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峰主苦苦支撑的模样一时心软,便嘱咐老鹤带上名刀去寻找院外的少女,让他们能走多远便躲去多远。
这座宅院中所发生的一切看似迟缓,其实从符箓展开伊始到形成吞天之威,总共也没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大堂中的青年并非蠢人,他也发觉到院里的危机绝非人力可敌,第一个念头便是将梁木上吊着的南过摘下来,带上这株人形灵药远远逃开才是当务之急,家宅毁了可以日后慢慢重建,只要人还活着,哪怕整座破伤峰都被夷为平地也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然而他低估了两只符箓吞噬力的增长速度,在他尚未将南过放下来的时候,大堂的屋顶便垮塌了,靠近院子的那根梁木连带着砖瓦石屑,直接被强大的气流抽走,而倒挂着南过的这根梁木也被余势冲压得断折开来,断梁落下,将青年右肩的关节砸得脱臼,南过则更惨一些,梁木断折铁索脱落,他差点一头扎进药鼎的沸水里,吓得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腰椎弯折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然后,他便一屁股扎进了药鼎的沸水里。
“噗,你大爷!”
南过惨叫着怒骂一声,然后以肩背和两腿撑着药鼎边沿,咬牙切齿的将屁股挺出了水面。但药鼎的铜壁似乎比沸水的温度还高,滋滋的炙烤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块五花肉被扔进了烧红的铁锅里,一股油炸之后的肉香味四溢飘散开来。
“噗,你妹的!”
南过一脸苦大仇深的淌出了泪花。
青年不顾惜右臂的伤势,扎开大手便来抓满身油脂的南过,正当他抓牢了南过胸前的层层白布时,院中符箓的吞噬力猛然间再度拔升,青年人只觉得脚下不稳即将栽倒,惊慌之余手中的力气也徒然加重,然而南过身上的油脂实在滑腻,而且经过了药鼎上滚烫铜壁的煎烤,南过肩背上的白布已经被烫得焦胡糟烂,只听得刺啦一声布匹开裂,青年扯断了一截白布,手上一轻,脚下勉力维持的平衡难以为继,他摇摆踉跄着向前一扑,整个人栽在地上,身后恐怖的吞噬力一点点将他抽离原地,吓得他连忙伸手去抓眼前的药鼎铜脚,却不料掌心的皮肉在顷刻间被灼热的铜脚烧得焦烂。
“啊……,啊……,啊……!”
青年惨叫着,却硬是不敢松开手,身后的吞噬力越发强悍,已经逐渐将他两条腿吸得离开了地面,现在只要他稍有疏忽便会被吸入那个可怕的符箓眼中。就在这时候,药鼎之下那些旺盛燃烧着的木柴也开始纷纷被吸了出来,有一块燃着火的木炭被抽离鼎底,正巧撞在了青年的脸上,青年只觉得脸颊生疼,眼球几欲被剧燃的火焰烧灼得即将爆裂,他现在右手脱臼,左手紧抓着药鼎铜脚,正是左支右绌之际,面部的烧伤让他再也难以忍受,一个分神,被烫得半熟的左手松了力气,整个人便像一张纸片似的,被吸得离地而起,飞向了屋外。
此时少年在院角那棵一抱粗细的银杏树上绕了根长绳,他奋力在树的这边牵扯,绳子那一头则被峰主紧握在手里,峰主已经陷入了符箓的吞噬范围,仅凭这一根救命绳索在半空中苦苦求生,俨然一只暴风雨中垂死挣扎的风筝也似。少年虽然吃力,却也正一点点的将峰主拖出那片死亡之地。这时候大堂中的青年被疾风吸了出来,他也只是无意中信手一抓,便抓到了峰主的腿,强烈的求生意识被瞬间唤醒,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放手。
少年这边所负担的重量徒然翻了一倍,两手的虎口立马被长绳撕裂,长绳绷得笔直,拖着他的身体撞向树干,他拼尽力气将长绳在树干上多绕了几个角度,这才止住了绳子继续打滑,但他却再也无力将长绳那端的两人牵动半步。
当青年眼睁睁看着大堂中的几个药奴被风压吸出来后,尽数被符箓撕裂吞没,青年开始变得疯狂,用尽浑身力气在峰主的身上攀爬,五根焦熟的指头深深抓进老父的皮肉里,只为换来尺寸距离的前进,他手脚并用,有时还要用牙齿来啮咬,抛开了往日间一切的恭顺仁孝,现在他只是个力求自保的男人而已,任何其他人的性命也不能阻碍在他的前面。
峰主始终默不作声,任凭青年在自己身体上奋力攀爬,他本来就时日无多,没必要和儿子争抢活命的机会,只是儿子像对待一块烂泥般在他身上抓拿踩踏,他的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当青年扯着峰主的灰白发髻继续向上爬行的时候,峰主终于有了反应,他忽而暴起发难,劈手一掌拍向了青年的右腋,角度刁钻力道十足。
青年惊变之下杀心骤起,他死死咬啮着峰主的衣褂前襟,几乎不加反应的用左手二指戳向了峰主双目。
戳破眼珠的声音其实很微弱,在这天翻地覆的暴风之中,那细小脆弱的动静完全被淹没了。峰主痛失双目,殷红的血水犹如条条丝线般被两只符箓的吞噬力吸引牵扯,但峰主递出的那一掌却并未停歇,还是分毫不爽的击打在青年身上,咯噔一声骨骼闷响,青年脱臼的关节被复归了原位。
“啊……,啊……!你这孽障!”双眼处的疼痛难以忍受,峰主像头受伤的猛虎般嘶吼起来,然而紧接着又疾声对青年吼道:“还不快走!”
青年人面现愧色,但手脚上向前攀爬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停滞,右臂的关节恢复如常,这让他的生机又添了几成。当他踩着峰主的头顶继续前行时,峰主突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足踝,他吓得心头一惊,浑身都开始颤抖。
“逸年,代我照看那两个小的,你是大哥!”
峰主轻飘飘说了这句话之后便放开了手中长绳,手掌中帮他牢牢啮住长绳的血色倒刺解除硬化变回了血液,也就是眨眼的一瞬间,他整个人便被强大的吞噬力吸附了过去,略显佝偻的伟岸身躯在符箓前化作了一捧黄沙,被符箓一口吞尽。
少年在那边拉扯,青年在这边攀爬,当青年人的双脚终于能够落回地面时,银杏树的树根拔起一截,隐隐也出现了即将被吹走的征兆。青年与少年谁也没去看谁,惊变之下没时间让他们上演一出生离死别嬉笑怒骂的戏码,两人纷纷翻过墙头逃向更远方,在相邻的几座宅院里,他们还有机会取出一些重要的器物与药材,既然性命无虞,自然要为今后的日子做些打算。
轰,大堂的屋顶与四壁全部倒塌下来,半面墙直接被原地掀起,飞向了符箓吞噬一切的风眼中。藏身在药鼎中的南过反反复复将铜壁冻结了几次,却还是没能将其灼热的温度降下来,南过没有办法,就只能持续不停的冻结出寒冰来抗热。他身上的层层白布被药鼎彻底烙烫过之后就失去了柔韧,南过只是稍稍运力便撕裂了束缚得以挣脱,当他一面冻结着冰层一面撕扯开所有缠身的白布时,发现重重的布匹之下自己居然又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痛骂了丑家人的变态行径之余,他又不得不将油腻的白布从新缠回身上,当他将自己包裹成了个重度伤患的模样时,药鼎突然剧烈的震颤了一下,这口黄铜药鼎少说也有千斤以上,院中符箓的吞噬力再强,一时半刻也不应该撼得动它。只是药鼎虽然自身笨重,但药鼎铜脚之下的地砖以及夯土层已经都被疾风掀起,药鼎三足两耳,只要一个鼎足铜脚落地不稳便有可能翻倒倾覆。
药鼎中的南过有些心里没底,他还并不知道丑家那父子四人现在是死是活,之所以躲在铁板烧一样的铜鼎里,就是害怕自己在逃走时会被那家人撞上,他们的手上有名刀“老餮”,自身的体力又处于重新构建中,能否成功的突破封锁着实不大好说。
可眼下自己这个临时的黄铜小堡垒好像不大牢靠,这就让他有些感到进退维谷了,跑,还是不跑,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命题。
当南过思辨着自己的人生取舍时,整个黄铜药鼎咣当一下翻了个底朝天,只听得一声卧槽,哲学家南过就被扣在了里面。
一片漆黑中,南过摸了摸脚下地面,夯实的土层坚硬似铁,药鼎的四壁依然滚烫,南过置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站着直不起腰,蹲着伸不开腿,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像一罐儿焖肉。
药鼎不停的被外面一些东西撞得叮咚作响,狂风卷积起来的物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看来两只符箓的吞噬力又开始提升了,南过估算了一下外面的情况,他预测,布袋符箓的直接吞噬范围应该已经扩大到原来的宅院之外了,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离开药鼎,铁定会被符箓吸走,但是这个重达一两千斤的黄铜药鼎虽然分量足够,却迟早也会被符箓掀起来吞掉。现在已经没有功夫去考虑丑家人的围追堵截了,在磨蹭片刻,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当务之急是在被吞没之前将符箓关闭,具有可行性的方案并不多,南过最先想到的是反向利用布袋的方圆结界,就像刚刚他利用布袋隔空抓住少女的手那样,可以将平展开的布袋抓得起皱,或者干脆揉成一团,只要打破两只符箓同时正对着天空的状态便搞定了一切。可是南过担心这个神秘莫测的符箓布袋没那么容易摆弄,搞不好自己的右手刚一搭上方圆结界的空间联系,他整个人就会被直接吸进符箓里,所以这个方案虽然看似可行,但风险较高,并不算稳妥。
咕咚一声巨响,似是有什么重物撞击到了药鼎外壁,让整个巨鼎沿着鼎口的圆边绕着圈的摇晃起来,而且铜鼎摇晃的幅度每转一圈便增大一些,仿似马上便会被吞噬的风暴掀得飞起。
南过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的两脚倒错,夯实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颤动,土层下的缕缕气劲暗自发力,终于冲破出地面,化作一根根精铁老藤,将南过半蹲着的身型缠绕了个结实。
嗡的一声犹如撞钟空响,硕大的药鼎终于被掀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在地上翻滚弹跳,飞到了布袋符箓的上方,两只符箓眼将其扭曲撕裂,倏地一下吞噬无踪。
这场吞食风暴愈演愈烈,南过放低重心伏在地上,不断增加着身周藤蔓的数量来固定自己,强大的风压让他难以透气,但两仪吐纳的内三天循环却继续供给着他旺盛的新陈代谢。
不时便有形状巨大的事物从头顶掠过,飞向布袋符箓,方圆百步之内的土地上再无任何房屋院墙,大片大片的土层原地拔起,被符箓所吞噬,留下大小不一的洼地沟壑。
那两个布袋符箓应该与魔法无关,南过感知不到任何魔法波动,据大淑说,袋子里的符箓并不能一直这么吞噬下去,等到耗光了威力之后也就消停了,但问题是,没人知道它的威力什么时候才能耗光。
脚下的地面开始裂解,用不了多久,布袋符箓便会再吞下一层地皮,危机已经迫在眉睫,南过决定立即开展第二套处理方案,方案的内容同样很简单直接,就是利用红花藤蔓来调整布袋的展开角度,可行性比较高,自身安危也有了一定保障,唯一的问题是,布袋符箓距离他的所在位置足足将近二十步远,超过他控木缠藤的覆盖半径整整一倍。
南过开始向符箓的方向迈进,每走出一步,都要放出新的藤蔓来固定自身,当他走出十步之后,巨大的吞噬力让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身后的精铁藤蔓不时崩断,根须牵引的地面片片碎裂,许多地方都已经裸露出了土层之下的岩石。
此时布袋符箓已经将周边地面的土层吞噬得下降了数尺深,唯独余下了布袋正下方那一小片吞噬不到的土地保持着原样,那一小片土地没有变化,但周围的地面下降了很多,所以布袋符箓之下的那块地方,看上去就像是个凸出地面的小土包。
距离已经勉强够了,南过紧紧拉扯着缠在手臂上的长藤,在呼啸的暴风之中他拼命的闭着眼,仿佛害怕自己的眼球会被符箓吸起的大风带走似的。内三天吐纳周游全身,南过觉得腹内传来阵阵热流,将他所不能理解的某种力量运送到了四肢百骸。
南过双脚倒错,布袋符箓下方的土地中疯长出了十余根红花藤蔓,就像是一朵莲花的众多莲瓣似的向四外伸展,然后一同向上方的符箓汇聚而去。毫无意外的,所有藤蔓尽数被两只符箓搅碎撕裂后吞噬殆尽。
南过皱起了眉,他将眼睛睁开一线看向前方,双脚再度发力,两只赤脚在夯实的土地上留下殷红的痕迹,符箓下方的土地中又一次生长出大片藤蔓,当那些含苞待放的长藤如先前那样被吸附到符箓上方的时候,南过突然张开双手,暴风中的水气在转瞬之间就被冻结成了难以计数的碎小冰粒,这些冰粒在符箓周围堆积起来越发厚重,就在巴掌宽的寒冰即将封住符箓的一刻,所有冰块刹那间被搅得粉碎,封冻失败,但破碎的冰层被符箓吸起来时碰巧粘住了布袋的一角,就是这点小小的牵扯,让两只符箓平展的角度发生了些许改变。
南过感知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立刻在布袋符箓下方催生出更多的藤蔓,他的本意是以多取胜,以为总会有一两根长藤有机会缠绕住布袋,只要将两个符箓对折一下,什么麻烦都搞定了。但也不知是符箓的吞噬力实在太大,还是他催生出的藤蔓过多而松弛了土壤,承载着布袋符箓的那个小土包崩裂开了,布袋也跟着一起坍塌下来,两只符箓的朝向从正对着天空一点点向南过的方向倾斜。
南过吓得魂都要飞了,他感觉自己所受到的吞噬力越来越大,缠绕着身体的那些藤蔓噼噼啪啪开始崩断,两臂上勒出了血,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似乎也不能抵挡那两个符箓的正面吞嚼。轰的一声巨响,他脚下所有藤蔓扎根的那片土地被直接掀起,整个人再也无所依凭,就那样笔直的被吸了过去。
突然之间,所有的吞噬力消失得干干净净,宛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当两只符箓不再对着天空时,对于外界的凶猛吞噬便悄然停止了。
南过脸朝下趴在地上,拖曳着浑身的藤蔓,受惯性驱使,直挺挺的向前滑行出了一段路,直到头顶撞上那个崩裂的小土包之后才停下来,被撕破的布袋飘然而下,轻轻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半晌,南过抓起头上的布袋,沉默无声的抹了一把辛酸泪,然后他爬起身来,寻路向破伤峰山下走去。丑家的兄妹三人没再出现,那个千金鼎也不知是死是活,或许那些人是逃向了远处,根本没心思再来抓南过回去。也或许,他们就躲在暗中,眼睁睁看着南过步履蹒跚的走下破伤峰,因为对那吞天符箓的忌惮而不敢追出半步。
当南过走出山外,回头看了一眼破伤峰的山门牌坊,高大的红漆牌坊上只有四个蓝底金边的大字————求仁得仁。南过咧了下嘴,发出一声讥笑,继续向前路行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南过感到身心疲累,当他站在路口时,下意识的寻找着卑塔牢营的方位,准备在晚饭之前赶回狗场,大吃一顿之后再美美的睡上一觉。好在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反正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卑塔,天高海阔任他驰骋,要是自己再去傻呵呵的投案自首,实在有点太犯贱了,以后肯定会被人笑掉了大牙。
在心里夸赞了一下自己的机智,然后他分辨出方向,将身上松垮的白布又好好的缠了两圈,径直朝着通向东方的大路赶去。他准备回家了,金宁小公主托付的差事确实没办成,但他认为自己尽力了,公主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逼着别人几次三番的往火坑里跳不是,大不了自己什么也不要,继续去当自己的通缉犯好了。想到这里,南过自己都觉得自己还真是无欲无争知足常乐。
两仪吐纳当真是个好东西,南过越发感受到这个吐纳法门的妙处,他现在浑身上下只缠着几层单薄的白布,然而在这初雪将融的冬天里他居然不觉得冷,就连踩踏着冰冷土石路面的赤裸双脚也没有太多不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