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韩偓带着洛阳文武官员早早地出城二十里相迎。韩偓如今六十六岁,他的身体一向很好,自从杜荀鹤去世后,李弘益便给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谋了个福利,每年都要派出太医院并各大学医学教授进行体检。
韩偓在认识李弘益之前,科举不顺,快五十岁才得中进士,仕途也不算顺利,不过做到了从八品上的左拾遗,但他跟着李弘益去了凉州之后,便一路升官,做过监察官,又兼任过一州度支使,可以说对地方政务很是熟悉。
李弘益行文内阁建议调韩偓出任河南尹,按制度,京兆尹为正四品上,而河南府与太原府,一个有洛阳这个大唐东都,一个是大唐龙兴之地,级别要低于京兆尹,为正四品下。
可以说当年跟随李弘益的那一批人,基本都飞跃式地升官,倒是李弘益的大哥李弘愿,在张承奉的归义军时代,就已经做到了节度副使,官阶为正四品下,如今虽说入了阁,升官反而算是慢的了。
韩偓见到李弘益一行,一脸的欢喜,不住地说:“元帅收复开封,伪梁国除,如今只有杨师厚、张归厚等寥寥数人顽抗,先帝之仇得以报,我大唐再现中兴之气象,这都是元帅的功劳啊!”
韩偓曾经得到过唐昭宗的赏识,认为他文采斐然,原本是有心将他慢慢升官的,但韩偓跟着李弘益去了凉州,唐昭宗那时候一直自身难保,对韩偓的青睐也不能体现在实际的行动中去,韩偓却记住了唐昭宗曾经对自己的看重,故而有此一说。
李弘益让韩偓做河南尹,是因为韩偓为人方正,行事端正而稳重,又在河西久经历练,有他坐镇洛阳,李弘益也可以放下心来。事实上韩偓在洛阳做得的确不错,除了强制性地推行均田制和废奴制以外,韩偓劝课农桑,鼓励工商,以河西模式推广至河南府各州县。
针对河南府及都畿道在遭受战乱后百姓人口稀少的情况,韩偓组织百姓结成农业合作社,上书内阁,请调丰州等地的耕牛千余头,分配至各乡村,又招徕流民,积极从洛阳南部山区中劝说结堡铸坞的百姓们回归本乡,剿灭山贼土匪,不到一年,境内就已经很是安全了。
河东这些年一直在打仗,虽然李存勖取得了三垂冈大捷,但是黄河以北诸州县已经是赤地千里,众多河东百姓纷纷逃散。韩偓便命人在黄河边接纳河东流民,命各县官府登记造册,使得流民就地耕作,等李存勖在河东官员的提醒下,救助流民时,十之有六七都已经被韩偓引到了河南府。
这事让李存勖很是愤怒,要知道河东这两年才算是勉强安定下来,他正要好好治理地方的,却被韩偓背后下了手。然而张承业来见李弘益时,却一个字都不曾提起,相比当年的成汭和韩建,李弘益爱民的名声才当真是实打实的。
李弘益在洛阳呆了大半个月,一来是让士兵们也休息一下,毕竟跟着自己大战两年多,便是铁打的人也疲倦了。二来他接到消息,马殷带一千精兵,正向洛阳方向赶来。
原本马殷是不愿意亲自来见李弘益的,但是想到曾经与他一样的两个藩镇节度使,冯行袭如今在荆州编练水师,赵匡凝也跟着李弘益混了不少军功,他自认治理地方不曾犯过大错,若说有过错,也不过是接受了朱温的封赏。
但是李弘益总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就处置自己的,因为当年朱温称帝比李柷被拥戴登基要早,许多江南、岭南等偏远地区的藩镇节度使们,接到消息时,都以为大唐已经亡了,而这个时代交通并不便利,李弘益再立大唐,消息传出来都更加晚了,而且真伪难辨,所以马殷先前一直故意装糊涂。
马殷是许州人,他自称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早年家中贫苦,以木匠为业。他入伍从军之后,英勇善战,为人宽厚大度,故而很得部下拥护,等他占据湖南之地,也很少主动对外发起战争。
马殷的人生经历让他明白百姓疾苦,故而只是一心保境安民,发展农业,减轻赋税,可以说是唐末藩镇中少有的好官。
但好官也是有私心的,马殷也想给后代打下一片基业,虽然他没有野心也不愿意称帝,但他觉得割据一方就很不错。所以李弘益打朱温,马殷选择了出兵攻打淮南这个仇敌,其实就是想在后方捣捣乱,骚扰一下,若是能让大唐与伪梁僵持起来,对他来说,才是利益最大化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李弘益咬着牙,硬生生地用了两年时间,攻下了开封,而曾经不可一世的朱温,居然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杀死了,天下的形势一下逆转,马殷开始犹豫了起来。
他去年兵临长江,被冯行袭拦住,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向大唐归顺,毕竟大唐的名号依旧是响当当的。当初朱温弑君称帝,消息传到长江以南,士人百姓莫不恸哭,甚至还有不少百姓和读书人自尽,为国殉葬。
在自己的弟弟和信任的部将劝说下,马殷终于决定前来开封见一见李弘益,他需要在见到长安的天子之前,与这位掌握着天下兵马、大唐军方第一人,同时也是大唐的摄政谈上一谈,好确定自己武安军未来的去向。
马殷心里还是有些不爽,所以他原本带了三千兵马作为护卫,哪知过岳州渡长江时遇到了前来迎接的冯行袭,冯行袭对马殷的态度还算不错,于是劝谏了一番,马殷便将两千兵马撤回,只带了一千人匆匆向北地而来。
进入颍州时,他受到当地官员的接待,并告诉他,李弘益如今已经向洛阳而去,请楚国公前往洛阳,元帅正在等着他。
得知河东晋王、杭州钱镠、淮南杨渥,甚至连卢光稠都派出了使者,马殷急了,这些可都是实力远超过自己的实权派,当然卢光稠除外,即便是祝贺,也还是有先后之分的,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与李弘益谈妥,谁知道这位素未谋面的元帅会不会直接攻击江南地界?
马殷一路急行,过陈、许二州,原本还想回家看一看的,还是忍住了,经郑州过荥阳进入了都畿道。
他这一路越向北越看得心惊,颍、陈二州有黄文靖驻守地方,大的匪乱基本已经被平定,强行推行的均田制也让马殷从路上所见到的百姓脸上看到了一种希望。
他在许州长社县住了一晚,专门向许州刺史打听家乡鄢陵县的情况,得知各乡村皆均分土地,废除奴仆,马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他是个热爱故土的,自他做了官掌了权以来,多家乡多有馈赠,然而毕竟救不了一个县。
他对亲信、武安军行军司马兼衡州刺史姚彦章感叹地说:“吾家乡一向贫苦,若果真如这许州刺史所言,现而今百姓生活要比吾当年好似许多,若当时遇到元帅这般人物,只怕吾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啊!”
姚彦章是豫州汝阳人,也感叹地说:“下官曾去信乡里,豫州有张全义在,倒是未受到兵乱祸害,下官的一个远房堂兄,家在上蔡县,去年分得二十五亩田,皆是上田,还有十亩水浇田,又分得林地数亩,只是可惜了我那两个侄儿,都被朱温征兵入伍,不知道战死在哪里了,当真可惜啊!”
两个人感叹了好一阵子,虽说是一路行进不停,但是所见所闻,与他们年幼时却大为不同,官道都经过了粗略的修缮平整,要知道这些官道自黄巢之乱后,基本就没有人去管了,地方官吏自保都是问题,更别提修路了。
马殷用手指敲了敲驿站客舍天蓝色的墙面,说:“元帅曾发明了混凝土,咱们一路行来,三十里一处的驿站,都是用此种材料筑成。若是用来筑造城墙,那里还怕什么攀墙弩箭呢!”
他叹了口气:“我一向以为在潭州保全百姓,民间赋税极低,况且湖南又是富庶之地,河南道久经战乱,应该民不聊生才对,看来我却是想的错了。元帅能够雄据大半个天下,果真天下豪杰也。”
他顿了一顿,低声说:“元帅军威甚壮,继微,你说他为何不称帝耶?”姚彦章楞了一下,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困扰天下藩镇实权派很久了,大家都不知道李弘益的真实想法,若说他想学曹操,不愿自他夺取唐室江山,毕竟李弘益还年轻啊,这道理怎么也说不通。
姚彦章想了一想,说:“大概元帅是要学郭汾阳公吧。”说完他又觉得不像,按理说天子已经成年,李弘益也该还政了,他改革制度,设立内阁,总归是让人看不懂。
两个人对视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马殷摇了摇头:“且不去管了。若李弘益以后称帝,吾绝对是不支持的。”他并未继续说完,实际的想法就是,若是李弘益敢逼着皇帝禅位自己做皇帝,那么他马殷就要联合天下反对的人一起群而攻之。
马殷这么想并非是他有多么伟大,而是觉得,如果李弘益称帝,那么自己以及天下地方实权派的希望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