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天权是有心促成李二和翠姑这段姻缘的。他又不傻,哪能看不出这姑娘喜欢自己,又岂能不知道白杏一直在暗中观察。那天中午,他还专门派人把白杏请下山来,希望听听她的意见。听说他要把翠姑介绍给李二,她就表情复杂地盯着他看——嘿,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就翠姑看他那眼神,连她都看出了端倪,他会不知道?
谁都清楚,感情这玩意是容不得分享的,这根刺,已经卡在白杏心里许久了。那天她借着酒劲,就问了翠姑这事,翠姑也没隐瞒,红着脸承认了。还说了当年窦天权在日租界如何英勇地从日本水兵魔爪下救她出来,这些年她又是如何对他从感激,到倾心的整个心路历程,当时听得白杏都没了主意。
这家伙这么热心地促成翠姑和李二的好事,是为了向她表忠心呢,还是想要看看她的反应?白杏寻思着,表忠心没问题,但要看她的反应怕是不行。从内心讲,她绝不容许别的女人沾染她的男人,哪怕是表妹也不行。可就因为是表妹,她又不能有过激的行为。
看白杏半天不说话,窦天权以为她看不上李二,就帮忙说起好话来:“杏儿,李二这人虽没有大的本事,但这小伙老实,心眼好,过点小日子,应该错不了。”
咦,这家伙心还真够大,那么漂亮个姑娘长时间献殷勤,竟没看出点眉目来。白杏心中一喜,笑了:“你是当家的,家里的大事你做主,翠姑愿不愿意你自个去问,我可不愿当媒婆。”
白杏撅起嘴巴的样子可爱极了,撩得窦天权双目放光,他心里一动,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杏儿,嫁给我吧。”要不是暂时没能力办个曾许诺的豪华婚礼,窦天权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娶回家,免得没事就瞎闹分手。
“少爷,小姐,”翠姑是来叫两人吃饭的,她没料到两人举止会如此亲密,红着脸退到门口,那声音小得跟猫叫一样:“该吃饭了。”
两人相视一笑,索性手牵手往饭厅去。在饭桌上等了一阵,大哥和嫂子都还没出来。趁着翠姑端菜进来的功夫,窦天权决定先探探她的口风:“对了,翠姑,咱们临江门的火锅店缺人手,我想让你去帮帮李二。”
翠姑那脸原本还红着呢,听了这话一下就白了。她寻思着,到底是少爷不喜欢自己,抑或是某人逼迫他赶自己走呢。她侧头看白杏,这会儿她正饶有兴致地盯着窗外树枝上那只喳喳乱叫的麻雀。那麻雀似乎知道有人在看它,叫得更欢实了。在翠姑看来,连麻雀都在取笑她,她感到嘴唇哆嗦得厉害,眼睛也酸得要命,她用力咬住嘴唇,等痛劲上来,这才逼回快要溢出的眼泪。可是,说话的声音明显还带着点哭腔:“少爷,你让我去哪儿,都行。”
就在这当口,窦璇抱着窦家程到了饭厅。自从赵明艳那次犯病之后,窦天权不敢再让她带孩子了。窦天枢出事前几天,这孩子仿佛能预知一样,总是哭闹个不停。窦天权就让窦璇陪赵明艳带孩子进城里逛逛。没想到,在码头的时候,碰到几个背着枪的士兵在等渡船过江。也就一瞬间的事,赵明艳那表情突然就变了,她双眼通红,怒目圆睁,像是受了某种刺激,把怀里的儿子往地上一扔,像头斗牛似的朝那几个士兵冲过去 。
当时,窦家程是头先着的地,重重地摔在鹅卵石上,仰头哭喊的时候一脸都是血。他娘倒好,看都没看一眼,冲过去抓住那个矮胖兵又踹又咬,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你们这群坏蛋,还我爹来……”
要不是谭老四及时出现,也不知道后来会出什么样的乱子。
“家程,来,让幺爸抱抱。”窦天权接过窦家程将他放在了膝盖上。孩子眼角的淤青还在,眼角的伤口也还没痊愈。他嘟起嘴在孩子眼眉处轻轻吻了一下:“家程,还疼不?”
“疼,”窦家程撇了撇小嘴,那模样乖巧得要命。
“嗯,过几天就又是个帅小伙了。”窦天权捏了捏小家伙的脸蛋:“家程,听姑姑的话没有啊?”
“他啊,捣蛋得很,”窦璇指了指端菜进来的夏姨:“要不是夏姨帮忙,我真拿他没办法。”
窦天权把孩子递给白杏,起身去接夏姨手里的菜:“妈,辛苦您了。”
“辛苦个啥,他还没你小时候一半皮呢。”夏姨看窦天权那眼神满满都是爱意。
“家程,叫奶奶过来坐。”白杏凑在窦家程耳边小声嘀咕。小家伙也机灵得很,马上就叫开了,那声音脆生生的:“奶奶,来,挨着家程坐。”
夏姨幸福得啊,那眼眶都红了,忙不迭道:“乖,你们都乖,锅里还有一个家程喜欢的鸡蛋羹呢,我去拿了就来。”
“怎么又是这几个菜啊?”窦天枢穿件睡袍,头发也乱蓬蓬的,进来就一屁股坐在白杏对面的椅子上。这些日子他没事可做,除了吃饭大多的时间都花在睡觉上。刚开始,早上起床后,他还要西装革履的打扮自己一番。渐渐的,就没兴趣了,因为打扮得再好看,也只能在院子里转转,回了房间还得换衣服,麻烦得要死。
一看没人搭他的话,他更生气了:“你们还让不让人吃顿饱饭呐?”窦天枢拎根筷子挨个把几个碗碟敲了一遍,这才斜眼看着窦天权:“我说,窦大善人,你都名声在外了?怎么到了自家,就变得这样扣扣索索呢?看看这几片肉,赶紧着把窗户给关上吧,免得让风给吹跑喽。”这几年,外头夸窦天权好的人太多了,都说他是心善又侠义的舵把头,很有窦老爷子当年的风范。既然对外面的人那么大方,怎么到了自己家里,吃点饭菜还舍不得,窦天枢觉得这是在故意为难他。
“你还想吃啥?”窦天权早就看不惯他这大哥了。这个家为救他出来,不仅把昌泰搭进去了,家里的积蓄也花得七七八八,这家伙非但不感激,还横挑鼻子竖挑眼,成天这不好那也不对。他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跟谁摆谱?,就算以前欠你,也早就,”
白杏担心窦天权说出更难听的话,就使劲扯他的衣襟:“大哥,你看啊,咱们现在住的还是蒋家的房子。天权也是好意,他是想大家都节省点,也好早点有个属于自家的栖身之所。”白杏的本意是把困难说到明处,一家人也好同舟共济。
“笑话,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吗?”窦天枢冷笑着道。真是变天了,今时今日,连个戏子都能对他指手画脚。他陡然生出一种虎落平阳的愤怒:“再说了,在窦家,啥时候轮到一个戏子来说三道四?别忘了,我这个大哥还没允许你进门呢。”
“哼,我需要谁允许?”窦天权轻轻拍了拍白杏的后背:“我要娶她,谁也拦不住。”
窦天枢一拍桌子站起来,和窦天权大眼对小眼,互瞪了好一阵,他又觉得好像少了些底气,楞了有那么几秒,就在心里劝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人生已然如此,还能怎么样呢。他侧过头,忧郁地看着窦璇:“妹,你看现在咱们窦家遭了大难,要不你就牺牲一下,嫁给蒋斜眼算了?”
“凭什么要我牺牲?”莫名其妙又和那蒋斜眼联系在一起,窦璇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别说是蒋斜眼,就算是蒋信琳,她也要考虑考虑。一想到蒋信琳,她那颗心就隐隐作痛。她能感觉到他明明也是喜欢自己的,但不明白,堂堂一个男人,咋就那么懦弱呢?除了愤怒,她心中还有一丝看不起。
“凭啥?就凭你在家吃了这么多年闲饭,”窦天枢没想到窦璇也敢用这样的态度对他这样说话,那压在心底的愤怒就像是火星见了风,呼地就燃起来了:“你,难道就不该为窦家做点事情吗?”他一拳打在饭桌上,吓得旁边的赵明艳惊叫着往后退,还撞翻了夏姨手上的鸡蛋羹,洒得头上衣服上到处都是。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惊恐不安地往丈夫怀里钻,弄得他也是一身黄乎乎的鸡蛋羹。窦天枢厌恶地把妻子推开,拔腿就往外走,到了门口他又停下颠着手指道:“这疯女人,扰得我睡不了觉,你们赶紧给她另外弄个房间!”
“你装什么大尾巴狼?”窦天权也忍不住了:“嫌这儿不好,自个找地方去住啊?”他原本还想说一些难听的话,无奈被母亲生拉硬拽,弄到了院子里。
窦天权坐在花台边生闷气,谁劝都不搭理。夏姨不劝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就算母亲不开口,他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人要懂得忍让和怜悯,要有一颗感恩的心什么的。他又不是圣人,哪能做得那么好?母子俩眼对眼看了很久,窦天权这才问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你忍了他们这么多年,到底图个啥呢?”
夏姨淡然地笑了笑:“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他们呢?我和你,好日子能过,坏日子也能过。他们呢?我们母子平平安安,就是我要图的。”
“妈,那女的把你害得这么惨,这辈子就没恨过她?”
“当然恨过。我被那场大火烧成了怪物,燕子也没能就出来。当时,你父亲的厌恶和怨恨,还有下人们的嫌弃,全都无时不刻不在折磨我。有一阵子,我恨不得和她拼命算了。”夏姨望着远处悠悠道:“后来我想通了,其实,天下最可怜的人是她。丈夫变心就算了,她还亲手烧死了自己的闺女,而且还要面对我这张时时刻刻提醒她罪孽的脸。儿啊,你说,我还怎么去恨她呢?”
“妈,我怎么觉得你像那背着十字架的耶稣,自己吃着天大的苦,却看谁都可怜。”窦天权低下头亲密地蹭了蹭母亲额头。
“儿子,我看得出,你骨子里其实还是随我的。”夏姨说。
“嚯,我怎么可能随你这么胆小怕事?”
“我说的是你的善良。”夏姨笑得慈祥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