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探长也觉得窦天权这家伙确实有几刷子,就让窦天枢出面,想要说服他入伙一起干点大事。
说起来,窦天权在戒掉鸦片之后,也一直想找个能赚钱的路子来养家糊口。可这事是说起容易,干起来难,尤其是在家道中落之后,更没人把他这落魄少爷放在眼里。在他再次碰壁后,与窦天枢适时在码头相遇了。
“怎么样,找到赚钱路子没?”窦天枢笑着问。
在窦天权摇头叹息的时候,窦天枢已经把他拽进了旁边的白玫瑰餐厅。好菜美酒相继上桌,几番推杯换盏之后,赚钱的烦恼就像早晨的浓雾见了太阳一会儿就淡了。
“你想天天吃这样的佳肴美酒吗?”窦天枢将瓶中的酒倒成了一条线,那香味瞬间弥漫整个饭店。那酒是赵探长给的,据说是数十年的陈酿,升职后别人送的,他都没舍得喝。
“傻子才不想。”窦天权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卤鹅肉,太爽了,嘴角都冒油了,好久没吃得这么舒坦!
“你想让全家人过回以前的富足生活吗?”窦天枢又满上了一杯。
“是个爷们都想。”窦天权眯着眼睛又干掉了杯中的酒。
“要不,跟大哥一块干吧?你知道不,五爷和赵探长都特看重你。”窦天枢斜着眼睛细细打量窦天权——这家伙也没什么特别啊,那两个到底看重他啥呢?要论做生意的经验,十个窦天权捆在一起,也抵不过一个自己。一个新毛头,赵探长竟然开出了和他差不多的价钱。说实话,他心里是有些想不通。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他对窦天权的加入还是怀有一丝期待:不定借这个机会,兄弟俩来个强强联手,再拼出属于窦家的辉煌也有可能。
“一起干啥?莫非让我也卖鸦片?”窦天权正琢磨着,找个啥东西把盘子里剩下的卤鹅给包回去,让翠姑和母亲也尝尝。
“老话都说了,英雄不问出处。”窦天枢说:“只要能赚钱,卖啥不是卖。就算我们不卖,别人还不是要卖?我跟你说,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要不了几年,莫说带花园的别墅,还有那四个轮子的洋汽车,我们也是可以弄来耍的。”
四个轮子的洋汽车,整个重庆城都没好多人开,贩卖鸦片能赚那么多钱?说实话,窦天权心里也有点泛涟漪。看到窦天权好半天都闷不吭声,窦天枢眼神里开始有了恨铁不成钢的轻蔑。这种机会可是稍纵即逝,据他所知,想傍着赵探长发财的人能排到朝天门去。他把酒瓶砰地一声放到桌上:“我说,你果断点行不?送上门的发财机会,未必还不要迈?还有,你不是说要给老父亲报仇吗?你说你,现在连老婆娃儿都养不活,还报屁个仇。”
钱,好东西,有谁会不动心?尤其是处于现在境况的他,更是难以拒绝。一旦有了钱,母亲和翠姑就不用再操心钱的事,女儿也能想吃啥就吃啥,还有,他可以尽快去湖北查找白杏行踪。正要点头答应的那一刻,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脑子里炸雷般响起:你不能去!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以上茅厕为借口,想多给自己多一点时间考虑。去或是不去,对此刻的他,理由都十分充分。去吧,母亲和父亲都不允许干那种缺德事。不去吧,放弃了这难得的赚钱机会,他该去做什么呢?他想起前些日子里,翠姑在坐月子,母亲把那种没一点肉的光骨头,用刀背捣碎后熬汤给她下奶。真的,当时他眼泪都下来了,一个男人把家当成这个样子,确实够窝囊。去吧,去吧!窦天权用力揉了揉脑门,老母亲、老婆和娃儿都养不活了,还有啥不能为?有了这念头,那脚步也不自觉地向窦天枢方向走去。在跨进门里的那一刹那,他用力掐了一把大腿,随后又以风一般的速度冲出饭店。那天,他在码头坐了许久,戒毒经历过的痛苦,来来回回在脑子里翻转多次,仿佛又让他经历了多次生死轮回。他想到了生前的父亲,想到了在烟馆床榻前冒死生下女儿的翠姑,还想起了给窦天枢磕头的母亲……害人害己的事,绝不能再做了。站起身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决定:去找修路的兄弟们,大不了和他们一起抬石头去。
没料到,他这一去,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阴差阳错得到了郝军长的赏识。
做了郝军长的安全协理后,窦天权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现场。他先是沿着一公里长的公路巡查一遍,力图对施工全貌做到了然于胸。待工人们陆续到场后,他就拿出一捆上好的叶子烟,趁大家伙裹烟闲聊的功夫,强调一些安全规则,顺便讲一些从报纸上看来的抗日新闻。
当天报纸上在讲,国共两党在抗日问题上出现巨大分歧。老蒋坚持攘外必须先安内,说要先平息内乱再抗日。而中共那边则提出,要立即汇集一切力量,共同抵抗小日本。工友们听后纷纷各自发表看法,大多人表示应该团结起来,把狗日的小日本打得哭爹喊娘才解气。施工闲暇的时候,窦天权还会就当前国内抗战局势,以及小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桩桩罪行,引导工友们想着能做些什么。看报纸念新闻是郝军长要求的,以前窦天权并不关心这些事,各路军阀这些年在重庆的所作所为他看都看烦了,干的都是些为私利而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事,没一个好东西。在他看来,但凡有点脑子的平头老百姓,千万莫去裹乱,要不然掉了脑袋都不晓得是咋回事。
哪晓得,书报看的越多,对当前局势和事情本质越了解,窦天权的思想竟不自觉地在转变,对世事越来越关心,甚至对家里老父亲留下的那些大部头也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他如此,那些干活的老百姓也有了变化。刚开始,修路这事在大家伙眼中,也就是个混饭吃的活路。通过每天听报纸,当那些不识字的老百姓都逐渐明白,小日本比畜生更凶残,国家正面临亡国亡种的风险,四川大后方的建设迫在眉睫,修路就成了匹夫有责的一种出力方式。那种众志成城的凝聚力,连窦天权都为之感动。
就算平时大家干活的时候,窦天权也不像其他管理人员,跟个大爷似的站在一边吆三喝四。他会跑前跑后给需要的人搭把手,或是送些老荫茶给大家伙解渴。更多的时候,他是守在开山放炮的地方,在点火前五分钟,他会扯开喉咙再加上敲锣的方式,通知大伙放炮喽。只要他一喊,所有人必须放下手中的活,躲进旁边专门搭建的草棚子里,若不听话的就罚没当天工钱。草棚子是窦天权让人搭的,以前放炮没留充足的时间躲,也没合适的地方躲,有时候一炮下来,那飞溅的石块能放倒好几个,受伤的人都是血淋淋的被抬下山。
窦天权来到工地这段时间,不仅修路的进度上去了,伤亡事故也得到了有效控制。最关键的是,参与修路的老老少少,还都喜欢他得很。不管是十六七岁的后生,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全都随柳逵跟着叫他当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因窦天权的名声而加入同庆社的人越来越多,有来自巴县、江津、綦江的。除了普通老百姓,就连郝一白手下的兵,也有不少成了同庆社的人。后来,随着所修公路的延伸,甚至还有贵州那边的人也成了同庆社的编外兄弟。
郝军长欣赏窦天权,有时候也打着哈哈跟着大伙叫他当家的。在他看来,一个能笼络人心,还能做实事的人,做什么都能成事。在川黔公路竣工那天晚上,他力邀窦天权跟他一块带兵,甚至还提出把表妹邱栀介绍给他。
说起来,邱栀的家世很有来头,早年间,她的父亲和当今国民政府实业部部长孔先生可是一起做过火油生意的,随着好朋友的仕途越来越顺,他们家的生意也是越做越大。加上邱栀又是家中唯一的掌上明珠,那是得宠得很。不仅在国内上过大学,还留学过美国,属于那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原本她一家都居住在南京,因为和部长大人关系要好,所以对于重庆以后成为陪都的事,当然是先知先觉,也就先一步来了这边。来重庆的时间太短,也没什么朋友,邱栀觉得很无聊,没事就缠着郝一白。郝一白寻思,就窦天权这样的人品和能力,再加上邱栀家的背景,他以后想不飞黄腾达都难。
结果呢,窦天权想都没想就把这飞黄腾达的机会给拒绝了。理由是,他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配不上邱栀姑娘。邱栀也没想到,一个有娃的袍哥,连面都没见,竟把她给拒绝了。太没面了,她小蛮腰一叉,赌咒发誓要和这男人没完。
至于郝一白邀约一块干的事,他没说拒绝理由,只是把家中遭遇的变故,细讲了一遍。当然,对那些公职人员徇私舞弊的不满,以及对当局政府的绝望也没有丝毫隐瞒。
郝军长没有再劝,窦家的事他是有所耳闻的。那些官场常用的蝇营狗苟,他哪能不知道啊,不仅他知道,就连蒋委员长也清楚。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正是用人的时候,窦家和石家的案子,牵涉的人不在少数,要都一并清算,重庆官场那可有一场大地震了。所以,上边其实知道窦石两家毁于冤案,而且邓局长并不是唯一涉案人,却依旧装聋作哑,也就能理解了。甭说遭遇不公的窦天权对那些官员不满,就是他,也早已看不惯。国难当头,那些人的心思,还放在相互勾结为己谋私上。他身处其中,也觉得困惑得很。
他拱手道:“人各有志,郝某绝不强求。他日若需共同抵御日寇,还望你暂放私仇,与为兄共同抗日。”
那日,两人喝得很尽兴,说了许多平时不便说的交心话。临别时,郝军长还硬塞了一些大洋给窦天权。他也没推辞,留下几个补贴家用,便把剩下的大洋交给柳逵,让其分给那些正等着跟他告别的兄弟们。他还叮嘱说,有伤者、年迈者、体弱者略多。那日的场景,事隔多年窦天权想起来还依旧热泪盈眶——不过短短四个月的相处,竟有那么多人对他感激至深。临别前他们都说:“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当家的交代一声,我们定会鼎力相助。”
此时窦天权不会想到,在不久后,正是这帮兄弟,为郝军长,或者说是为国家出了大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