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和着外面的风声,呜呜咽咽的透着苍凉。尤缈然坐在漆黑的夜里,感受着从丝丝缕缕的缝隙里渗透进来的音乐声,竟然心生恍惚,眼圈潮热。
书房在客厅尽头,有一段小小的过道,顾门清杨不知为什么一直住在那里,尤缈然端了把椅子守在过道正中。外面已是万籁俱寂,世界进入沉睡,越秀涧的大门灯光几近于无,与若有若无有的月色和为一 体。
咖啡在手上已经变凉,她小口嘬着,勉强支撑着昏昏欲睡的脑袋。
越秀涧所有的监控点录像她都捋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那晚顾门清杨的踪影。电梯里,楼门口,她反复查看多次,除了自己仓促慌张地奔出电梯,那一时段几乎无人走出紫峰阁,结论推导并不难,说明顾门清杨并没有走出紫峰阁,
也没有上电梯,而是通过消防通道的楼递进了某户人家,而且这户人家就在二十五层至三十七层之间,赫德宝、况晴,许放,纪思兰都有可能。
前天,尤缈然异常愤懑,第一反应就是顾门清杨重回况晴的怀抱,不过冷静下来,她却觉得这是最不可能的一个可能性,凭着他的骄傲他不会。赫德宝,他更不可能与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谈,恐怕收拾他,他都不会直接下手。
昨天一早尤缈然突然拜访了许放的家。
因为要去红光就股权转让事宜与各股东见面,她收敛起自己的散漫,穿得极为正式,白衬衫,西服短裙,领口垂下一条宝石蓝的链子。
许放,肖黎住院时,她见过两次,话不多,既淡漠又精明强干的样子。自从与顾门清杨认识,尤缈然对淡漠的人有了更高层次的认识,淡漠虽然与机敏相悖,可与老谋深算不动声色却不矛盾。典型的人就是顾门清杨。
敲开门,许放还穿着睡袍,虽然一脸警觉,却难掩睡眼惺忪的样子。
她礼貌地把尤缈然请进家里。
屋里的格局与顾门清杨家一样,沙发整整齐齐,沙发巾纹丝不乱,窗纱吹起,一股若有若无纯正的香气盈满尤缈然的鼻息。典型的单身女人的房间。
“嗯,什么香气。”尤缈然不理会许放的诧异和警觉,更对她的排斥不以为然。
“夜来香,晚上更香,有机会晚上来欣赏欣赏。”她言辞谨慎,不露痕迹。
“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怎样。”尤缈然笑滋滋地。
许放一 愣,点点头,问她有什么事情。”
尤缈然说,“这两天晚上总听见音乐声,睡不踏实,不知道许助理有没有听见。”
许放摇摇头,又缓了下语气,“这楼里住的人都很有个性,去年楼上有个男人夜夜弹琴不眠不休,没办法, 关上门,人家并没有碍着谁。”
“可是我受不了。”尤缈然皱着眉头,“我打算联系上几家去物业投诉,其实我知道是况晴在搞鬼,她要想恶心我,我还不受这个,什么人呐,你算一个,到时候我写个东西,大伙一起签字,物业不管,我就上派出所,想想就来气。”她一连声说了一大堆。
“尤小姐,”许放把她摁在沙发上,递过来一个苹果,“你消消气,你何必和她置气,她虽然嫁给了顾肖黎明,可顾董和夫人都不怎么待见她,你想呀一个女人门第不高长相也一般,前后祸害了他们家两个儿子,谁家父母乐意,她挺可怜的。”
“再可怜也该有点自知之明吧,她独独又跑回越秀涧是个什么意思?“尤缈然恨恨地咬了一口苹果。
“听说和黎明吵架了,就闹着离家出走,可怜黎明还天天热脸贴上来,时时往她身边凑。上面是她一个朋友的房子,可能是借给她吧,我开始听着也头疼,不过习惯了倒有点催眠曲的味道,依我看没必要让自己生气。”她侃侃而谈。
尤缈然歪着头,笑盈盈地问,“你和况晴很熟么?”
许放一愣,低下头,“她是顾家三少夫人,我是顾董助理,你说熟不熟。”
“听着挺合理的,就一条就说明她不怀好意,顾门清杨还住在这里,”尤缈然嘲讽地笑笑,“正常人躲还来不及呢,你说她独独跑到越秀涧,如果没有其它目的,谁信哪。”她瞥瞥许放,站起来,“算了吧,善因善果,也许有些什么意外呢,你说是不是。”
临出门时,尤缈然邀请她方便的话去楼上做客。
许放眼神闪了闪,戏谑道,“你肯定知道这不合适。”
尤缈然也回了她一个酷酷的笑,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顾来,血浓于水,这个永远没法改变。”
出了门,尤缈然闻闻袖子,夜来香的芳香非常浓郁,直到晚上依然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味,而顾门清杨睡衣上除了柏木清冽的味道没有丝毫夜来香的余味。
从许放家出来,尤缈然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纪思南家,因为纪思白,顾门清杨和纪思南关系不错,有时候纪思南包了饺子还会送上一盘来。纪思南也是单独住在这里,他的解释是他现在在搞油画创作,需要一个单独安静的环境。
尤缈然敲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叫起来,他穿着睡衣,一脸烦躁和气恼,看见她,急忙解释说自己昼伏夜出,完全是个夜猫子,刚刚睡着。
屋里十分零乱,油画画板颜料搁得四处皆是,一幅看不出水平的画端端地放在地上。
“刚完成的么。”尤缈然走上前。
“对,昨晚,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一气哈成。”他一脸灰败,仿佛被灵感掏空了灵魂。
“如果没有灵感呢。”尤缈然问,“灵感可遇不可求。”
“那就是困兽犹斗,自己跟自己别扭。”
尤缈然迅速走出纪思南的家,也坚决彻底地把纪思南从名单中排除掉。不是许放,不是纪思南,也不是况晴,更不是赫德宝,其它的人家, 她也做了简单的排查,难道他只是在楼梯间坐了一段时间。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找不出理由抹掉,可他为什么要去楼梯间坐着呀,秋夜寒凉,他那晚衣着单薄,只肖坐一会儿就会寒彻透骨,没有任何逻辑可以推得通。
蓝色的多瑙河听得久了竟然听出了汹涌澎湃的感觉。尤缈然早做了准备,睡衣外裹着睡袍,一边口袋装着口香糖,一边装着风油精,咖啡一气灌了两杯,困劲被荡漾得一干二净,漆黑的房间她能够清楚地看见角角落落的一物一什。
尤缈然里里外外把各种可能性都想过。离开越秀涧,清醒状态下的顾门清杨,赫德宝况晴之流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那就只有一个可有性,他们争取的是不清醒状态下的顾门清杨,而且那天他的确很不清明。
尤缈然侧头看看书房门,想不透不清醒状态到底是个什么状态,醉酒?!失智?!房门是全白的,与墙壁几成一体,书房没设洗手间,如果需要,还需出来,走过客厅,去公用洗手间方便。家里这么多卧室,他为什么独独选择书房休息呢。
尤缈然紧紧地握了握手心里的探测器,那个腥红的亮点仿佛穿透了皮肉,使她的手背呈一种透明粉嫩的柔美状态。
夜里十点,它突然有了反应,按那个老肖的说法,红点亮证明屋里的监控设备开始运转。她心里害怕,却期待着什么,只得拼命裹睡袍,团团地缩在板凳上。
咔嗒,细微又清晰的门扣声。尤缈然忽地站起来,解释的话她早想好了,因此心只狂跳了一 拍就静了下来。
顾门清杨走出书房。他穿着睡衣睡裤,银灰的锦丝棉缎,黑暗中泛着银光,他一走出来,客厅似乎亮了一点。顾门清杨在门口怔忡片刻,迷迷糊糊地穿过客厅,竟然停在门口,他又愣了一 会儿,抬手摁下把手,门吧嗒一声打开,一股属于夜晚的寒意轻悠悠地掠过尤缈然光裸的脚踝,激得她浑身一激灵。
尤缈然屏住呼吸,顾门清杨跨出房门,又在门前踯躅几秒,推开楼梯间的门一步一顿一步一顿往下走,声息全无。尤缈然双手捂住嘴巴,想去追,全身犹如被完全定住一般动弹不得,像在梦中,又像在看电影,挣扎间她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仿佛泛滥的河堤,慢慢卷走了把她缠得透不过气来的杂草,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神思忽地清明过来。尤缈然三步就跨到楼梯间门口,只见顾门清杨像一头老迈的牛,正一步一步往上爬,眼睛微阖,看不见眸光。他完全忽视掉尤缈然,目不斜视地走进家门,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
尤缈然愣在那里,半天没动。楼梯间的门抓在她手里,好半天,她才意识到,门框已经嵌入手掌心的肉里,咯得她生疼。
她看看楼梯间,应激灯已经熄灰,拐角处暗影重重叠叠,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静谧的空气中异样的味道。
尤缈然悄悄退回房间,在客厅站了一会儿。脑子里把适才顾门清杨僵尸一般走进走出的样子重新回放了一遍,心里不由地哆嗦了两下,如果不是梦游,他必定吃了什么神经麻醉性药物,又或者……被催眠……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伎俩。尤缈然握紧拳头,却不知砸向哪里。
她猛一推书房,门已锁死,她走到门廊,外面的风从门缝处正鼓得起劲,带着楼梯间悠长闷滞的气息。
尤缈然颓然靠在墙上,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再没有力量爬起来,地板上初秋的凉意顺着四肢迅速蔓延到全身。
她再没有勇气大无畏地在深夜堵在他的门口,试图阻止什么。刚才顾门清杨僵硬的身躯和呆滞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冲进卧室,紧紧地把房门锁死,等到天亮,在顾门清杨还未醒来时,落荒而逃。可是这个念头也仅存在了一秒钟,就被她推到脑后,她跑进卧室拿了床毯子披在身上,紧紧地裹了裹,倒在书房边的沙发上,大睁着双眼,一丝一毫地感受着屋里的空气从深黑变成深蓝,然后一点点变得碧透,再然后看着微弱的曙光透射进来。
她脑袋一沉,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地照进了客厅,令尤缈然有一 瞬间的恍惚。顾门清杨照旧已经离开,只是这次在她面前放了张纸条。
“你怎么在客厅睡着了,喊了几声都叫不醒;是有什么心事么,要是有心事无论多晚都可以找我。另,你父母今天下午到,就在昨天那个火锅店,我在那里等你们。”
尤缈然拿着纸条半晌无语,昨晚的诡异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冲得几近于无,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一点点端倪。那个被她不知什么时候揣进口袋里的监测器也静寂下来,没有了刺目的猩红,摊在手上真像一块没有火气的温润的握手玉。
尤缈然推开顾门清杨的书房,桌面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一无所有,按他敢于把奸细放在身边的大气作风,细节方面他一定会相当谨慎,她小心地把每个抽屉每个隐蔽处都摸索了一 遍,意料之中得一无所获。
尤缈然筋疲力尽地跌坐在沙发上,把顾门清杨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认真斟酌了一遍,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放心地咨询探问他的这些隐秘事情。
顾门清风与顾门清杨存在着事实上的利益冲突,虽然有明确的合同遗属,可是同是外孙子,顾门清风又是长外孙,却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不可能心中不存疑虑和他想,再加上纪思白,两夫妻并非善茬;薛白,她也不敢完全信任,她还记得在无奇,顾门清杨接到薛白的电话时,与他既默契又相互试探的火药味,再加上薛白竟然向顾门清杨隐瞒了前天她半夜跑出去的异状,更让她怀疑他嘻哈的面孔到底有几分是真。顾浩然,他是唯一让尤缈然动了打电话的心思的人,他们是真正的父子,即使再明争暗斗,矛盾重重,面对儿子的生死他会犹豫不决么,可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背后有肖黎,顾肖黎明,还有况晴;想来想去,尤缈然不由慨叹一声,似乎也理解了顾门清杨对况晴的复杂情愫。因为从他外公去世开始,他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唯一的暖意和亲情都来自况晴,在他的生活中她没有看到顾门清风的踪影。
尤缈然拿起电话,手机接通了,却无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等下。”他冷清的声音。
“对不起,董事长,都是我的错,昨晚我……”下属愧疚的声音粗重无力。
“好了,事情并没有到无可救药的那一步,哭泣解决不了问题,知道你该做什么么。”
“知道。”下属小声说。
“好,去吧。”
“抱歉,正好有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你是中国好老板,在你手下干可不错。”尤缈然笑着说,“今天忙么。”
“还好。”他的声音柔和了些。
“中午一起吃饭吧,有些事和你商量。”她朗朗地,恨不能声音再清脆些。
“好。”他笑道,“今天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么,你听上去不一样。”
“当然,我昨晚做了个梦,原本想和你分享,你却锁着房门。”尤缈然打岔道。
“是做梦了么,我说你怎么睡在客厅里,那真想听听。”他的心情似乎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