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弗猜还不当他几个调师就死了,皱着眉看了看,指着四具尸体道:“尔等休推晕,本君就治起了你,还要问话呢。”那调师一了账,久惟云埋就都无事,痛处不痛,痒处也不痒了。两个直起身,挽着手同去门口观瞧。云埋听见弗猜的话,笑道:“师叔好手段,几时习得起死回生之术,却瞒了侄儿?”弗猜吃惊道:“真的死了?”云埋当真挽袖俯身,挨个去探调师的鼻息,道:“死便是死了,世间哪还有个真死、假死?”弗猜闻言,惊得面如土色,以手抚额,云埋忙揽着腰扶住她,道:“怎么这会子我们都不头疼了,你却又害疼起来?”只见弗猜连连摆手,叫一声苦道:“苦啊,弄得我破了杀戒也。”
原来弗猜自小秉正如痴真人的教诲,修持伤命之戒,体恤好生之德。虽是身怀绝世武功,却在久惟等没上小西天前,从不曾与人交手;今日赴宴之前,从未杀过一个人。犹记林如痴多年前对她道:“习武而不杀人,是仁义,功高而不杀人,是戒律。行仁义,守戒律,汝将得道;反之,即为行不义。多行不义必自毙,勿谓言之不预。”她自家愈想愈慌,边上雨霖铃却似捡着个笑话一般,咧嘴尖声道:“不过几个混人,平时也没少做不大光彩的事,仙姑惜他何干?杀人这桩买卖,一回生,二回熟。慢慢习惯就好了,勿需挂怀。”弗猜心中已有几分怨他,今听此言,怒道:“你说那是甚话!分明是你牵头,末了却记在本君的账上。你也老大惫懒,绝不是安正心来的。本君问不着他,且把你拿来审审。”雨霖铃慌道:“仙姑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全不念我一力救助令侄之功劳?”弗猜冷笑一声,绰着经儿道:“他两个是本君的至亲,怎么不念。只是光念着还不够,还要送礼送物地谢你;单使一般财帛也不够,须得找出那话赠你,你心下合意否?”
雨霖铃闻言心中大惊,暗道:“何以走了风汛也?”弗猜见她面露紧张之色,跟着压低声音,虚虚实实地诈他道:“我知你来此为哪般。若非那篇字儿的下落流出来,又怎会引得尔等趋之若鹜。你也别兜圈子,索性都招了。”雨霖铃果然上当,他就认真以为弗猜全知根细,又见她与久家关系甚密,哪还怀疑,便红了脸嚷道:“那宝贝实不该久大哥自家独吞,毕竟咱们几帮子人一起打上昆仑,宝贝就是人人都有份的,怎么他昧心藏了去,教我们落得一场空,还要提防那起子妖众来寻仇!”他“昆仑”二字一出口,久惟、弗猜两个脑子都通了光,齐声脱口道:“《六魂经》!”她俩既说出来,雨霖铃还懵道:“你们究竟是一早知道,还是才刚得知?”可怜他自诩绝顶聪明,到底中的弗猜的套路。她二人也都不同他答话,各自思索一回。弗猜犹有疑问,道:“既是分……”她本想说“分赃”,又顾久惟的面儿,改道:“既是分配不均,你早干什么了。因何当时不理论,经这么多年才反应过来?”
雨霖铃料到她会有此问,白着眼嚷道:“哪个反应不来!都说了宝贝被他暗中藏了,事毕问时只推不知,我等四处找寻,实不见踪迹,不然何至留待今日?”弗猜即道:“如今又是如何得知那话儿在千机堂的?”雨霖铃张口道:“哈哈,是七……”惊觉七先生身份隐晦,行踪不定,是一把深埋在地低的利剑,绝不可为外人道,便又笑两声,混口诌道:“是齐天大圣老爷念我多年心诚,前夜里显灵,托梦点化我的。”众人都知他是不肯实说,并不把他什么“显灵”的谎话作真,也不假分说,只有云埋使出一串眼色白他,他装作看不见,还是神气的立着。
弗猜掂着手沉吟道:“原来当年魔教灭门是你家的勾当,想必你父亲也吃了大亏,师姐便在那时将修为尽数传给了他——那光景你怕还不记事呢。”久惟全没听见她的话说,只是细细回想有个红衣人的言行,弗猜也即刻想起伊消,说道:“可你还跟小伊公子走得那么近,我虽不很懂,也知你们是对仇家吧。不知是谁瞒了谁?”
久惟想起前时自己与伊消在草木监的言语,怅然想道:“那日他正欲说出自家出门派的各路仇敌,却因我的玩笑岔了过去,怪我一时没耐性儿,不该打断他的话。”又想:“不知他究竟是何意。若说他是一片善心,又为何指派手下将我诓去?若说他有心加害,又怎会对我百般照顾迁就?果真他家灭门爹也有份,那终是我对不住他了。”思此,心里好似倾翻了一盆胡辣汤,好不是滋味,却也难得她眼中浑无什么“魔教”、“正派”之别,只当“你家”、“我家”看待。
云埋在旁咬指观瞧,半晌看不出道理,只好上前问道:“你们怎都这般闷声不响地站着?想什么,我帮着一块儿想想?”雨霖铃当胸抱着胳膊,一副“凭怎么说都是老子有理”的架势,将脑袋别去一边;弗猜扯开云埋,低声对久惟道:“侄姑娘,你怎么也呆了,独个杵在这里破哑谜。你又不是包拯,能想出什么来?”久惟就当她心里已有了主意,便问道:“师叔您是怎么说?”其实弗猜心里有几分信真,又想再看看另一边是怎么说,便使个眼色道:“你怎能由这个姓白的人说什么就听什么,难道他是个老实的?既往你父亲身上栽,我们要想得知端的,便该问他去来。”
久惟听闻此言,倒像着了一击,恍然道:“师叔见得极是,不知爹娘伤着不曾?”话音未落,急抽身向里间闪去,弗猜和云埋也忙举步跟上。雨霖铃也欲同去,却在刚跨出步时猛然立住,自家想道:“料他当着我一个外人的面儿,绝不肯吐露实情,一时倒要和老子急起来,没的惹那个麻烦。”又有了计较:“不如就往他家梁上听听,若说出什么也好;不说仍没耽误,只是暗中找寻着罢了。”他就将身一纵,飞蹿在屋脊上不提。
且说久惟心急如烧,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里间,揭开门帘儿看时,只见久夫人闭目安卧在榻上,却不见久大侠身影。久惟眼底直直,脑内茫茫,只管抢上前去,没留心绊了个趔趄,低头一看,桌底下还倒着一个人哩——不是久大侠还是谁。
看官,你道久大侠倒在地上怎的。虽是中了些满庭芳的毒,料想他内功之深厚,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断不至如此;便一时难敌,好道调师不出声息也就无恙了,怎么反而这般昏沉不醒,竟还不如久惟、云埋两个晚辈。原来久大侠扶着夫人往内间去时,久夫人意识尚存,她依偎在久大侠怀中,心觉万事有倚,并不慌张,只低声问道:“还是谋财物来的,还是寻仇来的?”又问:“怎么奈何?”久大侠沉着脸不答,把久夫人安置在榻上,撕下衣摆塞住她的耳朵,又觉不够,扯过棉被来将她没头没脑地捂在里边,低声道:“千万莫听那丝竹之音,奈不住时就把杜工部的诗捡熟悉的背来,好与它消散!”久夫人依言在被子下大声叫道:“岱宗夫如何!”传出来的声音却是闷闷的,久大侠只听见似“吸噜擎不了……”之句。他低叹一声,回身便要出来,忽听外间乐音大盛,又有一支阮咸与其较量,缠旋竞逐,争斗不休。这阮咸虽是好意,可旁人哪里承受得了。久夫人早一头昏在榻上,正是遑论杜工部,便有李谪仙也救不得。
久大侠举步不得,只好原地盘坐调息,幸而阮咸奏的时间不长,他刚舒一口气,还不等缓神过来,外边又似炸雷般冲出一把锁呐。愁得他把头往旁边桌子腿上一磕,叫一声:“晦气,谁把她一股晦气放进我家来了!”言内还在怪弗猜哩。可喜这唢呐竟敌过了丝竹魔音,两下都住时,耳畔清爽起来,头也不疼不昏了。久大侠虽感疑惑,却也顾不得细想,忙起身去看久夫人。揭开她脸上蒙的被子,见她还是晕着,好在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并无大事,只道静卧一时,也就好了。
久大侠见夫人无恙,心内稍安,下一刻又生出怒气,暗道:“这真是按下葫芦浮起个瓢,横一个竖一个地来搅闹,还教我办生日吗?”愈思愈不能忍,将衣带一束,道:“这便会一会来的是什么牛鬼蛇神。”正要走时,忽听门外一个破锣嗓子嚷道:“那宝贝实不该久大哥自家独吞!”他心内骇然,忙止住步子,屏息细听,那人又叫道:“……怎么他昧心藏了去……还要提防那起子妖众来寻仇!”久大侠将“宝贝”、“独吞”、“妖众”几字听得真切,即想起旧事,垂首皱眉叹道:“为昆仑事找上门来,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太平日子至此尽矣!”又转过来,俯身贴在门框上,小心翼翼地揭开帘子一角,定睛向外观瞧,只见堂外几个人影立着,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模样。正捏着门帘怔时,忽听弗猜声音:“既往你父亲身上栽……便该问他去来。”这句话好像个点着的炮仗甩在久大侠脚边,惊得他倏地向后一跳,险些撞在桌子上。且不论久大侠为甚心慌,只道他扶着背后的桌子腿,连道了几个“怎的好?”此刻,那脚步声着实近了。他没柰何,硬着头皮就地一滚,躺倒在桌子下边,以口对心道:“任凭你劈雷打闪地来问,我只管装死就是了。”遂敛神屏息,使出闭气的功夫,紧阖双眼,大字形睡在地上。
说回久惟眼神直瞪瞪只在久夫人身上,不期被久大侠绊了一跌,低头即见是自己父亲,惊呼一声,忙俯身推唤,只是不能唤醒。急得久惟几欲垂泪,颤颤地伸出手,要探他的鼻息。云埋上前推开她手,道:“你也怕得过了。我两个都好好的,师爹哪里至于你如此?”久惟慌道:“或者内功越高,中毒越深呢?”这话本是猜测,他俩却都认真害怕起来。云埋急将久大侠抱在躺椅上,回身扯过弗猜道:“师叔,快救一救!”弗猜本站在他几人身后,并不近前,只是略望一望。今见云埋扯她,她反而向后退了半步,面露为难之色。久惟疑她记恨先前父亲出言冒犯,不肯施救,亟要出言谢过赔礼,却又知自家理亏,无法出口,竟含愧凝噎,把两手冷汗紧攥成拳。弗猜早体谅出她的意思,叹道:“实非我不救他,奈何一个外家男子,切多不便……”又觑云埋一眼。云埋道:“这是什么时候,还管那没要紧的。”
久惟听得弗猜并无不救命之意,心内稍宽,她虽不知弗猜究竟为何有诸多顾忌,只道自当尊重他人,不应相强,便道:“师叔,人说有种悬丝诊脉的法子,不知师叔可通?”弗猜摇手道:“也只书里头见过,还是那野闻杂谈,非正道也。”久大侠头脑清明,将他众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果然无法问脉,暗喜道:“呼吸可屏,脉动何停?如此正合我意。”可怜久惟复又心急犯难,团团乱转,这厢望望父亲,那里瞅瞅母亲,不知怎处。弗猜被她一急,心也乱了,叫云埋拉住她,道:“侄姑娘莫急,若信得我时,到底先渡些内力看看。”久惟恍见生机,连道:“好、好。”
弗猜先至久夫人榻前,抖袖覆掌,教云埋:“扶你师父起身。”云埋兀自愣着不应。你道他愣什么,原来是听见“渡些内力”四字,心下颇为不快。他确想救人,可也不想弗猜运用内功。毕竟自己深知她前伤未愈,旧疴难痊。不知为何,这一路总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好似一块石头硌在心尖。弗猜见他凝眉不应,也知他是心有担忧,然自己即便耗尽心血也断不能不顾师姐,既有数年情谊深,又有师门法令在,师承一脉自当相亲相爱,漠然袖手岂还成人?她也并不将这些道理说出,只向久惟去个眼色,久惟早上前将母亲扶起,歪倚在枕上。弗猜挽起久夫人衣袖,果见有生铁也似两枚黑斑,即将内力送于其少海,曲池两穴,以掌化拳,且击且揉,忙得个汗珠覆顶,又教云埋道:“泠溟香可有吗?”那泠溟香是个解毒清神之物,她常于晨起时嗅上一嗅,云埋是时刻跟在身边,分秒不离左右的人,自然替她揣着。果然见他应声:“有。”即从怀中掏出一个丝帕小包,探指捻出一块白棋子似的香,回身点上,递在弗猜手里。
弗猜接了,却见久惟一张俏脸这会儿竟白惨惨的,因柔声道:“姑娘不必担心太甚,稍熏一熏也就醒了。”久惟这才回惊作喜,又在心里疑惑道:“说师叔不愿触碰旁的男子也就算了,怎么连自家师姐也不沾,不知端的为何。且问出个原由,以防日后无意冒犯。”便暗中去问云埋。云埋听了,掩着口道:“这你可问住我了。我跟她数年,只知她从不与人肌肤接触,好道摇情姐姐也近不得身。”久惟小心掂度着道:“那她因何收些好看的男女放在园里?”云埋道:“好看好看,自然是为了看。凭他众前院怎么自在,并无一个能到颠倾竹馆里来的。”久惟复道:“师兄又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辄可相伴左右?”云埋搔着头笑道:“不知道,不知道。幼年一见,拉扯如常。亲厚无间,并无疏离。若非摇情和我说了,竟不知有那般事。”二人还在窃窃私语,弗猜赧然听不下去,回头轻斥道:“云官,你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说。你过来拿这香,候着你师父。”便把泠溟香送在云埋手上,转身来至久大侠跟前。
久大侠闻得弗猜声息,如临大敌,只得聚精会神,强做镇定。弗猜将一丝秀发往他鼻尖一探,竟未见呼吸,不免心中惊异,惊异之后,便觉蹊跷,区区满庭芳之毒,断不至此。她怕久惟跟着担心,就也不动声色,急伸二指刺向其上臂毒显之穴。久大侠只作不知,紧阖双目,一声不吭。弗猜又运起真气,将功力凝于指尖,自其膻中穴往内输送。她掌控力道,一戳即止,一连送了七八下。原来弗猜自幼跟随林如痴修行,身内是一股深厚纯粹的真气,久大侠受之,仿若一把小玉锤击在胸前。他身上本有久夫人的武功修为,现又添了弗猜的,可谓将林如痴统共两个弟子的功力都占上了,他心中暗喜,即将弗猜的真气转化进自己体内,更精进一层不提。
弗猜一心救人,哪里得知久大侠的心思。一方施,一方受;一方再施,一方再受。于后者来说,自是多多益善,于前者,可就是心血相倾了。久大侠要闷声转化弗猜的功力为己所用,不得不止了闭气之举。弗猜见他复有呼吸,只道是自己往他胸膛膻中穴上下手,膻中为气之海,击之中的,故此颇有成效。
久惟上前观瞧时,见父亲胸前起伏,面色红润,心下大喜,因拉着弗猜的衣袂称谢不尽,竟未觉她已是面白如纸,举臂吃力。转眼却看云埋眼圈泛红,不时抬手擦拭,忙问道:“师兄,你怎么了?”云埋别过脸去,只乱摆手道:“什么灵不灵明不明的香,好熏眼睛。”弗猜情知他的原由,又见久大侠转好,便收手对久惟道:“这光景怕是得歇息一会才醒,我等也别在此说话搅扰。你家可有药局、药园,可引我去调些药来。”又道:“今日本是你父亲的千秋,至此一闹,寿诞是办不成了,然外间宾客尚不得知,说不得少时便到了。你是大孩子了,需当主事。可命人在门首列仪,接收贺礼,道明原由,只说家主身体偶感不适,代告不恭。虽不能尽全礼,却也不能让旁人看久氏的笑话。”
久惟听了这一番话,恰便似梅雨季过推开窗,忽见一轮大太阳,直照得人暖到心里去,不由伏道:“难为她一个方外之人,如何为我想到这许多人情世故。足见果是表里相称的品格,识其人之大幸。”她也不将赞谢之词说出口,只照她的话吩咐下去,又叫收殓了调师的尸身,并领弗猜往药局去。弗猜回首唤道:“云官,你去不去?”这里虽是询问一句,却不乏教他同往之意。云埋见她气色不佳,实难放心,忙掷了香块急上前要扶。岂知弗猜不欲在久惟面前显出虚弱,只怕她以此心生愧疚,日后竟要疏离,便暗地里将小臂一拂,就势拨开云埋的双手,低声道:“且尊重些儿。”云埋被她拨得摸不着头脑,又听其言,自不敢分辨,遂垂首在侧跟着,当下三人齐向外走。
且说久夫人身无修为,与寻常妇人无异,今中奇毒,一时难醒,尚需将养;久大侠却不似这般,他神志清明,正聚精会神地听察风汛,知道弗猜等人去了,忙翻身而起。他刚得了弗猜的三成功力,自是迫不及待地盘坐调和。怎料才起身,只听得南边房上呼啦一声,有个黑影破窗而入,此人甫一落地,即咳嗽怪笑齐发,连啐数声,正是雨霖铃。
原来雨霖铃提气纵身,攀墙而上,打算猫在屋脊,暗里查探久氏人做些什么勾当,孰知久府的粉墙光洁如镜,青晶瓦凹浅脆滑,着实难行,也似单为猫儿准备的。这雨霖铃初时未曾留意,差点一晃身跌将下来,好在他手疾眼快,探臂勾住飞檐之兽,借力使出一记金燕腿凌空飞旋,好歹将身扭回来。他暗骂一声,用个下盘的功夫,稳如山般蹲在顶上,伸手便去揭瓦。却又低低笑骂道:“好道如此上房揭瓦,老子小时也常耍的手段,今重操旧业,越活越回旋了。”那瓦本是用泥浆在下糊着,做粘连之用,他却手劲非凡,生生揭开,倒带落些许泥尘,只是屋内众人忙着施救,竟都不曾看见。
此时外间日悬风轻,碧空如洗,青晶瓦耀耀映晖,贴着它教人暖意融融,若在此躺上一躺,实好耍子。不过雨霖铃浑无玩景的兴致,他一心向房内去瞧,但见底下人舞舞乍乍地施救,急急忙忙地乱走,熏熏燎燎地点烟,戳戳点点地运功。他斜着眼看了一回,又皱着眉想了一回,忽而往半空里啐了一口,道:“呸,老子信了你的邪!轻飘飘中个琴人的毒,竟就晕成你那个样子?好道是做给老子看的。”复冷冷一笑,自家计较道:“那里乱忙的三个瓜娃子,不知是信真了呢,还是窜通了陪姓久的作戏呢?不要紧,等老子给你来个将计就计,是假的一试便知,是真的倒也省劲!”
你看他虽已想定,却仍不失谨慎,低头复又看了一回,直到见三人已然停手,说着话儿都向外行去,他看得分明,咬牙叹道:“可怜西仙姑的大法力,如痴门的真功夫,说不得便宜这姓久的老匹夫了。”也道自己须即刻下手他,少停他两下调和,新旧化一,心正规原,咱要与他过招都难,还哪里成个敌手,如何得成大事。想罢,他扯一扯头巾,紧一紧腰带,将食指蜷在口边,打个呼哨,急翻身而下,且就空里踢开窗子,跃进屋来。
雨霖铃在地上站定,即乱咳乱啐起来,其实嗅不得香料味道,直打了几个嚏喷,眼泪汪汪地骂方才持香的云埋:“这个短命的小道哥!着实惫懒,辄敢把烟戏弄老子。”抬手背揩了泪,转睛一看,果见榻上躺着一人,躺椅上直挺挺地也有一人。你道久大侠怎么也躺着,原来他自觉亏心,诈晕而起,忽见有人来了,不及细想,本能地还原,还倒在那里。而雨霖铃只顾举手揩拭,竟未曾瞧见他的举动。
久大侠只那一瞥,已知进来的人是寸心楼主,自家皱眉暗骂道:“真真的阴魂不散,看这个人也不必诨号叫什么雨霖铃,竟改做勾司人罢了。”雨霖铃不知自己那厢还添了个别号,他却直对着久夫人榻上观看,又伸二指探了鼻息,低声笑道:“忙得啥子,明朝起来还是一个好婆娘,哪里有事?”边说边踱至久大侠跟前,低头只见他双目闭阖,眉头紧锁,脑门上不住地冒汗,早看懂了七八分,因将手抬起来略拱一拱,笑道:“久大哥,又见面了,兄弟有礼。”久大侠假人也似地躺着,不睁眼,不答言。
雨霖铃又道:“今日是哥哥的千秋,既不曾去请,兄弟也不该前来叨扰。只把一句话问清楚了,即刻便走,绝不多留。”久大侠听得他言词虽然客气,话语却含杀气,已留心趁不备时下手他。雨霖铃见久大侠面上仍是毫无反应,疑惑道:“姓久的怎能这般沉得住气,莫说真个毒杀了。”他有心伸手去探久大侠的气息、脉象,却又猛然警醒道:“也许这儿子正等着哩。要是被他设个陷儿,就势将手钳住,那这条膀子可还保得住吗。”低头瞅了瞅自己嵌着锦鲤花绣的胳膊,一时觉得好漂亮好舍得不得,甚至将那鲤鱼都起了名字,便不敢贸然伸探。既不敢行动,又不见对答,急得他没奈何,更没耐性,因向后退了两步,指定喝道:“久应怜,且别看你现在装死,少停你从西天主那里骗来的真气逆行不调,教你想不死都难!”话音落时,久大侠猛然睁开眼睛,正盯在雨霖铃脸上。
当下二人互相凝视,竟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俄而雨霖铃大笑一声道:“哈哈,好道是被咱说中了机窍,再也难绷着了。”却见久大侠猛地向他伸出手臂,他当此是发招,正待要躲,久大侠只作痛苦之状,青筋暴起,眼珠凸出,嘴唇翕动,似要招呼他过来,叮嘱什么话。他心内犹疑不定,恐怕有诈,毕竟难耐好奇之心,便小心翼翼地挪了两步,弯腰附耳在久大侠颊侧倾听,久大侠喉中咕哝两声,有气无力地吐出几字,细辨是:“你......你要......”雨霖铃只当他想说“你要找的东西”云云,一发全神贯注,屏息倾耳,岂料久大侠急抽右手当空一圈,狠狠箍住雨霖铃的脖颈,更翻掌为虎爪状,拇指食指掐住了脑后风池穴,左手运十足的力气,死命劈在他大椎上,直打得两眼上翻,三神发炸。久大侠一击得手,在他耳边喝出方才之言:“你要……小心了!”
那雨霖铃一听这话,又悔又怒,悔的是自己失察,着了他老匹夫的道儿,怒的是他当面不打反使诡计,还下手这样毒辣。愤愤地口里不知骂了多少,却不论自家兵者诡道的前情。只将双臂没头没脑地乱打乱挥,皆不中要害。久大侠趁势低喝道:“念在过去的交情,我不与你为难,哪里来的回哪里去罢。”雨霖铃也是个凶顽,抢道:“你昧心吞下宝贝,急着与我等撇清,哪还言甚过去的交情?你不与我为难,我也不与你甘休!”说罢,即举拳头雨点似的捶在久大侠臂下软肋上。久大侠护疼,只得松手,雨霖铃倏地挣脱出来,飞起一脚,将张桌子踢向那躺椅,久大侠向侧一滚,闪身避过,听得呼啦一声,桌子椅子都砸得粉碎。两下挣脱开来,重另交手,雨霖铃却不敌久大侠的武艺,虽将三十六路禺狨拳打得如流星四溅,久大侠劈手相格更是快比闪电。雨霖铃步步后退,直至墙角,正寻思找件可手的家伙,猛见床尾悬着一柄辟邪镇宅的宝剑,忙将身一纵扯下剑绳儿,丢开鞘,提宝剑在手,他却顾不上自己是不惯使剑的,只是毫无章法地乱刺,一时也难拆解。
久大侠见此光景,心道:“照这个打法终费功夫,不如我一发送他个了账罢。”遂从袖内摸出一枚分辉针,扣在手心正欲催发,雨霖铃见他目露凶光,情知是要下杀手,急横窜一步,将剑送在久夫人榻前,喝道:“姓久的,你的婆娘你还要不要了!”久大侠心头一惊,那剑就垫在夫人颔下,险离一指远近,她兀自闭目,浑然不知。久大侠情知自己越是在意,对方越可趁势胡为;越表现得不在乎,对方越没办法。便挤出笑容来道:“哼,这个女人身在我久家,心里却向着师门外众,你就手结果了,也不可惜。纵无此节,一个女人能值几何?”雨霖铃听见这话实在意外,跳着脚大声斥道:“我把你这无情无义的小人,你家结发的妻子说的蝼蚁也不如了……”话此想起妙哉的母亲,啧着嘴道:“看你也是不知道闺女没娘的滋味。好好好!老子就杀了她,教你一辈子后悔!”说着举剑便刺。久大侠吓得须发皆立,叫声苦道:“苦啊,谁料他这般促狭,总不按套路。”边叫边抢上前去,眼看那剑锋落下,忽有两道白绫自身后潮水一般袭来,触手似的裹挟住剑身,即锁紧了向后一收,听得噼啪几声,未见白绫怎样,剑却碎成三截。
久白二人都着一惊,齐回头看,袖潮退去,只见厅里闪进两个人影,原是一男一女。女子肤黑衣黄,一双长袖层层拢在胳膊上,眼睛又圆又亮,在眶子里滴溜溜地转;男的一身长空青的锦绣罗袍,面目生的好周正。这两个人正是前边乔装弗猜与云埋的,现下卸了装束,还原旧貌,应雨霖铃哨生呼唤,前来相助。
雨霖铃一见是他俩,”哎呦“地叹一声,甩手将残剑丢在地上,苦笑道:“蠢材啊蠢材,你是站哪一头的人,无端缚我怎的!”那扮扶拆的女子迷瞪瞪道:“方才那人疾奔过来,因怕他出掌伤了你,属下只顾相阻,哪知情急之下,些微失了准头……楼主勿罪。“边上男子怼她一肘,笑道:“些微些微,大事竟毁;蠢材蠢材,活该认栽。”饶是打趣那女子,却叫雨霖铃听了老大不高兴,愣觉他是笑自己失手难为,瞪着眼斥道:“你笑你笑个锤子!”两个都憋着笑把头低了。
久大侠在旁看着,凭他三人说话的态度,也知是雨霖铃的两个帮手到了。只是他俩不论有心无心,好道算是救下夫人,教他既不能翻脸相打,恩将仇报,又不得太过客气,化敌为友。便不做礼,直站着,淡淡向他二人道:“敢问两位恩人如何称呼?”女子见他板着脸,情知没几分谢意,扬着手脆生生道:“不是甚恩情,也没指望要你回报。姑娘我江湖人称赛花铃。”向旁一指道:“这是我儿子,也有一号……”男子忙拧她一下,抢道:“哪个是你儿子?公子我江湖人称八段锦,是这女儿的亲爹!”说着两个又吵又闹。久大侠细看去,女子圆脸圆眼圆嘴巴,黑发黑眉黑皮肤,圆得如满月珍珠五月樱桃,黑得似乌漆炭描水墨牡丹。果是圆得有味道,黑得有意思,真个赛花铃;再看那男子身长七尺,尽覆绮罗。腰结玉带如蟒盘,臂缀织锦似云堆,愈映得一张俊朗面目,堪比檀郎,好个八段锦。
雨霖铃见他二人只是嚷闹什么儿子、女儿,闪上前一人捶了一拳,骂道:“你两个旦凑到一起就吆喝个没完,都当此地是什么去处。”八段锦笑道:“管什么去处,我三个打他一个,终是他的死地罢了。”久大侠轻蔑一笑,指定道:“你那八段锦可厉害吗?”道:“不敢!厉害倒是说不上,打你却足够了!”久大侠冷笑道:“颇能扯谎。哪个不知八段锦是强身养生的功夫,纵你练得好些,又能打谁哩。”八段锦展势道:“吾闻前人有练五禽戏者,可空手与熊罴厮斗,你又能比狗熊强个几分?”久大侠闻言,一把火直烧到顶梁门,他话儿分明是说自己若输,便不如狗熊;若赢,好道比狗熊还狗熊了。只喝一声:“少调嘴!”抬手便是抚回掌的一记“东曦既驾”,直向八段锦面上拢去。八段锦听得衣袂瑟瑟之声,知这掌风有些厉害,侧身避过不接,就旋身之势纵身一跃,将双脚勾在梁上,身体倒悬,使出“翎初掌”来取久大侠脖颈。久大侠见他向上一窜,料到必要俯攻,早抬双臂在头顶撑住,两腿向旁一扫,什么椅子凳子都往空里乱飞。边上又有个雨霖铃手疾眼快,纵身左拨右推,教那飞起之物还往久大侠身上撞去。八段锦见机又追下一掌,久大侠支取单臂与他对掌,劈出一只手向砸来的物什一引一带,竟转向赛花铃身上。那赛花铃更是溜撒,早展开衣袖拢住,借其下坠之势,将身一翻,抖出两股白绫,好似长了眼般直向久大侠袭来。
久大侠一时难瞧白绫的破绽,正欲侧身避过,奈何上方八段锦掌力相压,弄得自己身也榔槺,竟教白绫把双腿锁住,莫能挣开。雨霖铃抱着胳膊怪笑一声,只待手下人把久大侠定住才要慢悠悠地出手。久大侠右掌撑着八段锦,双腿滞着赛花铃,单剩得一只左手自由。他自家道:“难难,似这般不使内力,着实难敌。”你道他因何不动内力,莫是余毒未祛,功不上手?其实是自身内力与弗猜所输之力未假调谐,不曾转化得为己所用。只是这当口也不容他计较甚多,好歹对付过去。方定心,就见雨霖铃身形晃动,将自家独门本领禺狨拳打来,你见他臂弯腿曲,上蹿下跳,真好似猴王下山,猿将当前。久大侠急抬左手要运内功,连连用劲,却像雨水潮过的火折子,怎么也划不着,这内力不知道哪里去了,竟调动不出,塞滞在弗猜传功的膻中穴上了。久大侠焦躁如火烧须眉,心叹:“早知如此,图别家力量做何,只自己打来,纵敌不过,也不似这般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