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主看着戴廷栻端起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试探着问道:“这茶与你带来的惊喜比起来,哪个更胜一筹?”
戴廷栻没搭话,细细地品味着,当茶水的清香沿着喉咙滑入肠胃时,才意犹未尽地说:“都不错。既然喝了你的好茶,那我也不卖关子了,老兄,我给你写了一篇传记,今天顺便带来了!”
说完,缓缓地将茶盏放下,从怀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傅青主。
傅青主面带惊喜地接在手里仔细地翻看了一遍,忍不住说:“哎呀,将我这辈子的大事都囊括在内了,真是太感谢了!”
戴廷栻呵呵一笑:“怎么样?我这喜讯不比你的茶叶逊色吧?对了,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就叫《石道人别传》,不知你喜欢与否?”
傅青主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说:“石道人本就是我的别号,现在,我又居住在云陶石洞之内,更是不折不扣的石道人了,用这个名字好,我喜欢!”
说完,又叹了口气说:“哎,看了你的传记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六十七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啊,不知我还有活多少个年头……”
戴廷栻连忙安慰:“老兄生性洒脱又是修道之人,自然能够长命百岁了。”
傅青主笑着摇了摇头:“就算能活百年,也终有一死啊!我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盼着你的到来!”
戴廷栻一愣:“什么东西?”
傅青主缓缓地起身直接走入书房内,取出两份书稿,郑重地交到戴廷栻手中:“这是我写的《女科》和《男科》,等你来就是打算将它们交给你。”
戴廷栻双手接过书稿,激动地说:“你的医书终于完成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老兄,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帮你印出来!”
“不!”傅青主连忙阻止道,现在还不能印。”
“为什么?”戴廷栻颇为不解。
“虽然我现在看起来平安无事,但你别忘了,我曾为拒绝清廷招降的恩师伏阙鸣冤过,也曾因宋天霸一案坐过牢,在清廷的眼中,我是值得怀疑的危险人物,你认为,我写出来的著作清廷会放心地让它们流传下去吗?”傅青主说。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不成清廷一日不灭,你的书稿就一日见不得天日?这也太憋屈了吧?”戴廷栻愤愤不平道。
“这倒不用,咱们等不到清廷灭亡,却可以等到我死亡啊!”傅青主说。
“老兄,你这说的什么话?”戴廷栻有些不高兴。
“我的意思是,等我去世一百年之后再刊印也不迟。到那时,我的名字将渐渐被人淡忘,即便是印出来相信也不会有人追究了。你说呢?”傅青主慢条斯理地说。
“这倒也是,只是,要等一百多年,恐怕就算我吃了仙丹也活不了那么久啊!”虽然离一百年还远,但戴廷栻却已经为此事犯起愁来了。
“所以,你要好好替我保管,等将来你老了,再交给可靠的朋友继续保存,直到书稿可以印行的那一天,再让它们流传于世!”傅青主伸手轻轻地在戴廷栻地肩头拍了拍。
“老兄请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的嘱托。”戴廷栻遗憾地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到时候你我都看不到了。”
“只要后人能够看到,我已心满意足。”傅青主云淡风轻地说着,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波澜。
数日后,傅青主又将《大笑诸症方论》交给另外一位好友顾炎武,并嘱托他百年之后再印行。
将书稿托付于可靠之人之后,傅青主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七十岁高领的傅青主带着十五岁的孙儿莲苏登上了山东泰山,瞻仰孔庙。
置身于巍峨险峻的泰山,俯视着苍茫的云海,傅青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即将与这个世界道别,他心有不舍,尤其是莲苏才刚刚十五岁,一旦自己离开,他是否能经得起人生的大风大浪?
想到这儿,他对莲苏说:“爷爷要给你讲一些安身立名单道理,你想听吗?”
莲苏用力地点了点头:“爷爷您说,孙儿听着呢!”
傅青主说:“爷爷这一生漂泊不定,享受过岁月静好,也经历过大风大浪,我只说十六个字,你一定要记好了。”
莲苏仰着稚嫩的小脸问:“是哪十六个字?”
傅青主说:“第一个字是静。静下心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学习,老子曾经说过,世界上那些狂躁的东西皆不能长久,狂风刮不了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唯有宁静的事物方得长久。”
山风习习,穿过他的发丝,撩起他破旧而单薄的道袍。他眺望着山中的大树继续说:“除了学习之外,静字也适用比如处事冷静,切忌轻举妄动,对你今后的人生都是有利无害的。倘若静不下心,可以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之间让心灵宁静下来,大自然的广阔胸怀能安抚一切的飞扬浮躁。”
莲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孙儿记住了。”
“这第二个字,是淡。淡泊名利的淡。黄金虽然贵重,但在我看来,与石头并无二致。但这并不是让你厌恶金钱,基本的生活还是要维持的。但你要记住,不为利欲熏心,不为金钱折腰,无牵无绊,自由自在,如此,才能活得洒脱自在。”
“爷爷,那其他的十四个字是什么呢?”
“其余的十四个字是:远、藏、忍、乐、默、谦、重、审、勤、俭、宽、安、蜕、归。这些不仅是处世之道,也是养生之道,只要能做到这些,你这一生便可安然无忧了。”
莲苏仰着头看着爷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从泰山归来后,傅青主度过了两年的悠闲好时光。这两年里,他每日粗茶淡饭,在村头的大树下与村民下棋聊天听小曲,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时不时地为村民把脉看病,村民感动之余经常会送一些稀罕的玩意给他,东家一把枣,西家一碗粥的,吃百家饭的习惯从来不曾停止过。
就在他以为余生即将安然度过时,不料,命运却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发生着让他无力招架的巨变。
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二月初的一个上午,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傅青主倚在窑洞门口,微闭着眼睛听着远处传来的小曲,安安静静地沐浴着春日的暖阳。
这种太平盛世中才有的美好场景,在他的心中如花卷一般缓缓地展开,不停地延伸,再延伸……
突然,远处传来的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打乱了乡村的宁静。
他蓦然睁开眼睛,默默地说了一声:“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随后,他缓缓地伸了伸腿,又微闭上眼睛继续晒着他的太阳。
马蹄声由远至近,远处的小曲逐渐被淹没。须臾,一位肥头大耳的官员下了轿子,笑盈盈地作了一个揖说:“恭喜傅先生,您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傅青主缓缓地抬了一下眼皮子,不紧不慢地说:“这位老爷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往哪儿飞,往哪儿扑腾啊?”
官员满脸堆着笑:“圣上有旨,请您到京城走一趟呢!”
傅青主瞥了他一眼:“皇帝请我一个老头子去京城干什么?”
官员耐着性子说:“您想想,以先生的才华与威名,进京之后除了加官进爵还能有啥事?傅先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您赶紧收拾收拾跟下官走吧!”
傅青主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旧雷打不动地稳坐在原地,半晌才慢悠悠地说:“皇帝乃一国之君,每日殚精竭虑日理万机,怎么会知道我这么个糟老头子?”
官员见这事儿不说个一清二楚傅青主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走的,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白。
他清了清嗓子说:“傅先生,事情是这样的,前些日子,圣上颁了一道诏书,要举办博学鸿词科,选拔一些博学多才的优秀之人亲自面试,选拔优秀者入朝做官。”
没等官员说完,傅青主便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跟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关系?”
官员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欢了:“由于先生文采卓越学行兼优早已威名在外,所以地方官员和朝中大臣们便一致举荐了一百四十三名士子参加考试,而您便在举荐之列,这是何等荣耀之事啊!以先生的学识,去了之后肯定高中!”
听到这儿,傅青主顿时明白了。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许多年前在王如金家时他侥幸躲过了清兵的搜寻,这一次皇帝直接下旨,他还能躲得过去吗?
不管怎样,对仕途毫无兴趣的傅青主是绝对不会进京的。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说啥?贫道听不清啊!哎,我这耳朵治了这么久了,依然时聋时不聋的可真叫人没办法啊!”
官员见状急得直搓手,但傅青主却直接装作听不见,你又能奈我何?
说又说不听,抓又抓不得,无奈之下,官员只好摇头叹气地一走了之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