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年的冬天,赵探长死了。尸体被扔在上河街的一条臭水沟里。胸口上中三枪,像是有人强行在胸脯上写下个血肉模糊的品字。两个月后,他女儿赵静颐也死了,尸体就横在在黄桷古道的亭子里的石凳子上。同样是三枪,在胸脯上同样组成一个血红的品字。就在这个月底,大名鼎鼎的大公口涂五爷,在国泰剧院回上河街的途中,也中了埋伏,先是肩膀上挨了一枪,要不是牛二反应及时,把受伤的涂五爷推入长江,估计他已经变成了第三具尸体。
同庆社的舵把头开始复仇了?!据说,这三个人都和当年的窦家案子有关,尸体上那个血红的品字就是公示记号。这样一来,窦天权一夜之间就又变成了风云人物,当年与此案有牵绊的人,一个个如惊弓之鸟。
然而,作为关键人物的窦天权,对这几起案子的真相却一无所知。这些日子,他正差人四处打探内情。在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自称老魏的陌生人登门求见。
“郝军长让我带你去见个人。”老魏开门见山道:“我再上战场后,能不能回来就说不定了,还望你能立即跟我走一趟。”
老魏径把窦天权带到了中央医院。进了大门,顺着廊道往里走,在一棵黄桷树底下,有个独腿的男子,正拄着木拐杖望着远处发呆。
“老伙计。”老魏一路小跑到了那人跟前,并扶他转过了身。窦天权看清了,那人不仅少条腿,左手那殷红的掌上仅留存着一根孤零零的大拇指。
“这位就是窦天权,当年重庆商会副会长窦万臣的小儿子。”老魏介绍说:“也是郝军长在重庆时的好朋友。”老魏扶着那人在旁边的石条上坐下,这才抬起眼皮对窦天权道:“这是老赵,武汉会战中的大英雄。”
一听此人姓赵,还经历了武汉会战,窦天权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他就是仇人赵师长?应该与他有关!不然,郝一白不可能特地派老魏带自己来见他。也不对啊,如果他是赵师长,郝一白就不担心自己会弄死他吗?
老赵点点头,算是和窦天权打了招呼,随即又摇头苦笑道:“见笑啦,见笑啦!我算什么英雄喔。过去在重庆的时候,干得也尽是争地盘夺利益的破事,搅得老百姓是怨声载道。那些年啊,我们在重庆老百姓眼中,跟土匪差不多,没人待见的。”
一听这家伙当年就在重庆,窦天权越发坐实了心里的猜测,于是向老魏投去狐疑的眼神。老魏看见了,却故意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老赵面色凝重道:“全国抗战打响后,刘湘带领我们,响应出川抗日的号召,陆续开发到前线。还没开打呢,我们的川军,就被其他部队评为全中国最糟糕,最不堪一击的军队。报纸上也戏谑我们川军是吊儿郎当的双枪兵,说我们肩膀上挂根破枪,屁股上悬一根烟枪,一看就不像能打仗的。不过,人家也没乱说。当时我们的人,一个个蔫不啦叽不说,还成天哈欠连天,就跟刚从大烟馆里面出来的烟鬼没两样,和其他部队在精气神上根本没法比。被人看不起,也正常。”
老赵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斗,用力在石头上敲了敲道:“当时,我们的装备在川军里边还算好一些的,最差的是杨森的人马。他们参加淞沪战役的时候,一个连有八九十个兵,却只有一挺轻机枪和五六十支步枪。剩下几十个分不到枪的士兵,只能扛把大刀上前线跟敌人拼命。分到枪的也不轻松,那些枪太破了,许多连来复线都没得。还有一些步枪的机柄,是用麻线捆起来的,要不然随时会散架。”
窦天权不知道赵师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过他并不介再看他表演一会儿。反正就他那条独腿,不可能还有机会从眼前逃走。
老赵在左手独指的配合下,艰难地替自己裹了根叶子烟,只是在划火柴的时候显得有些费劲,必须用独指把腿上的火柴盒压实,右手才使上劲。也不知道是心情激动,还是其他原因,连划了五根火柴才点燃了烟。他鼓起腮帮子吧嗒吧嗒猛吸两口,就见一股浓烟从他鼻孔中喷涌而出。应该是用力过猛,紧随其后的剧烈咳嗽,弄得他满脸满眼都是眼泪。
待咳嗽停了,老赵才又道“说起淞沪战役,那真是,当时日军主力集中于南线,大场镇一线是淞沪战役第二阶段的主战场,也是双方都拼死争夺的主要阵地。而杨森的人马就负责大场镇一线的防守任务。要知道,大场镇附近都是平原,除了沙包和战壕没有任何掩蔽。再加上,士兵手中的枪太破太少,根本就挡不住日军强大火力的进攻。当时啊,士兵们的血肉之躯,在敌人突突的机关枪之下,就像是镰刀下的麦子纷纷倒地。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方才还活生生的战士就变成了尸山血海的一份子。实在抵挡不住了,士兵们也害怕,都纷纷往后退,眼看,阵地就丢了。在千钧一发之际,团长怒吼一声冲出战壕,对后退的士兵大喊:‘退不得呀,弟兄们,为了川军的声誉,也得给我冲啊!’话音未落,敌人的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脑袋。在他倒下之后,代理团长又冲了上去,在颈部中弹后,还捂住伤口继续指挥。有个姓解的副团长,小时候和我是穿连裆裤的朋友,当时他手臂被打掉了半截,只剩皮肉连着甩来甩去,还依旧站在前线高处喊:‘弟兄们,冲啊!杀死那些狗日的,让他们看看四川崽儿的血性!’”
老赵扭过头,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老赵讲的,老魏也都经历过。那些牺牲在战场的兄弟们,仿佛电影般在脑海里回放,回忆最惨烈的画面时,老魏的心像是被万剑穿刺。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明白郝一白让两人见面的目的。他开始紧张,就窦天权那脑袋,估计也能猜出老赵就是窦家仇人。要是窦天权突然出手,他没有十足把握能及时控制住。好在意外并没发生,尽管窦天权的情绪数度有起伏,有一回拳头紧握,身体还跟着动了动。当时,老魏紧张得汗水都冒出来了。最终,那小子还是安静了下来,而且这个时候,他眼眶里还有晶亮的泪水。
老赵声音有些发哽:“那场战役持续了七个昼夜。全师四个团长,两个阵亡。十四个营长,伤亡十三个。至于连长排长更是伤亡了二百五十多人。当时每个连,活下来的大多只有三五个,最多也不过八九人。全师四千多人,那场战役下来,就剩六百多个!”
老赵声音在瞬间提高:“正因为川军兄弟不惧生死,英勇抗敌,淞沪之战才能把日军主力死死拖在上海三个月,彻底粉碎了日本人速战速决的美梦。也给那些工厂、物资留下了宝贵的内迁时间,为今后的持久抗战,保住了工业命脉。当时,在全国各地的报纸上,也都用大场镇血战七昼夜——20军屹立如山,作为标题,不吝赞美之词,表扬了我们这支当初最不被看好的军队。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用鲜血、用生命捍卫了川军的尊严,他们的精神,也激励了川军所有官兵,使我们在后面的武汉会战中,有了楷模和典范。”
或许是不忍再回想那些惨烈的战场画面,老赵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老魏,武汉会战,你来讲吧。”
老魏点点头,把手放在窦天权的肩膀上:“淞沪战役后,国民政府准备西迁重庆。那时候政府机关,还有军事统帅部都还在武汉。当时的武汉,应该算是实质上的战时首都。日军集结了25万大部队,想要一举拿下武汉。他们派出无数轰炸机,对武汉城进行狂轰滥炸,还用我们最难对付的坦克装甲车,对武汉形成合围之势,想逼我们屈服投降,尽快赢得战争。”老魏咬牙切齿道:“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刘司令带军出川的时候都说了,要抗战到底,始终不渝。遗憾的是,他却提前走了。”
老魏顿了顿又道:“说起来,武汉会战比淞沪战役更惨。战线太长了,涉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个省。打了四个多月,大小战斗都有好几百场。尤其是在信罗战役中,我们的一个排,被日军四百多人围困在狮河西岸的村庄。这个排真是好样的,没一个投降的。最后,他们全被活活烧死了……
老魏重重地拍了拍老赵的肩膀,说:“在黄广战役中,是老赵,带领他的部下,三次争夺广济龙顶寨。下面的人牺牲了三千多,他也在这里留下一条腿,还少了四个手指头……”老魏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老赵空荡荡的裤管:“龙顶寨被日军攻破后,里面的三百多伤员被悉数屠杀,最后剩下的七十多人,更是被狗日的日本畜生绑在树上活活饿死。可是,就算如此,依旧没有一个人乞降偷生。当时,老赵要不是失血晕倒被及时转移,恐怕也永久留在九顶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