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奎尔亲力亲为的督导下,招工局很快就针对“德国情报人员”散布的言论贴出了新布告。
华工们聚在布告前,叶帮民给他们大声念着:“英国招募华工真诚无欺之布告:‘现在英国招募华人到欧洲作工,近有不法之徒为拦阻华工生计起见,编造种种谣言暗地里秘密运动,今将实在情形布告,使华人知晓确情,自然不肯妄信谣言,不至于自误生计……’”
郭复、老鹰、李忠孚、大有、徐道原都挤在人群里。
老鹰低声问郭复:“二当家,你说这‘不法之徒’到底是谁?他为啥要阻拦华工的生计?”
郭复用下颌指了一下正在念布告的叶帮民:“你找个合适的时机,问问那个小翻译,看能不能探出点口风。”
老鹰不屑地瞥了一眼叶帮民:“一个学生娃子能知道个啥?不过就是会点儿洋文罢了。”
郭复正色说:“可别小看了这学生娃子,那可都是读过大书的,英国人有啥风吹草动,他准能知道点儿信儿。”
老鹰也点头说:“我明白了。”
布告前,叶帮民继续读着:“英国所招之华工,赴欧洲将分派铁路、马路、工场、矿务、船坞、农田、森林等处作工,决不派往打仗之处及决不招募华人充兵。今德国人知已战败,故求讲和,但打仗时所损坏之铁路、马路、桥梁、房屋极多。所以,讲和之后必须重新修理。由此可知,目前所招华人于讲和后必有工作。英国在威海租界地招工并不在中国所管之处,因此,其工资及抚恤都很丰厚。现特将最新工资、福利简明章程详述如下:一、每名工人每月领工资12元……”
叶帮民刚念到这的时候,人群中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华工们不明白,为什么平白无故自己的工资竟然会涨了2元。
“除工资外每名工人另有家属养家费,标准与原来相同。除工资、养家费外,临动身时每名工人将给安家费20元……”叶帮民的话音还没落,人群中已经响起了欢呼声。
华工们当然有高兴的理由,因为工资不但比最初多了2元,而刚刚提及的20元安家费也是当初用工合同里没有的。
20元,如果节省一点花,足够让一家人好好过上一年了。
这些举措,正是马奎尔稳定人心的策略。他知道,常期处在贫困中的人们最需要的是安全感,钱对于他们恰恰是能带来安全感最有效的工具。
“……五、工人由威海至欧洲及工毕回国之船费皆由英国政府出资;六、工人之饭食、冬夏衣服、住房、柴炭、灯火、医药等事均由招工局代备,不取分文。”
大有抑制不住兴奋,对李忠孚说:“英国人够仗义的,那些人为啥要造谣呢?”
李忠孚说:“啥样儿的人没有?这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边齐呢。”
大有点点头:“我看英国人挺实在的,明人不说暗话,那些连面儿都不敢露的人,说得那些又怎么能当真?”
徐道原淡淡地说:“那也未必,无风不起浪。”
就在这时,马奎尔在几名巡捕的簇拥下走入人群。华工们见到他,都鼓掌欢迎,现场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马奎尔面带微笑,朝众人摆摆手,四下很快恢复了安静。
马奎尔轻了轻嗓子:“朋友们,这几天在我们营地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先不管造谣的是谁,也不管他为什么要编造出这些谎言。我只想告诉大家,你们的家乡连年遭遇水旱虫灾,土匪的侵扰,生活举步维艰。而现在,我国政府肯出重资招募华工,这项举措,能让穷苦的人们变得富足,你们可以凭借自己的力气获得丰厚的回报,又能让你们的家人过上安适的生活,这难道不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吗?大家看到了,我国政府一视同仁,已经拿出了应有的诚意,大家究竟相信谁,不相信谁,我无需多说。至于是去是留,我相信你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的话说完了,谢谢。”
马奎尔神情闲适,步履轻快地走出人群,仿佛昨天那场“传单事件”在他心里没留下丝毫阴影。
人群静默下来,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我们不走!我们信马总管!”
“对!我们信马总管,让造谣的人生儿子没屁眼儿……”
“俺也不走!英国人供俺们吃,供俺们穿,咱不能没良心……”
一时间,华工们群情激昂。他们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做出了足以影响自己一生的决定。
眼看到了晌午,老鹰匆匆回到工棚。
他把郭复拉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二当家,我跟那个小翻译打听过了。”
“他怎么说?”为了不引人注意,郭复蹲下身子。
老鹰也蹲下来,表情显得有点严肃:“小翻译说,据他猜想应该是这么回事:欧洲的确在打仗,英国人和法国人一起打德国人,两边死的人海了去了。人都打没了咋办?英国人和法国人就想了一招,让自己国内的工人都当兵上战场。这么一来,就没人作工了,咱这些人就是去补他们的缺儿。德国人一看,在人数上吃亏了。于是就不干了,他们跟中国处得也不好,没地方招工,所以派了奸细在这儿散布谣言。你想啊,要是华工都被唬回家了,英国人的如意算盘不就落空了吗。”
“这么说,这件事是德国奸细干的?”郭复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当晚看到的那个人的影子。
“虽然他跟张涣在同一天夜里出去,但张涣却不是发传单的人。莫非......他就是德国奸细?”想到这,郭复的眼睛倏地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老鹰咽了口吐沫:“小翻译是这么说的。”
“德国人要破坏英国人的好事……”郭复目光闪动,盯着老鹰说,“你说,马总管是不是得对这个奸细恨之入骨?”
“那还用说?又有谁不恨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一提起奸细,我就想起老三那个王八蛋。”老鹰不禁提高了声调,“奶奶的,在监狱要不是他把咱卖了,咱还……”
郭复示意他小声,老鹰也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赶忙捂住嘴。
郭复看了看四周,还好,没人注意他们,就继续压低了声音说:“死当兵的那把枪你是不是还留着?”
老鹰从腰里拽出枪,拿袖子蹭了几下说:“这可是个好家伙,纯德国造。”
郭复眨了眨眼,伸手说:“借我用两天。”
老鹰有点舍不得:“你要它干啥?”
郭复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机:“杀个人。”
老鹰一惊:“这枪没子弹,怎么杀人?”
郭复一字一顿地说:“没子弹的枪,有时也能杀人。”
老鹰半信半疑地把枪递给郭复。郭复走到自己的铺前,把枪塞到褥子下,跟那些传单藏在一起。
老鹰见到那些传单,可不像上次了,因为今天他才知道这些东西跟德国奸细有关,不免紧张地说:“二当家,这可是惹祸的东西,干脆扔了吧,”
郭复讳莫如深地说:“它们还有用。”
老鹰不解地望着郭复:“一堆破纸还能干啥?”
郭复把褥子重新铺好:“纸有时也能杀人。”
老鹰惊诧:“纸怎么杀人?”
“只要找到一个帮手,就能。”郭复淡淡一笑,转身走出工棚。
老鹰望着郭复的背影,露出愕然的表情。
卫生队的工作并不轻松,整座营地包括小过在内只有十几个卫生员,而华工却有三四千之多。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吃药、打针,但每天的事还是足够他们从早忙到晚。尤其最近正在给华工们“种牛痘”,因此,医务室的门前几乎每天都排着长队。
利文斯顿军医没有看错人,小过凭着他那股机灵好学的劲很快就熟练了卫生员的工作,已经可以按医生的处方给患病的华工抓药,也能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包扎。
小过对这份工作很满意,每天就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一样,每当看到自己的工作能让患病的工友们减轻痛苦时,他会莫名地觉得很开心。
他过去从来没有体会到,原来帮助别人也是一种很快乐的事。
利文斯顿给最后一名华工接种完牛痘,就去吃午餐了。小过准备收拾完再去。就在这时,郭复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小过一见是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当看到郭复嘴角挂着的那种坏笑。
小过冷哼一声,也不正眼看他,而是一边收拾屋里的医用器具一边说:“现在是午休时间,下午再来吧。”
郭复却不在意,而是一本正经地说:“我的病恐怕等不到下午。”
小过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他问:“你有啥病?”
郭复拍拍胸口:“心病。”
小过一看他根本就不像有病的样子,冷冷地说:“我看你心没病,是脑子有病。”
“小过兄弟……”郭复笑了,上前几步去拍小过的肩膀。
“谁是你兄弟?”小过闪身避开,不冷不热地说,“快去找医生看看吧,万一死在这,我就说不清了。”
郭复哈哈一笑:“小过兄弟,过去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再说,我并没有得罪过你,而是你先拿了我的钱,咱总得讲理吧?”
小过一听郭复旧事重提,明明知道当初是自己不对,但人的弱点就是这样,总是不敢面对自己的过错。
“你到底有没有事?没事的话我要锁门了。”小过脸色一变,看样子已经要赶郭复走了。
郭复叹了一口气:“你急什么?我也没说要把过去的事儿告诉马总管呐。”
小过听郭复一提到马奎尔,脸色大变,嘴上还是很硬气:“你……你去呀,我不怕。”
郭复又走近两步,拍拍他的肩膀,小过这次没有避开。
郭复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你李大哥要有麻烦了,我是特意来告诉你的,没想到好心还被当成了驴肝肺。”
小过说:“李大哥……要有麻烦?”
郭复点头。
小过警觉地看着郭复,试探道:“你认识李大哥?”
郭复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算老相识了。”
小过说:“我不信。”
郭复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从怀里掏出印有李忠孚通缉令的报纸递给小过:“好好看看。”
小过看完,心里吃惊的程度不亚于被扔了一枚手榴弹,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李大哥是个好人,我不信他会杀人。”
郭复叹了一口气:“我们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抓他的人信不信。”
小过盯着郭复看了一会儿:“有啥话你就直说吧。”
郭复跳下桌子,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人,表情严肃地说:“要抓李忠孚的人就在咱们营地,而且很快就会动手。”
小过不免紧张起来:“谁要抓李大哥?”
“张涣,政府军派来的。”郭复为了确保计划的成功,把张涣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现在化名李忠乔扮成华工,编号00156。就在咱这儿的二营三连。”
小过半信半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管。”郭复压低了声音,“你就告诉我想不想救李忠孚?”
小过想都没想:“废话。当然想。”
郭复凝视着小过:“好,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一定能救他。”
小过迟疑着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郭复一字一顿地说:“你只能相信。时间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过紧咬着嘴唇,两个人又对视了片刻,小过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就信你一次。”
“这就对了。”郭复又拍拍小过的肩膀。
小过问:“你要我怎么做?”
郭复说:“很简单,你只要让二营三连营房的人全都出来,找个地方能呆上个十分八分钟,我就有办法让张涣消失。”
小过听郭复这么说,不由急了:“我怎么有法子让全连的人都从营房里出来。”
郭复平静地注视着小过:“自然不是让你去放火。”
小过抹了一把鬓角上的汗:“那你快说,还有啥法子?”
郭复问:“轮到他们种牛痘了吗?”
小过赶紧查了一遍记录说:“二营,下周开始。”
郭复淡淡一笑,伏在小过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小过原本紧锁的双眉渐渐舒展了,但还是略显迟疑:“这能行吗?”
郭复正色说:“这是唯一能救李忠孚的机会,你看着办吧。”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过原本还愣在那里,见郭复走了出去,便几步跑到窗前叫住他:“等一等。”
郭复停下脚步。
小过深吸了一口气:“就按你说的做。”
郭复转身望向小过:“做这件事之前不要让李忠孚知道。”
小过问:“为什么?”
“我不想让他领我的情。”郭复再次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