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无声地飘落在东宫的屋顶。院子里光秃秃地树枝毫无生机地赖在树干上。青石板筑成的甬路也早已被冰雪盖得严严实实。
寝宫里,家灿那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那煞人的寒风阵阵刮过,好似利刃一般刀刀割在自己的身上。
记得那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自己丑事败露,慌慌张张地躲进这间卧房。父皇旋即而来的阴冷声音,自己此生难忘。
之后的事情,家灿不想再回忆了。这么长时间,每每想起杀害润黎,他都万分内疚,可却从不后悔。
眉心——这个多年陪伴在旁的女子,他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辜负的。即便杀死表姐——准太子妃,即便被软禁在这方圆十几丈的地方,即便担着太子的虚名此生却再也无法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他都觉得在所不惜。这一切和眉心孤苦老去的身影比起来都算不得什么。
昏暗的房间里忽然多了几丝光亮。家灿侧目望去,只见几个年老的宫女端着三五只碟子走了进来。自从被软禁后,宗人府几乎裁撤了东宫所有伺候的宫女,只留下昔日几个刷马桶的随侍左右。
看着那几个老妪将一碟碟不算丰盛的膳食摆放在不大的书桌上,家灿嘴角露出一丝让人察觉不到的笑意。
今日,在这个东宫自己的卧房里,他要迎娶眉心。纵使他已经没有了太子之实,可那个徒有的虚名也足以让他了却多年来压在心头的愿望。
眉心——这个在他眼里大越最美丽温柔的女子将成为无冕的太子妃。
伴随着微微的声响,家灿只见门分左右,眉心身着一身淡雅的宫装款步而来。
虽然宗人府驱散了之前所有侍奉太子的宫娥,但却唯独留下了眉心。这有意无意的举措也让家灿对自己的处境并未有过多的担忧。
“太子爷!”轻唤一声,眉心伸手要去抓桌上的酒壶,不想却被家灿拦住。
“眉心……这一杯酒让我为你来斟……”
微微一愣,眉心的手依旧悬在半空中:“爷……您这是?”
将面前的两只酒杯斟满,家灿抬眼凝视着这个对自己不离不弃的女子,眼中倏然饱含热泪:“这么多年了,都是你伺候我。今天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让我也来服侍你一回。”
诧异地和家灿对饮了一杯,眉心不知今日有何非同寻常之处。
“爷,还是我来吧!”接过家灿手中的酒壶,眉心柔声道。
看着两只酒杯又被斟满,家灿心中百感交集。自己虽自幼苦读诗书,承受着父皇和整个大越的愔愔期望,但面北而坐、君临天下并非自己所想。此刻,东宫小小的卧房,顾盼流转的眉心,杯中还泛着涟漪的黄酒和桌上三五碟的小菜,这一切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
“眉心,坐到我身边来……”搂过眉心那纤细的腰身,家灿从怀中掏出一副耳坠戴在她小巧的耳垂上。
“爷,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怎么没见过这幅坠子呢?”
“这是我母后留下的遗物……”想起小娱,家灿的眼角不由滑落几滴泪珠。
若是母后还活着,见到自己这幅模样,是否会心痛不已呢?
“啊!”惊叹一声,眉心闻听这是已薨皇后的遗物,慌得赶忙要动手摘下,不想又被家灿拦住。
“别!”
“爷!这是皇后娘娘的遗物!奴婢戴上就是僭越啊!”
轻轻用食指挡在眉心的唇间,家灿眼中尽是数不尽的柔情:“心,以后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从此刻开始,你就是大越当之无愧的太子妃。”
双眸闪过一丝惶恐,眉心旋即释然了。即便有再多的犹豫,再多的顾虑,可一想到家灿为了自己而沦落至眼前的境地,自己还有什么不可抛下的呢?
你既为我舍弃天下,我又为何不能为你厮守一生呢?
“灿,好看么?”
凝望着在母后那对耳坠衬托下的俏丽面容,家灿只觉眉心仿佛天仙一般。
伸手和眉心拥在一起,他眼角热泪直流,脸上却是满足的笑。
令人期盼的春天又一次降临了。伴随着和风细雨、鸟语花香,万物蓬勃复苏,天地间一派生机盎然。
河流开化,田野碧绿,偶有微风吹过,树上新生的嫩条便肆意舞动,仿佛害怕人们不知它内心的欢愉一般。
沉寂多年的夏宫依然那么恬静。主路两侧,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五颜六色,惹人陶醉。
然而即便如此,偌大的主宫院子里却只有一人驻足在梅花枝旁。梅花的每一寸枝叶似乎都有一段渊源,将这人的深思牢牢地锁在这里,教他爱不释手。
信手捏起一朵花瓣,他小心翼翼地把玩着,但值清风吹来,那脸上的神情便随着四溢的花香如痴如醉,魂牵梦萦。
那梅花朵朵好似有着深厚的魔力一般,让这人沉浸其中,久久不愿离去。
皇帝的突然莅临让夏宫上下顿然紧张起来。虽然昔日这里的主人早已仙逝,可仆人们遵循皇帝的圣旨,每日还当做主人在世一般,把夏宫的上上下下维持得一如从前。
“不知万岁爷驾到,奴才罪该万死!”俯身跪在中元身前,孟祥童从心底向外地那般惊慌。
晓遥升霞后,内务府秉承圣意,并未裁撤夏宫的奴仆。所有人员照旧留用当差。孟祥童依然是夏宫的总管。
尽管那个随和的娘娘已不在,可孟祥童觉得这个差事更不好当。皇帝的用意谁都明白——人虽逝,但夏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要和从前一模一样。
特别是那些梅花,皇帝似乎对它们异常的钟情。每次差人来巡视,总会在梅花前细细打量。想必皇帝要的就是从前那些快乐岁月的虚影,以宽慰那许久不安的心。
故此,孟祥童较之从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日挨屋挨室地查看。若有角落之处打扫不干净尚好,可一旦有陈设损毁或丢失,那干系可打了。皇帝龙颜大怒自不必说,弄不好还会丢了差事甚至丧命。
每日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夏宫的一切,生怕皇帝看出个究竟。今日,皇帝终于不期而至。
“起来吧!”环视晓遥寝宫前的一切,中元倍感熟悉。
颤巍巍地跟在皇帝身后,孟祥童转头向其余的宫女太监使了眼色,示意他们小心伺候。
迈步上了二楼,中元在晓遥卧房隔壁的那间屋子停了下来。推开屋门,他只见这里窗明几净,那只铜铃仿佛还和之前一样,静静地拴在床头上。
当年,自己就在这铃铛旁辗转悱恻,最怕的也是它清脆的声响。
若有所思地发了会呆,他又移步来到晓遥卧房的门前,抬手刚要推开房门,却又兀自停下,眼中倏然饱含泪珠。
此时,他多希望开门之后,那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齐眉的刘海,小巧的鼻子,顾盼流转的眼眸,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轻推房门,他走到一张小床前,伸手摸了摸梨木的床头,心中随即浮现出丽媛的面孔。
那几年,丽媛这个乖巧的小丫头就是在这晓遥卧房的外间伺候的。还记得自己因放心不下晓遥,便死活赖在这床上不肯走,还是丽媛灵机一动,三言两语便把自己哄到隔壁去了。
想到丽媛,中元心中不由感慨:这么多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也不知那小丫头在洋人的地界过得怎么样?
外间的整洁让中元倍感舒畅。闷坐半晌,他起身来到梦寐已久的那扇门前。自从晓遥大丧,他便再没有来过这里。即使内心再向往,可终究迈不过那道坎。
不管怎样,晓遥的结局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想必自己这一生都无法面对了。
然而多少个夜里,他都在梦中来到过这幢小楼、这个房间、窗外的梅林……
耐不住灵魂的驱使,他终下决心故地重游。
盯着这雕花装饰的房门片刻,他还是抬手推门而入。在门开的一刹那,他真希望许多年前自己在金家老宅的幻觉再次出现。在幻境里,晓遥就坐在椅子上看书,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却连头也不抬地说上一句:“你好凶哦!一来就打人骂狗的……”
随着窗外飘来的一阵梅香,中元的眼眶红了。几步来到那张御塌前,他微微扬起头,尽量不让眼中的泪水滑落下来。
就是面前的这张御塌,自己多少次在这里和晓遥四目相对,相拥无言,颠鸾倒凤……
也就是在这里,晓遥对自己说出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番话;她也在这里渡过了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悲戚地轻坐床上,中元心中五味杂陈。看着孟祥童等人随后跟来,他忽然有了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万岁爷……”
躬身弯腰,孟祥童的声音很轻。
“小童子,朕今日故地重游,回忆起了许多往事。”
听着皇帝唏嘘的语气,孟祥童不明他是何意,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
看出皇帝思念遥嫔已到了有些魔怔情境,孟祥童赶忙劝道:“万岁爷……切莫伤了龙体啊!”
“小童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微微摇头,中元没有理会孟祥童,却还在若有所思道。
翻了片刻白眼,孟祥童一皱眉:“这……恕奴才愚钝……”
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中元哽咽道:“今日三月初五,乃是……”
未等皇帝说完,孟祥童一下子便明白了——三月初五,这是遥嫔的诞辰之日啊!
慌忙跪倒在地,他声音颤抖道:“奴才该死!竟忘了这等重要的日子!请万岁爷恕罪!”
“她要是还活着,今年也得二十有八了……”喃喃自语着,中元只觉自己的泪水顺着眼角不断滚落。
皇帝的悲恸让卧房里的每一个人都受到了感染。想起晓遥在世时夏宫里的欢声笑语,孟祥童眼前不禁浮现出丽媛的身姿。多少年的朝夕相处,两人虽时常拌嘴吵闹,可孟祥童还是对丽媛日久生情。怎奈他已是个去了势的太监,只能把心中愈演愈烈的情愫深深埋葬,不敢露出丝毫端倪。这几年的梦中,十有八九都会出现丽媛的影子。方才皇帝流露出的真情也让他景境交融地悲伤起来。
抹了几点夺眶而出的眼泪,他又在中元身边轻声劝道:“万岁爷……保重身子要紧……”
好半天才止住内心的伤怀,中元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小童子,这么些年了,这里依然如初,多亏你了。只有在这儿,朕才体会到了平常人家的温馨。今日还和遥遥在世时一样,在这夏宫里,可以没大没小,免行跪拜。”
皇帝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孟祥童受宠若惊。慌忙跪倒在地,他诚惶诚恐地说道:“万岁爷的谬赞奴才不敢领受!娘娘英年升霞,皆因这里的奴才们不尽心。就是全都领死也难赎这惊天的大罪!万岁爷菩萨心肠,非但未加怪罪,反而恩赐好言,这叫奴才们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啊!”
“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暗自默念着孟祥童的话,中元只觉那是像在说自己。
木讷地站起身,他伸手搀起孟祥童,又环视屋内的宫女太监,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真诚:“小童子,你们都要好好活着。替朕守护好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