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我想怎样就怎样么。”进门之前,尤缈然再次趴在顾门清杨的耳边落实。从下了车,身后就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人一个对讲机,不时小声嘀咕一句。
“怎么还问。”顾门清杨颇不耐烦。
顾门清杨父母家住在梅庐别墅区, 正在梅山与越秀河夹角处,清静却并不偏僻,河对岸是热闹的市井人家,走在蜿蜒而上的竹木小道上,有一种很不真实的寂静。
夜幕降临,梅庐庭院的灯光豆若萤火,虽看不真, 一山一石却透着雕琢匠心。尤缈然顿时感到自己今天衣着的突兀,在这里的确只有淑女的长裙礼服才算得体。侧目看看顾门清杨,他也有些不自然,两个人像走错了地方一般,还不及身后的保安腰板挺得直。
尤缈然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正好看见顾门清杨的腹部猛地收紧,也正在吐纳呼吸。她勾勾他的衣角,探过头,纠正道,“两短一长,这样才对。”
他一愣,竟然神色一松噗嗤笑了出来,硬邦邦的腹部陡地柔软下来,他半搂了一下她,以示感谢。
“没想到顾门董事长还有这样的时候,让人大跌眼镜呀。”尤缈然忍俊不住,又捅捅顾门清杨,右前方茂密的灌木下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正注视着两人,“谁?”她不由地站住。
虽然只是一团黑影,却能明显感觉到对方凝视的目光。
“是况晴么?”尤缈然心里一 动。
“是,又如何?!”顾门清杨的手紧紧地揽住她。
“看,又来了。”尤缈然扭捏几下,挣脱开他的手,“一碰到况晴,你立刻就不淡定,总想掩饰什么。”
“谁说的,难道你不觉得我可能是真的么?”他的手又伸过来。
“鬼才相信。”尤缈然拍掉他的手。“她是什么意思?!干嘛还这么关注你,后悔了么?如果她现在回头,你会接纳她么?“
“用你的话,鬼才相信!“ 顾门清杨虽然哼了两声,语气却并无愤懑。
两人手挽手悠闲自在地走进来 ,满屋子衣香云鬓的翩翩女士和温柔绅士的男士意味深长的目光都扫了过来, 一时间厅里鸦雀无声。
尤缈然用胳膊肘轻轻捅捅顾门清杨,眼神闪了闪,益发笑得难以自抑。“这是你要的效果么?”她面不改色地问。“还是你每次来都是这个效果?”
余光里,顾门清杨漠然的脸又寒了几分。
网上说,况晴从越秀涧搬出去没过一个月就嫁给了顾门清杨的三弟顾肖黎明,而顾门清杨在婚礼现场大方地送上了祝福,网上的评论两极分化,一方面赞叹他的大度宽容行为磊落,另一 方面讽刺他是伪君子。现在想来,无论他是真大度,而是真伪君子,出现在那样尴尬的场合,面对那样奚落的目光,他心里肯定没那么坦然淡定,也许冰冷是最好的武装。
尤缈然勾住他的手眨眨眼,他垂首看她一眼,反手一握,把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你就不能放轻松点么。”尤缈然打趣道。
说话间已有几个男人上来和顾门清杨打招呼,身后的女人哗地一声聚拢在一起,在这群人中间,尤缈然一眼就认出早上见过一面,被网上称之为顾门清杨青梅的女人况晴, 长发蓬松地拢在脑后,只在鬓角处贴了朵鲜花,花叶将将舒展,花蕊刚冒出头,还带着一丝娇嫩,一字领的礼服,正好衬托出她完美的锁骨。尤缈然的视线慢慢地从她的眉眼处不着痕迹地掠过,她像被烫了一下,倏地耸耸眉头,尤缈然眼底的笑意更深,迈步就要凑上前,其它人似乎也看出尤缈然的意图,不由地都愣住了。
顾门清杨挑挑眉, 附在尤缈然的耳边说,“跟我来。”
他带着她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大厅的落地窗前,一条红木沙发紫黑镶金的大迎枕上正靠着两位六十来岁的夫妇,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花白,虽然戴着眼镜,凌厉之下一 丝无言的疲倦丝毫遮拦不住;女人非常漂亮,头发染成栗棕色,更显肤白如玉,岁月除了增加了点她眼角的皱纹外,反倒多了一抹难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神采。
“父亲,肖姨。”顾门清杨恭恭谨谨地鞠了一躬,又对尤缈然说,“这是我父亲和肖姨。”
尤缈然从善如流,“叔叔好,阿姨好,祝阿姨长命百岁。”顾门清杨把准备的礼物递给她,由她递给继母肖黎。
尤缈然幸灾乐祸,想听听顾门清杨的父亲如何训斥他,或者是否会押着他们去换衣服,如果顾门清杨不从,说不定还会有一番训斥或者直接被驱逐出家门,这样烂旧的宅门故事发生在自己身边,她忍不住有些雀跃和期待。
肖黎并没有接,目光在她和顾门清杨身上转了两圈。“你们刚下飞机么?”
“我们中午就到栾明了,休息了一下午,精神还好,谢谢您的关心。”尤缈然上前半步,弯腰把礼物递到她的手边;顾门清杨也跟着上前半步,他高大的身体遮住了肖黎眼前的光线,尤缈然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恼怒从她的眼底划过,她完美的神情仿佛被一 道闪电割裂开来,焦虑不安嗖地一下掠过。
肖黎接过来,转手放在顾浩然腿上。
尤缈然和顾门清杨退了一步。尤缈然拿不准自己的目光到底该放在哪里,只好半垂着,显得我见犹怜,她暗暗瞥瞥旁边的顾门清杨,发现他的左腿竟然不耐烦地颠打了几下。
“缈然。”顾浩然的声音很浑厚, 带着审视的味道。
“嗯。”尤缈然喜滋滋地抬起头。
“尤缈然,名字很有意味呀,做什么工作的。”顾浩然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了一下。
“不会是体育老师吧。”肖黎接过话头,兴趣盎然。“我看这姑娘身姿干练,走路像风一样,不像这满屋的女孩子,个个娇滴滴地,连太阳都见不得。”
尤缈然略带同情地看了一眼顾门清杨,微微一笑,“阿姨猜得八九不离十啦,差不多。”她玩皮地停顿一下,环顾四周。“我是一名警察,和体育老师的工作性质差不太多,比他们跑得还凶,她们顶多在校园跑跑,我得全国上下,从东到西。”她乐哈哈地。
“警察?!” 两夫妇表情怪异,有些瞠目结舌,站得不远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尤缈然的回答,嗡嗡声越来越大。
顾门清杨嘴唇抿成一条线,未做任何表示。
“二弟。”一声愉悦的女声,人未到,笑声已经传过来。
一位穿着黑色绉纱礼服的少妇走到顾门清杨跟前,笑着对老夫妇说,“爸,他哥正惦记他呢,寻了几个月寻不着,突然就这么冒了出来,正在那边生闷气,我带二弟他们过去,让他哥过过嘴瘾。”
顾浩然点点头,声音宽厚,“今天不许走,就住家里。”镜片后的眼睛看不真切,“晚上到我书房来。”
顾门清杨不置可否,当着众人就把手又揽到尤缈然的后腰上,被她若无其事地直接拍掉。
顾门清杨的大哥顾门清风坐在轮椅上,一条腿打着石膏,可一点没影响他的造型,两鬓剃得几见头皮,悬崖一样顶着头顶一簇油亮的头发,枣红色花衬衫,两枚深红的袖扣透着莹莹的水头。一条裤腿虽然挽了一半上去,丝毫不影响另一条腿笔直的裤缝。
“你个没出息的。”见顾门清杨走近,顾门清风夹着嗓子就骂。
“好了。”大嫂拦在他前面,“二弟刚回来,你想骂你们哥俩找个地下室自己骂去,别让缈然看着笑话。缈然,这是大哥,我是大嫂,纪思白。我带你去见见三弟和三弟妹。”
尤缈然瞥了一眼顾门清杨, 他已经四脚八叉地坐在顾门清风身边,嗤笑一声。 “有什么好认识的,多此一举……”
“当然得认识一下。”尤缈然走过去娇嗔地推了他一把, 手下却存了一股子巧劲,一股酥软从肩肘传至顾门清风脚掌 。“放心,我不会欺负别人的。”又亲热地凑到他耳边,声音却并没有放低,“请你遵守口头约定。”
尤缈然挽起纪思白,“他说过不管我的,要是把别人惹急了,他替我收拾残局,他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现在都怕我,全叫我修理了一遍,哈哈哈。”她十分愉悦地看到纪思白喜滋滋的脸僵了一 秒。
一回头,顾肖黎明和况晴已经走了过来。顾肖黎明穿着燕尾服,是这屋里所有男人中穿着最正式的一 位,高大帅气,却因为戴着无框眼镜和一 个呆板的平头,人显得有些木讷拘谨。他嘴角抿成一条真钱,毫不顾忌上下打量着尤缈然。况晴则神情淡然,比之中午和适才看到的她多了几分沉稳。
“这是三弟黎明。”纪思白嘻笑一声,很短促。“这位是三弟妹,况晴。”她连笑都省略了。“这是缈然,清杨的朋友。”她的指尖在尤缈然的后腰上点了一上,尤缈然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与顾肖黎明和况晴只两小步之遥。
顾肖黎明先伸出手很绅士地握住尤缈然的指尖,况晴也伸出手,尤缈然与她的 指尖交错时感到一阵沁心的凉,手指一弯牢牢地攥住她的手,抬起。那颗硕大的钻石在灯光下呈现出五彩夺目的光泽,更衬出旁边的中指上那圈隐隐的白,那里很明显做过肤色淡色手术,手术很成功,已经很难引起人的无端猜测,可是那圈白上却纵横着一个十字小X,这X曾刺破皮肤,留下了永远无法磨平的伤痕。
尤缈然抬起况晴的手,拇指在十字小X上轻轻地揉了揉。
“这颗钻石真漂亮,让人羡慕。”她由衷地赞叹道。“大嫂怎么没戴。”她回过头很无辜地问纪思白,“穿礼服戴钻石才配。”
纪思白心情格外愉悦,“缈然说得再对不过,不过钻石恒久远,得有底气才敢戴,这些日子我一直和你大哥没停地闹矛盾,戴着钻石就觉得扎眼闹心。”
“缈然小姐也很喜欢么?”顾肖黎明帅气的脸因为紧抿的嘴角扯得有些僵硬。
“很喜欢,非常喜欢。”缈然很真诚地回答。“所有女人都喜欢,不过取得它需要等价的爱情进行交换,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拿得出 。”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况晴,不知为什么,一面对况晴,她心里就生出无限的犀利恶毒。
“这是几克拉?”纪思白乐哈哈地上前也抓起况晴的钻石看了一眼。
“钻石一旦超出了一 定克拉就与爱情再无关系,它一定是附加了其它的什么价值,婚姻要稳固,光有爱情是不够的。”尤缈然盯着况晴,眼里风云变换,一动不动地配合着她的煞有介事。
围在一边的女人都兴奋地附和着,戴着钻石戒指的女人还曲着手把戒指送过来和况晴的戒指做比较,有比她大的,有比她小的,凑在一起犹如一团刺白的光焰,照得况晴唇色惨白,摇摇欲坠。尤缈然心虚地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顾门清杨。
“黎明,过来坐。”顾门清杨喊,“缈然向来如此,你别介意,她总喜欢在别人身上验证她发明的歪理邪说。”
尤缈然嗔了一计白眼回去。
“噢,”顾肖黎明又看了眼尤缈然,松开况晴的手,“我倒很喜欢她的古灵精怪。”
“顾先生。”尤缈然把他叫住。他恭谨地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您的眼镜上沾了点什么。”
“是么。”他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随身携带的布巾反复擦拭。取下眼镜的顾肖黎明仿佛突然扯去了面纱,露出俊逸洒脱骨骼清朗的面庞, 他的鼻梁上留下了一道红肿的压痕。
“我替你调整一下镜框。”尤缈然伸手拿过顾肖黎明手里的眼镜,“看您的鼻梁都压红了,是近视么,为什么不去做做较正手术,我就做过,完全好了。”她掰了掰镜片,递给顾肖黎明,“试试,肯定会好一些,建议你去眼镜店调整一 下,否则总这么压着,长久下去,鼻梁这里就会出现一块紫红的压痕,再想去就难了,对不起您的帅气。”
顾肖黎明又把眼镜戴上,犹如戴上了面具,他的脸瞬间变得毫无生气。
“我如果是况晴就会建议您去做较正手术。”尤缈然嘻笑着看了眼纪思白。“这个眼镜牌子不好,损伤视网膜,你如果常出国,最好在国外配上一 付,我并非崇洋媚外,可是这种东西还是谨慎些好。”
纪思白垂下头,没说话。看见又有客人进来,她像只黑蝴蝶一样扑腾腾地飞扑过去。
“顾先生很帅,况晴,你是个很有眼光的 女人,但豪门儿媳妇不好做吧?!”尤缈然拉着况晴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毫不在意况晴的抵触。
况晴一 言不发, 她的穿着打扮已经接近这场酒会到场女人中的中上水平,但眼神空洞游离,带着无法掩饰的小心翼翼。
“你这身打扮……”况晴终于忍不住,眼里含着鄙视和不屑。
“噢,不合时宜是不是。 我问顾门了,他说随便,我还没敢太随便,这套衣裳好歹上得了台面,顾门知道,平时我都穿迷彩服,谁知道你们是这么个穿法,下回真不敢再来了。”她异常坦诚。
“他说随便?!“ 况晴不解。
“对,随便,你看他不也挺随便的么,谁知他的家人这么不随便。”尤缈然嗔怪地瞥向远处的顾门清杨 。
“你在哪里工作?”况晴的一只手摩挲着礼服上凸起的暗纹,只一只手的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但摸着摸着,她的手就转移到那个淡化的白色印记上,紧紧地摁着,不再松手。
尤缈然心里微涩。
“在北京,不过一年大多在外面跑,回北京时倒不多。”她回答。
“和清杨是怎么认识的?” 问这话时,况晴的手有些痉挛,微微地抖个不停。
尤缈然倏然对自己适才的犀利感觉羞愧,况晴可不是顾门清杨,任她百般揣摩却触及不到他的痛处,她却犹如一片落叶, 纵然依旧碧绿,却似乎一脚就会零落如泥。她对况晴的感觉突然间复杂起来。
“我以为你会回避这个问题。”四周的人虽都在自在地说笑,耳朵却全支着,一点没落下她们之间的对话,时不时相互会心地对视一眼,有奚落有担心。 “毕竟你是前任,我是现任。”尤缈然打趣道。
“清杨变了。”况晴伤感道,眼睛望向窗外,一抹薄透的莹晶一闪。
“难道你希望他还是他,你离开了,难道还指望他依旧等在原地。”尤缈然斜斜地盯着她,声音不觉又带出一丝嘲弄的不屑。“要我说你应该庆幸他变了,这样对你们都好。“
她黯然,“你都知道了?”
“什么?”尤缈然挑挑眉。
“我和他……”
尤缈然一愣,好整以暇地看了眼况晴。 她并不想知道他们太多的事情,旁敲侧击地打趣一下还算可以,看看八卦也说得过去,或真去涉足他们的隐私,很无趣。 “顾门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他的八卦可不少,版本也多。”她含糊道。
“其实我们……清杨没给你解释么?”况晴眸光闪了闪,又垂下。
“你……应该很了解他,他不是那等浅薄的人。”尤缈然蹙眉看看远处的顾门清杨。
况晴似还想说点什么,却看见顾门清杨端了两杯红酒走过来,对尤缈然匆匆颔首,招手叫过远处的女伴迅速离开。
“缈然。”顾门清杨递给她一杯。“怎么了?出师不利呀?!”他瞟了眼四周,况晴已走到大厅的那头,越过人群不时地望过来。
“与我想的不一样。”尤缈然也抿了一口红酒,一 股酸涩苦甜顺着喉咙向四肢百骸流转,片刻前有些混顿的心思似乎更加理不清。她扭头寻找况晴,她正遥遥地望着她,眼底含笑,似是宽慰似是嘲弄。
“还好吧。”顾门清杨笑着问。
“嗯?噢,还好。”她哼了一声,“挺有意思的。”
……
“顾肖黎明你常见么?!”尤缈然拉着顾门清杨走到一边。
“不常,他很小就去了美国,毕业后也在美国发展,梅庐我也很少回来,这是他长大后,我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就是在他的婚礼上。”他自嘲地笑起来。
“他很师气精明。”尤缈然越过人群找到他,他正木讷地站在一边喝着闷洒。
“是么?你的眼光真好。”他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
“可他为什么要掩饰?!”顾肖黎明背过身,似乎在躲避着他们的目光。
“是么?!“顾门清杨敛起嘲讽的嘴角。
“他那眼镜并不是常戴,可能常放在西装口袋里,一端被压得变了型,头发如果剃成了平头,这个长度又有些过长,显得邋遢不讲究,与他那身精美的礼服很不般配,从他的服饰可以看出他是个很讲究的人,所以我说他在刻意掩饰。”
“掩饰他的精明么?”顾门清杨也背过身,把尤缈然挡在况晴的视线之外。
“不信,你大可以访访,我适才有幸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帅只是一方面,的确很精明,嗯,还有一丝算计狠辣。这样的人我可不相信他能爱上……那个……怎么说呢……这样的况晴,但是掩饰之下的他和况晴倒也般配,同理,你父亲继母又为什么会让自己这么出色的儿子接受况晴,难道真是爱情?!我不相信!黎明可不是个有情人。”尤缈然哀叹一声,“这原本是我最崇尚的爱情,不因金钱不因家世,怎么放在你们家,就变味了呢。
顾门清杨一把搂住尤缈然。
“干什么?!”尤缈然挣扎不脱,忍不住冲着他的腰猛捶了两下,他闷哼了一 声,却没有松手。“又做什么戏?!是不是我这么一说你心里舒服了。”
“就是觉得自己赚了。”他凑到她的耳边,“假戏真唱怎么样!”
“要唱你自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