
“不过现在也是有意思,那蜈蚣堡本来死的人太多,宁国大老爷们没一个高兴打扫清理,小城堡就荒废在那儿了,后来~也就是几年前,来了一批不怕死的江国人,把那边给占据了,还真应了那句话-外乡人不怕本地鬼。”
讲到江国人,利寒就敏感起来,他挑出蟹肉沾浸陈醋细细品尝“江国人?他们到蜈蚣堡干什么?”
“说是做生意,也没细打听,在我看来还是一群瘪三,他们可能在古苏惹了什么事,前些阵子还有督察卫跑到这里来调查,但最后都不了了之…”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吆喝,同时发出了一些女人的尖叫声,店内客人们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屋外去,只见一个顶着大肚皮,络腮胡大胸毛的男子跨进了门槛,他手上还轮着一把粗陋但危险致命的狼牙棒槌,身后跟着三个面相凶狠的年轻人。
看到这等情景,一个胆子小的男孩直接瞪大眼睛摔在地上,他家大人迅速把小男孩抱起,跟着其他客人一起匆匆忙忙丢下碗筷逃走,原本就不算热闹的螃蟹酒店顿时彻底荒废。
后厨打杂的一些人看到动静叹过脑袋,发现眼前这情况后连忙逃避,掌柜的也想溜,但奈何年纪大,这店也是他的,能跑哪儿去?
“掌柜的”那胖子看了利寒一眼,不过没有多留意,他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向掌柜,把棒槌拄在柜台上“这个月的月钱,你是又不打算给了?”
年迈的掌柜陷入纠缠,他支支吾吾,含糊其辞,胖子后面三个跟班绕道他柜台里面,翻箱倒柜,“你一共可是欠了三个月,算上利息,这次得收你四个月,但今儿还得再收你一个月,全当做教训,你态度好点,我给帮里说好话,以后还能交流,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利寒平静开口,夹了块肉塞嘴里,咀嚼几下以酒冲肚。那胖子茫然回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话了,掌柜也惊讶地看向利寒。
“嗯?”利寒再次抬头看向那一脸横肉的胖子,微微有些笑意与他对视“问你话呢,要不然怎么了?”
“不是——”咚!一声,那狼牙棒敲在他桌上,面前,声音颇响,桌子都裂出一道痕迹,胖子吼道“你他妈算什么玩意儿啊?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不?还不快滚。”
“听你口音,是江国人?”利寒保持那种平静,动静巨大的棒槌和胖子的咆哮无法让他有任何一丝的情绪变化“怎么,现在流行跨国打劫了?”
“大哥,这小子是在骂你,他活腻了。”正在翻箱倒柜的一个打手停下动作,叫道“他看不起咱。”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看不起。”利寒笑着站了起来,双手示意各位别激动“你们听我好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微笑着看向那瞪眼的胖子,心平气和地吐道“我呢,只是单纯地打心眼里觉得,你们就是一群脑子里满是粪便的驴。”
嘶吼、打砸、挥舞、惊叫声,顿时全爆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