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冕还举着望远镜,夜视下,尤缈然站在客厅角落的身影瑟瑟地颤抖,虽然看不清表情,那种惊悚恐惧却透过夜色传到他的心里。他又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别多想,也许初到陌生的地方睡不着,瞎晃。”
尤缈然抬手看看短信,往402望了一眼,摆摆手,退了回去。
一直坚守在402的小彦有些兴奋,对面的窗口天天上演着不动声色千篇一律的戏码,好不容易有了个小高潮。
“你不是说那小子智商有问题么?我看未必,他的动作神情可都透着机灵劲呢。”
吴冕没出声。这种异样的感觉正是卡住他思路的一个镊子,让他无法正常判断。小彦说得对,适才出现的陆小冰透着与白天迥异的状态,让人绝难想像得出他是白天那个迟钝的小子。白天他们在说到案情时,一律避免提到刘姨这两个字眼,他也懵懵懂懂得一会儿一块糖一会儿搬着手指头数,木讷憨痴,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
吴冕没法去怀疑陆小冰的智商问题,可面前的陆小冰这异常的举动又代表了什么呢。
他把望远镜递给小彦,“再坚持几天,估计差不多了。”
“真的。”小彦几乎喜极而泣,“再不结束我就废了,又不让我出击,只能坚守,哎,对了,我那小表弟又给淘到点东西,”他一边调整望远镜的焦距一边递给他一张照片,运动场上写意照,没什么主题,能看见弯道上跑了十多个男同学,汗流浃背,道边站着加油的男女同学,杨流越过四五个同学直视着况晴,而况晴恰好眼角抬起一条小缝,扑捉到了这一抹视线。
“这能说明什么?”吴冕把照片甩在床上,“尽是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别急呀,我有人证。”小彦撂下望远镜,“照相的是我表弟的同学,他说那天看见杨流给况晴塞钱了,用本子压着,还不老少。“
“没准是阶级友爱呢?!”除了小彦,吴冕还通过自己的关系想找到十年前顾门清杨和杨流况晴之间的点滴,可是除了八卦还是八卦,他们三人像孤单的堡垒,远远地隔开了和其它人之间的距离,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他们的剪影和各自的注解。
吴冕不甘心,特意请示了刘向前,着人调取了顾门清杨,况晴,杨流三人在三中读高中时的档案,事实很清楚,无任何隐瞒。吴冕和刘向前还亲自实地看了一圈,询问了几个老师。
“这是栾明最穷的地方。”刘向前感叹道。他是老栾明人,虽然知道三中不怎么样,却没想到他周围的街道房屋,甚至包括来往行人恍若还停留在几十年前。
“况晴是正常入学,她家虽然挺远,按政策也能上这个高中。”吴冕是查档案的好手,三两下就能摸到实质,“顾门清杨和杨流都是转校生。“杨流入学理由不充分,但顾门清杨,尤缈然说了几句,我觉得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当年,顾门清杨的外公去世,各种有企图的人蜂拥而至,他是躲过去的。”
刘向前没表态。
当年的校长被请回来,说,“当年他们学校也来过几个家境不错的孩子,都是在原校犯了错误躲过来的。”他嘿嘿地笑得很隐晦。“三中因为没有升学压力,这方面的确很松,没兴趣读书的孩子也乐意到三中来混个文凭,本来就不想学,逼狠了只能出人命,杨流的妈妈听说是博士,她的教育理念我很认同。”
“等等,”吴冕松开百无聊赖地环抱在一起的胳膊,“你是说杨流到三中,他妈妈是知道的。”
“对,是他妈亲自给办的,”校长回忆,“当时我看着她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他妈以前上过电视呢,啧啧,气度相貌就是不一般。”
“您没问问她为什么让孩子上三中?!”吴冕不耐地打断他。
“我问了,我就说人家的教育理念好,她说寒门出将相,富贵出逆子,瞧瞧,真该让那些钻天钻地地把孩子往贵族学校里送的父母好好听听。”校长越说越激动。
吴冕两人忙不迭地告辞。
“按时间推断杨流的母亲把他安置在三中后,回美国又干了两年才遭遇的车祸。她妈是搞什么研究的?!”刘向前沉思着,“我有一种预感,杨流这个母亲不简单,杨流就不会简单,他一直很模糊,不清楚他的身份,很多事总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是呀,跟每个嫌疑人都沾着点关系,又都抓不住他的把柄,这种人要么是完全清白,要么就是一个撒旦。”吴冕拿出手机,“我会尽快去查,人手不够,您也别怪我使歪心眼。”
刘向前像没听见似的,大步超越了他。
回到局里,杨流的问询已经结束,老强独自坐在电脑前看录像。
脱了白大褂,杨流的身形单薄,背也微有些驼,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洒脱,反倒多了一丝不羁的浪荡劲。
吴冕清楚地记得他陪尤缈然送刘姨母子去流川医院时,他们三人之间异样的互动,尤缈然巧笑嫣然里隐含着别样的试探,杨流心知肚明的装着糊涂,刘姨则是一种躲避的谨慎和彷徨,看到杨流时,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藏了起来。
“怎么样?!”吴冕问。
“虽然没有什么发现,但我敢拿我三十年的警龄打赌,这个杨流肯定有问题,不露痕迹,滴水不漏,放在一般人身上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对于一个学者,这样审慎的处世风格不合情理,有人说情商和智商很难双双兼得,且异乎寻常得高,他情商太高!一般人很难是他的对手,对了,他是研究什么的。”老强核桃似的脸皮皱成了一朵花,两条腿搭在一起不停地上下晃悠。
“听说关于神经方面的药物,尤缈然说,他擅长通过神经用药,控制肿瘤裂变,也就是把肿瘤扼杀在摇篮之中,她母亲家有肝硬化的家族史,现在就在医院治疗。”吴冕说。
“专家呀,如果成功,那是人类的救星。”老强啧啧称道,眼里却带着些讽刺。
正说着话,肖惠已经被带到,她熟门熟路地坐到桌前,把头顶的灯推开,整个面孔陡然落入瓦亮的灯光下那一抹阴影里。
“你现在可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老强没什么反应,旁边的警察想上前掰正台灯,被他挥挥手阻止。
“是你们没事总爱把我拉出来溜。”肖惠不满地哼哼两声,觑了一眼一言不发盯得她直发毛的吴冕。
“凡是不把警察当一回事的,十有八九没什么好结果,我劝你还是消停点。”老强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地。十个肖惠也抵不上一个杨流,他的轻松不由地又多了一抹烦乱,杨流留给他的除了主观臆断的判断外,他什么也没抓到。
肖惠果真老实下来。“该说的我也说了,崔斌上法院告我的案子还没开庭,要是我败诉,我就照着法院的判决执行。”
“崔斌的如果胜诉,你知道结果是什么?!”老强微笑,“崔斌的案子一旦公开,你的其它客户就会同样提起上诉,到时候你吞了多少钱就会吐出多少,甚至还要加上罚款或许赔偿,结果是什么,想必你心里很有数。”
“现在的业务怎么样。”吴冕突然插话。
“还那样。”肖惠有些懵,“做业务就是这样,时好时坏。”
“说实话。”吴冕打断她,声音发沉。
“不太好。”肖惠一激灵,“这也正常。”
“你现在一个月收入多少?”
“基本……基本工资。”肖惠没想到吴冕突然调转话头,不知所以,迟疑不决。
“那你的贷款怎么办?”吴冕漫不经心。
“还……还有些积蓄。”她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
“如果积蓄用完了呢,据我们调查,你的贷款只还了四分之一,没有收入,房子就会没收,你在栾明再无立足之地。”吴冕语气轻浅,眼里弥漫着一股子戾气。
“呃,”肖惠一缩脖子,面上飘过一阵恍惚凄厉,“……对。”
“要时候你不仅破产,居无定所,还将背上沉重的债务。”老强一语中的般地给出结果。
“不,不可能。”肖惠身体缩成一团。
“为什么不可能?!”老强走到她面前,“你有什么本事能够扭转乾坤?!”
“他们不会告我!”肖惠似乎终于找回了点理智,苍白的脸色颧骨处显出一抹可疑的红晕,“他们不会,他们还要求着我。”她哈地一声笑起来,“我还要谢谢你们的提醒,这次我一定会把那个潜在的危险因素控制在自己的手上。”
“这么有底气?!是因为顾门清杨?!”老强吊着嘴角,眼睛一眨不眨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肖惠心虚地低下头。
“况晴你没信心,你还有顾门清风和刘淑荣,红光没信心,你又攀上了睿骋,狡兔三窟,你的确做的很好,在你的小九九里,况晴红光甚至睿骋都不过是你的棋子,做人如斯,你也当真了不起。可你想过万一事情不按你的预想走呢?!”老强看都不看她,“想必你也知道,况晴已经开始和尤缈然谈条件,顾门清杨那么有钱,几千万应该少不了;顾门清风可不是红光睿骋之流可以摆布的;就只剩下刘淑荣,刘姨了。”
肖惠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可是你想过没有,不算刘淑荣对顾门清杨的情分,单为她儿子着想,她也不会轻易背叛他,没了顾门清杨,陆小冰连在这世上立足都成况晴,这个时候,做母亲的会舍出命为自己的儿子在顾门清杨的心里谋取一席之地,你们的胜算几乎为零。”
“所以,你看看,”老强无赖地摊摊手,“你的未来一片黯淡呀。”
肖惠眼里闪过一丝凄厉。
“而且……”老强看准时机,“刘姨失踪了。”
“失踪?!”肖惠额头跳了两下,眉头也皱了起来,“失踪?”
“有人把她藏了起来。”老强点了一句,“你明白其中的含义么。”
肖惠惶恐起来。
“想必你想到了,你在前面当挡箭牌,后面的人早把你甩了,你想想你一个小喽喽怎么能斗得过他们。”老强同情地摇摇头。
……
“真是末路狂欢。”老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刚喷出嘴,就糊住了脸,氤氲得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两人走上阳台,远处的灯火随着夜色一起寂静,恍若隔着缥缈雾霭的海市蜃楼。“我们人手不够,最起码肖惠能顶起寻找刘淑荣的半边天,她只要出去,一定会上天入地地找她,这种女人的能量不可小瞧。”
吴冕小口小口地吁着,半晌不语。
“你发现一个可怕又可笑的事实了么?!”吴冕掐了烟头,“外面闹成这样,顾门清杨却宛若温室里的鲜花,谁对他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什么风浪会打到他。尤缈然,警察,况晴,红光,包括肖惠,因为一旦谁敢惹毛了顾门清杨,他的计划就有可能受到影响,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可笑吧。”他轻描淡写地抄起手,一只脚把垃圾桶扒拉过来扒拉过去。
“是呀,挺有意思。”老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个刘淑荣连着顾门清杨,杨流,况晴,现在又连上了肖惠,尤缈然,是有意思。”老强笑着耸耸肩,掏出烟盒,又抖出一支送到吴冕面前,“她的失踪说明她触及到某些人的要害,而这个害怕也许就是事情的核心。我们俩好好配合,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我明你暗。”
“只是到现在都不知沛公在哪里,或者有没有沛公这个角色。”吴冕苦笑,烟夹在手指间,烟头处那星微光嚯嚯地往上游蹿。
“当警察就是要大胆怀疑,合理论证,截止到目前,你怀疑的人,除了杨流还有别人么。”老强已经续上了第三只烟,惬意非凡。
“怀疑的人有不少,”烟灰承受不住从根处坠落,化成一道烟,嗖地一下顿入夜幕中,“顾家的人,顾浩然,顾肖黎明,顾门清风甚至包括顾门清杨和……尤缈然。”他扔下烟头,活动活动肩颈,蹦了蹦,摆脱适才的颓然,望着无尽的远处,一字一顿,“这件事情有两个层面。顾门清杨看上去是所有人的追踪目标,事实上他并不被动,有种掌控一切的势态和气度;如果单纯是为了报复构陷他的人,这阵势能摆得又有些大,从他拿红山院地块的手法来看,他如果想治洛河治红光,只需动动手指,轻而易举,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那么问题来了,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个层面上的红光看着鬼祟,其实倒最简单,加上现在介入的洛河,都不难看透,他们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通过况晴或者其它渠道拿到顾门清杨的内部消息。”
老强赞许地点点头。
“第二个层面是况晴,她看上去清清楚楚,实则最模糊,她的手法我们只是猜测,她的背景其实也不甚清楚,她是个资质平平的女人,却像一根钢钉牢牢地制约着整个局势,我不相信她有这个能力,所以她的背后一定有另一个层面的人支撑着她,这个层面是谁,杨流和她十年前关系匪浅,现在还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私下有接触,顾门清风通过纪思白和她有亲戚关系,顾氏家族现在更是她的婆家,这后面的人到底是谁很难说清。”
老强哈哈大笑,“没想到快退休了,碰到这样一起复杂的案件,我看了些相关的资料,红光的,肖惠的,滑不溜手。不过,再复杂的案子总有一条主线,抓住这条主线,其它的自然会随着主线的瓦解随风而逝。”
“主线,”吴冕愤懑道,“谈何容易,红光的两次得手,顾门清杨即使知道真相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如果他们这次再得手,恐怕依然会操作得天衣无缝。”
“你太悲观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至理名言,千万不要忘记,什么罪恶累积到最后都是刑事案件,比如那些悄无声息的贪官,拿了钱就想着堵人口舌毁尸灭迹,被人抓着辫子就是敲诈勒索。比如红光,得手一次两次,就像赌博,你以为他们现在能罢手么,罢不了,那些被他们喂饱的小投资者也会推着他们刀锋舔血,现在红光可谓四面楚歌,不进则死无葬身之地,外面有低价收购红光基金的,非常低,昨天我老姑因为在卖还是不卖中拿不定主意,还犯了心脏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意味着除了顾门清杨,还有一股势力在针对红光,所以刘淑菪的失踪只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豁口。”
老强活动活动手脚,“行,这个案子我跟到底了,也算给我的警察生涯添点别样的滋味。”
下半夜,老强独自审问,吴冕被赶到旁边的办公室睡觉。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一挨枕头,马上就着。但睡梦里,吴冕的脑子却异常清醒,眼前一直是尤缈然瑟缩不已的身躯,她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满眼警觉,欲言又止,嘴里嘀嘀咕咕,却始终发不出声音,突然她一挥手,一片硕大的云遮在眼前,仿佛一道屏障把她隔在了天际之外。他冲上前,脑袋砰地一声被撞得眼冒金星。他扶着头,感觉有液体流出,黏黏糊糊地沾了一手,却没有疼感,懵懵懂懂中他霍地醒来,就再睡不着。
吴冕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幽蓝的夜,窗户玻璃上始终浮现的是尤缈然的嘴唇,嗫嚅几下,却没有声息,她的嘴唇丰满润泽,粉色的唇彩晕染得整个玻璃都艳若朝霞。他一把扯过大衣盖在头上,那抹艳丽也从眼前消失。
他陡地一激灵,突然坐起来,她分明是在说,快点,快点,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