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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2018-09-10发布 6026字

餐厅侧门静静地打开,老阿姨端着白瓷金花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上前,上面排列着四碗炖盅,炖盅旁的碟子里放着不同颜色的汤匙。她小心地炖盅递到每人面前,正要悄悄离开,顾肖黎明招手把她叫过来,附耳悄悄说了句什么。,老阿姨迟疑了一下,微微地点点头。

况晴心里突突地,刚刚咽下的两口饭顶得她胃疼。她放下饭碗,没想到手下像使了七八分的气力,哐当一声,碗歪在一边,她心虚地低下头,其它人停止吃饭,看着她。她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她攥紧拳头,松开,合上,再松开,手里忽地抓了一把凉气,又忽地什么也没有。

老阿姨惊得一跳,托盘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况晴长吁一口气,和蔼可亲地把托盘拾起来,放在老阿姨的手上,“阿姨,把这碗炖盅送上去,就说是我赏她的,吃完让老周送她回去。”

老阿姨点头称是,又小心地瞄了眼顾肖黎明,顾肖黎明没什么表示,猛地打开炖盅,水汽一下氤氲了他的眼睛。过了片刻,他随意地挥挥手,“就这样。”

“爸,尤缈然……”况晴也心平气和地打开炖盅。人参附子汤带着一股子草药味扑鼻而出,搅得她原本浮在喉咙口下不去的饭菜差点呕出来。她忙盖上盖子。

“噢,”顾浩然一直低着头,在面前的两盘菜里翻翻捡捡,“她是无奇市杰彬置业董事长尤北杰的独生女儿,在美国读书。“

“清杨还真是有福的,”肖黎乜了一眼况晴,“这么说不是警察,那她怎么……“

“还不是你那个态度惹恼了她,”顾浩然瞥瞥肖黎,“听说非常受宠,喜欢探险,父母就给她弄了个探险公司,她什么也不管,就领着人四处探险。”

“怪道说话无所顾忌,胆子也出奇地大。”肖黎松口气,“也是纨绔女。”

“这个尤缈然不管她是不是警察,都不是简单的人,你们可别小看她。”顾浩然抬眼扫了一圈,又扭头对况晴说,“我不同意你投尤缈然的项目,别把事情弄复杂了。清杨的眼光是很独到,可你们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做事一向诡秘,你如果不是他船上的人,他涮你是分分钟的事情, 更何况他吃了两次亏,任谁的防范心都会加强,更何况是他。“

况晴悠悠地抬起头,索性又添了点冷笑。“你们不投,我自己来吧,我不能和他搞得太僵……”

肖黎把汤匙把炖盏里一丢,手在胸口顺了几下,又拿起汤匙,“黎明做得怎么样,你心里有数,明白怎么做就好。”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离开的老阿姨又局促了走进来,嗫嚅着,“她要见少爷,她不肯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况晴的脸上。况晴伸手打开炖盅,药味随着热气的散尽淡了很多,喝在嘴里有了一丝甜味,虽然还很涩,但至少已没那么难入口。顾家每晚都有炖盅,结婚五个月她还没有完全适应。

黎明一犹豫,又挥挥手,什么话也没有。

肖黎制止,“什么事情别太绝,女人对你好的时候掏心掏肺,若恨上你就会不顾一切地毁了你。”她巡睃着况晴,“况晴,你说呢,以大局为重。”

“说的没错,”况晴眯眼笑了一会儿,“我怎么忘了,妈的经验够我学些时候的,黎明,”她侧过头,“去送送吧,怎么做你心里再明白不过。”

顾肖黎明垂首点头,刚想站起来,况晴喊住他,把椅背后的毛衫取过来,“秋夜可不是闹着玩的,最容易染病,小心为好,让她披上,也算你尽了心。这样,可以么,妈。“

顾肖黎明低声唔了一下,推门而出。

肖黎身体猛一抽搐,因为愤懑而涨红的脸瞬间成了紫色。顾浩然一动不动,眼底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家里噗通噗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况晴漠然地站在人群外,一堆人围着肖黎,缝隙间,她看见肖黎半阖的眼脸撑出一条线,精光一闪,她握紧拳头,手臂的肌肉连带着下颚都僵成一块。

顾门清风和顾门清杨四人赶到医院时,肖黎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顾浩然和顾肖黎明夫妇站在室外,紧张过后,三人均是一派麻木。

顾浩然面露疲惫,把肖黎的病情大致说了一遍,突发心梗,危险期还没过。

纪思白上前搀住顾浩然,安抚道,“爸,这种病送得及时应该没什么问题,看您脸色不好,您还是回去吧。”

其它人异口同声,顾浩然坚持不同意。

尤缈然说,“医院对面是华章大酒店,不如去那里开几间房,大家轮流休息,两不耽误,我去办呀。”说着她就往外走,纪思白追上前去挽住她的手。

走进华章,医院让人不快的气息被关在门外,纪思白长舒一口气,扭头笑嘻嘻地。“你知道么,缈然,自从我和清风认识,肖黎病倒过三次,次次凶险次次安然无恙,可次次都有大事发生。”

“大事发生?!”尤缈然不解。

“对,大事发生。”纪思白眼露奚落,嗤笑一声。“这次我猜也是一样,你们要小心。”

“是么,给我说说前三次。”尤缈然眨眨眼,很是好奇。

“第一次清风上高二的时候,我刚认识他,外公还在,肖姨突然重病住院,清风偷着去看她,没两天老爷子和外公就开战了,那是一通折腾;第二次,清杨上高中,外公走了,肖姨又重病住院,清风拖着清杨去探病,清杨大病一场,三天没醒过来,把他哥吓得个半死;第三次就是前些日子,她又住院,黎明就从国外回来了。”纪思白噘撅嘴,“反正我觉得准没好事。”

尤缈然愣了愣,拉住纪思白的手,“大嫂,我没好意思问顾门,我听说老爷子不是和他们兄弟关系很冷淡么,怎么后来看着还挺热乎。”

“还不是清风嘛,”纪思白长叹一声,又有些炫耀,“你想呀,父子哪有隔夜仇,到底血浓于水呀,外公不让他们父子相认到底说不过去,其实清风上高中时就和老爷子慢慢有了来往,后来又带上清杨,现在全家也算团聚了。”

尤缈然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烦闷,她记得顾门清杨曾说过他和顾浩然并不是正常的父慈子孝。

“团聚又能说明什么,没准你拿人家当亲人,人家拿你还是当仇人。”尤缈然撇撇嘴。

“也就你敢说,缈然,有时候我真佩服你。”纪思白亲昵地拍拍尤缈然的肩膀。

“我不太明白他们兄弟俩,应该都不傻,干嘛还上赶着往前凑。”尤缈然摇摇头,嗤笑道,“孝子贤孙一样。”

“你没问清杨?”纪思白眼神闪烁地觑着。

“没好意思问,怎么说都是人家的伤心事。”

“缈然,”纪思白望望空旷的马路,街角的霓虹淡然无光,涩涩的风乱在脸上已经有了刀割的钝痛感。“你的玩笑开得也太大了,我听说你家是开地产公司的,杰彬置业,还说什么警察,吓我们呢。”

一阵风嗖嗖地从远处滚过来,把纪思白的话刮得散了架。尤缈然抓住她的手快步跑过马路。

酒店安排好后,顾门清风让其它人都去休息,他和纪思白留下就行,顾肖黎明浑身僵硬神色黯淡,拨浪鼓一般地摇着脑袋,最后,只有顾浩然被管家搀扶着离开,其它人全部留下。

纪思白和尤缈然并排坐在椅子上,况晴隔开几步,坐在那一头。三兄弟在商量明天不可更改的工作议程,第一项就是司北发电厂与银行的贷款偿还会议,约的是民发银行的副行长,不能改变。

顾肖黎明说,“我脑子现在一团糨糊,爸估计也去不了, 还请二哥陪我去吧。”顾门清杨想了想点点头。

“第二件就是司南高科技公司的客户纠纷案,对方请了律师,估计届时媒体也会到场,大哥处理这些事情有经验,能不能……”顾门清风也点点头。

看他们商议完,纪思白立刻与尤缈然拉开距离,顾门清风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顾肖黎明走到况晴身边,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去;顾门清杨似乎有些拿不准,被尤缈然瞪了一眼,乖乖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忍了半天,尤缈然凑到顾门清杨耳边,“平时装得还挺像,一到关键时刻就露馅。”

顾门清杨没说话。

医院的灯光亮得扎眼,可又什么也看不太清。尤缈然揉揉眼睛,再定晴,发现顾门清杨的眼里竟然生出几线血丝,纵横交错,心里不由地难过,却又忍不住奚落,“听大嫂说,伯母大病过三次,次次有惊无险,你别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我知道她不会有事。”顾门清杨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尤缈然拿出包里的毛衫,搭在他的肩膀上。虽然刚入秋,医院的夜晚却是沁凉透彻的,太空的身体和心根本受不住。

“那……”尤缈然疑虑丛丛,眼见着顾门清杨眼角布满的血丝越织越浓,“出什么事了么。”她抓住他的手。

“没有。”他拍拍她的手。

尤缈然侧头看看其它两对,都是沉默笃定心照不宣,灯影投射到脸上,只勉强看得清轮廓,唯有顾门清杨,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我问个没良心的话,你别指责我。”尤缈然犹疑不决。

“你还有不敢问的?!”他睨她一眼,眼里带出一丝笑,通红的眼睛一闪跳出一抹光焰来。

“你……你们怎么对你继母这么好?”她挪开了一点,像生怕惹恼了他,“要是我可做不到。”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眼睛这么利,你说呢。”

尤缈然心里早把这事翻了八百遍了,也只得出个她并不满意的结论,“听说顾氏还有你母亲的股份,是不是怕肖姨找理由剥夺你们的继承权。”

顾门清杨吊吊嘴角,没说话。

尤缈然有些赫然,顾门清杨并看不起那点股份,“噢,难道是……顾氏……“顾氏最早的投资人是门清,顾浩然只占20%的干股,它的全称是清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肖黎若有事,她的股权继承人一定是黎明,黎明现在有猫腻,你怕顾氏招来无妄之灾。”

顾门清杨眼神沉了沉,“我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完,他侧过头,垂眸,视线正好落在尤缈然半是关心半是兴奋神采飞扬的眼里,不禁莞尔,“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大哥也是这种心思么,我看未必。”尤缈然没理睬顾门清杨想岔开话题的意图,“他是螳螂,还是黄雀可都不一定呢。”

顾门清杨沉默不语。

半夜,薛白提着夜宵来到医院,身边还搂了个妙龄美女。他脸上既无悲伤也无沉重,还有一丝愉悦的表情。尤缈然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瞧,我们缈然已经入戏了。”他敛住笑意,把夜宵送到那顾门清风和顾肖黎明手里,安抚几句,掏出钱给那位美女。“得了,今天谢谢你的宵夜,改天请你吃大餐。”

美女只嗔怪地撇撇嘴,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你小子真有本事,女人都被你训练成这个工种了。”顾门清杨打开饭盒吃得狼吞虎咽。

尤缈然低下头,咬咬嘴唇。

薛白来回打量二人几圈,啧啧两声,“缈然你别过意不去,顾门这家伙就是如此,忙起来可以一天不吃不喝。”

顾门清杨捧着饭碗走到远处的圆桌前,薛白食指转着车钥匙,耍杂技一样,钥匙忽地一声飞出去,然后又准谁地落进他的食指,精准之极。

“缈然,把我的外套拿过来。”顾门清杨把她喊过去,她也知趣地坐下。呼噜呼噜几口汤下肚,顾门清杨的鼻尖冒出几粒汗珠,毛衫被他甩在一边。

“又在耍什么幺蛾子。”薛白薛背对着众人,收敛心神,一本正经。

顾门清杨把明天要做的两件事情一一介绍了一遍,又加上些前因后果的注解,连尤缈然也听明白了大致情况。

顾浩然上赶着巴结斯通有可能是想出手司北电厂,把顾门清杨拉进来,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可是司北电厂原本是为了上市,对技术造型就没有把控制得太严,正式运转后几项环保指标不达标,几次停产整顿,不用说上市,连银行贷款都成问题,因为有政府的投资,国资委连下三道整改命令。这种情况下说卖又谈何容易。可司北电厂又并非一无是处,它有国有资本投资,享受着国有发电厂的一应优惠。

“先给你说个八卦,”薛白嘻笑着,“ 就在今晚,那个葛琳葛小姐被顾家赶出家门,在酒吧喝得烂醉,被保安扔到马路上,我给捡回去了。”

“她既然能这么轻松地被扔出来,估计你的如意算盘得落空。”顾门清杨一仰脖喝了半瓶冰水,“是个可怜的姑娘,也别太为难她。”

“缈然,你会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去干葛琳这样的勾当么?”薛白突然问。

连顾门清杨也扭过头看着她。

“我不是已经在干了么,”尤缈然煞有介事,“只是我的手段比她高明点而已。”

薛白和顾门清杨都是一愣。

“好了,开玩笑的,”尤缈然笑着在两人脸上巡睃着,“首先呢,我得看这个男人值得不值得,黎明肯定是不值得。”

“什么样的男人值得?!”薛白突然感了兴趣,身体爬过圆桌,眼睛几乎凑到尤缈然的眼前。

尤缈然皱皱眉头,“女人更愿意追随,我喜欢冲在前面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值得追随。”

“噢……”薛白冲顾门清杨做了个怪相,脸一抹立刻严肃起来,“他们让你出面,一是给银行信心,二是要把你和电厂绑在一起,因为那个银行副行长放款认的是你,到时候你想跑都跑不了,转让司北电厂就会明正言顺地落在你手里。”薛白面无表情地做着注解,“更有甚者,有心人会认为你插手此事另有图谋。外人对你顾门公子的评价是,你从来不会做无用功,说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更别说这样一场重要的谈判。”他嘿嘿两声,忙打住。

“然后呢?”顾门清杨问。“既然把我这个饵放出去,总想钓点什么呀。”他眯缝起眼睛,藏起所有的精芒。

“然后……”他眼睛转了几圈。

“因为你有集群效应,这个电厂的行势肯定看涨,就能吸引投资进行整改,项目就活过来了。”尤缈然已经听明白顾门清杨的潜台词。

顾门清杨投给她一抹赞许的目光。

“要是这样,就能如愿卖给斯通?!”薛白恍然大悟,“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不过你既然看透了他们,要治他们也太简单,称病不出现就破了他们的阵法。”

“缈然怎么看?!”顾门清杨转头问她。

“嗯……“她看看薛白有些难堪的眼神,安慰地笑笑。“我记得你说要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一招,既然黄雀在后,螳螂捕蝉就让他捕呗,端看你这个黄雀想干什么,是炖了吃,还是煎了炒,又或者放生,都看你。”

“薛白,”顾门清杨敲敲桌子,“看见了没……”

“哎,有些事就得甘拜下风。”他站起来冲着尤缈然作了一揖,“要不你们是一对呢,杨风有了你这个老板娘不得上天呀。你的意思……“他收敛起二皮脸。

“顾氏的资金在往美国转移,总觉得不是好事,黎明那两个公司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的周转资金,我想看看司北的转让款他怎么处理,从杨风出去的那八千万查无踪迹,这次不能让它再跑得没了影子。再说,弄不明白底细,司北的转让还是要悠着点的好。”

薛白又说到司南药厂,“厂里出了人命官司,这事可大可小,因为广济滴丸卖了三四年,出现一个个案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大哥一出面,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和有条不紊的做派,必定会摆平一切。只是这官司一直压着,和解也谈得七七八八,却在这个时候暴发出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你大哥在某种程度就代表你,他来摆平这个官司,在外人的眼里主谋还是你,司南一样水涨船高。”

“难道他们连司南药厂也想卖?!”顾门清杨沉默片刻。“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缈然怎么看。”薛白收起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笑盈盈地。

“说不好,无论是电厂还是药厂,总觉得这是他们施的烟雾弹障眼法。”尤缈然把这两件事在脑子里转了几圈,“资金与黎明有关,黎明隐瞒自己的真实性情,又与况晴勾结在一起,况晴与这件事可没有任何关联,我可不相信是因为黎明爱她爱得死去活来,非要拾了自己哥哥的女朋友来结婚。”她顿了一下,垂下头,“就怕他们也施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另有其它打算。如果我的预感没错,把况晴扯进来,目的肯定就是顾门。”

顾门清杨扭过头看着沉沉的夜色 。

“其实有个方法可以回避。”尤缈然说,她回头看看身后,顾门清风和顾肖黎明默默地注视着这边,“永远清醒地站在岸边,不与其交集,说白了,你唱得再热闹,我也只是观众。”

薛白说回头让顾门给你发最佳推理奖。

“不过,这个方法是消极被动的选择,有时候不是你不想就能不想。”尤缈然知趣地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去透气。走廊只有五米左右,窗口很暗,月光只在遥远的地方闪烁。尤缈然回过头,从这里望过去,大厅异常明亮,顾门清杨与薛白已不见人影,其它两对明显有些坐卧不安,纪思白站起来溜达了几步,看过来,犹豫着又不愿上前。

这个家是一个旋涡。尤缈然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