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度的车风驰电掣般地在离沃尔沃一 步之遥处急刹车,他跳下车,有些慌乱地看着乔姨诧异的眼神,“我想和乔姨谈谈。”说话间他已经拉开了后车门钻了进去。
这些年他们虽然隔几年会在一起听一次音乐会,算起来却还是陌生人。
安度礼貌地弓了下腰,抬眼瞄了瞄驾驶座上的男人。
“你不用担心,那是我老公,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乔姨拍拍他的手,“一直想跟你说一说,却不知到底好不好,开始我也认为你父亲把你带来是让你感受一下你母亲的存在,他每次都把票亲自送过来,我心里的确很感动,小清走时,你还小。”乔姨声音颤抖,用手帕抹抹眼角,勉强控制住。
安度侧身面对着乔姨,低头不语。
“你还记得第一次听音乐时,我差点骂出来么,被我老公摁住,我们俩差点打起来。”乔姨呵呵两声,嘲笑道,“ 蓝色多瑙河,你妈最讨厌的曲子。”
安度的身体一凛。
“你爸喜欢这支曲子,当初他们恋爱时你妈很是恶补了一下交响乐,特别是这只曲子,可我知道她并不喜欢,小清是个时尚的人,她更喜欢流行音乐,我还跟着她一起去追过歌星。在巴黎听完音乐会我私下打趣过她,她有些烦闷,心事重重,我追问了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说以后再不会听这种音乐会了,回国不久,我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乔姨声音沉闷,带着无限怅惘。“谁知第二次又是蓝色多瑙河,我心里立刻不舒服了,我把你父亲私下叫到外面质问他,他还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和小清都喜欢的曲子,他希望你也喜欢。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或许什么想法也没有,但我看得出你对这首曲子很痴迷,痴迷一首曲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我却觉着你是痴,而不是迷。”乔姨懊恼道,“今晚蓝色多瑙河没有如约出现,你知道你的样子么,失落痛苦绝望,那正是我担心的,过去如果让你感到痛苦就应该忘掉,而不是费尽心思地记住。”
“谢谢乔姨。”安度小声说。
“小度。”乔姨拉住他的手,“我们虽然不常见面,我心里却一直把你当子侄看待,你是名人,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点,我只希望你能幸福。过去,圆满也好,不圆满也好,最好是放下,揪着不放并不明智,你父亲……我不赞同。”
“那我母亲……她到底有什么喜好。”安度殷殷地望着乔姨。
乔姨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你这傻孩子,她的爱好很多,喜欢打球,喜欢唱歌,喜欢旅游,最不耐烦的就是伤春悲秋,即使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每次去看她,她也都是乐哈哈地给我讲你的趣事。”
安度的泪潸然而下。
沃尔沃的尾灯眨了几下,乔姨犹疑片刻摇下车窗递上一张字迹和纸张都已陈旧的歌单。“这是我和你母亲上大学参加合唱团时,她给我抄的,前几天搬家突然翻出来,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安度把歌单举到面前,就着阿正的手机灯光,他看见歌单上抄着哆来咪的曲谱,一股快乐安详的旋律扑面而来,缥缈得如同一团黑雾一般的影子倏得变得轻薄,飘飘欲飞,扯得他喉头发紧,他突然捧着歌单痛哭起来,然后三把两把把歌单扯得稀碎,随手一扬,纸片犹如雪花四散而去落入夜色再也没了踪影。
“去哪儿?”阿正问。
安度握着手机,手微微抖得不停,最后只打出了两个字,谢谢。
大结局:
尤然到达殡仪馆时,安度已经率先到达。他穿着她为他准备的黑色西装黑色大衣,带着阿正阿义几个面戴黑超的保镖正站在门口等她和陆小冰。、
尤然穿着黑色羽绒夹克,手里提了件黑色小西装。
相距五步的时候,尤然站住了,她倏地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情景,他是那么漠然冰凉宛若天边的冷月,而她则一副没心没肺邋遢自在的模样,现在的他们又回到了当初,只是她再没有自在,再不会有自在。
她鼻尖酸涩,回身去拉陆小冰。
陆小冰也是一 身黑色西装,一脸肃穆。
参加追悼会的人不多,除了门家的老人,就是刘姨的邻居。
灵柩放在正中,按照奕明市的风俗,一身红色寿字纹锦缎袍服,蓝色镶钻暖帽,脚上是一 双红色缠枝绣花鞋,腰间盖了床云锦薄被,富贵非常。
被扑了粉化了妆的刘姨看着很陌生,在门外已经泪流满面的陆小冰一脸惊悚再哭不出来。
“小冰。”安度把陆小冰抓到刘姨的灵柩前。“告诉你妈,让她放心地走,你会好好生活,绝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两人默默地又站了一 会儿,安度一挥手。灵柩缓缓下降,突然一 扇门从两边倏地闪出,又迅速合拢,尤然的心一惊,陡然明白这就真的是阴阳两隔了。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在风中掠过的一 刹那已经变成了冰雹,砸在脸上生疼。
安度被阿正阿义簇拥着往他的车走去,他挥手挡开了为他打伞的人,步履慌张。
她叫的车就停在她身后,司机一个劲地催促她上车,说下雨了,去机场的路不好走等等。陆小冰站在中间,左右望望,不知所措。
“等等。”尤然高喊。她迅速从包里翻出一沓文件,这 原本是她想寄给他的,她没有勇气站在他面前,更没有勇气跟他说上一句话,这一刻她鼓起最后的勇气追上去。
身后的陆小冰咧开了嘴。
安度回过头,看着从雨幕中奔跑而来的尤然,雨水在她的头发上溅起,弹出一片缤纷的花朵。她穿着羽绒夹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鞋,让他想起他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没有城府嬉皮笑脸的尤然。
“安度。”尤然抹了一把脸,雨越下越大,安度的发梢已经有雨滴往下滑落,阿正塞在他手里的雨伞被扔在一 边。
“我给陆小冰在技工学校报了名,让他专门学货物装载,下个星期你…送他去。”
安度没说话。
“我和广和的老薛说好了,让小冰学成后去他的棉织厂做库存保管,我考察过了,环境不错,人员简单,管理也有章法,很适合小冰……”
尤然嚅嚅地再张不开嘴。“你有话问我么?!”她突然说。
“我知道……你不肯谅解我的……欺骗,你是那样信任我,”两行清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温热只是刹那,带来的更加寒涩的凉。“可是你…一开始不也想着利用我么。”她勉强舔着覥着脸嗔道,“我…我也没怪你。”
“对。”安度冷冰冰地,眼睛被雨水隔开,深如枯井,“我这个标本怎么样……”
“我没有,我不是,”尤然语句零乱,她想笑笑,声音却如呻吟般,“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希望你好……”她压抑着胸口的疼痛,“我…曾倾心爱过你,至死不悔。你……”她再不敢说一句话,把文件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安度回身看了一眼,雨幕中,尤然的车往机场飞驰而去,而他则要往栾明城区赶,他们的世界真的是越来越远。
他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尤然打印的股权转让协议,她把他给她的全部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附加条款是,原协议中的附加条款作废,甲乙双方各安天命各自天涯,从此再不相扰。
安度的心倏地缩成一团,疼痛犹如针扎一般瞬间模糊了他所有的意识。
“董事长?!”阿正放缓车速,焦虑地看着他。
“没事。”他拼命晃晃头,眼里有了一丝清明,“回家。”他嚅嚅地。
他把阿正堵在门外,哐地一声把房门关上,闭上眼睛摸索着开了灯。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窗帘沙发家具全部都换了,晒台上摆满了这个季节少有的盆栽,他顺手推开门厅边他和尤然的卧室,不仅是床单被褥,连床都换成了陌生的式样,窗口微开了条缝,荡涤进来的带着些微寒意的风吹散了一切过去的味道,他的鼻腔里空空洞洞什么也闻不到。
他脑袋一阵轰鸣,闭上眼的刹那,心里却犹如划过一道闪电,这就是她要与他比的策略么,无论他做成什么样,她只要轻轻一抹,就完全抹杀了他的一切,的确是更胜一筹,他想笑一下,自嘲地笑一下,却觉得嘴角有千斤重。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韩含,”老吴举着一个文件袋,“这是尤然的调查资料,可惜有些晚了,还是给你吧,也不枉你这么用心地帮她。”
韩含提着文件袋往外一倒,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都掉了出来,有照片,有杂志,还有几页资料。
照片里的尤然和他认识的尤然不同,没那么精致,更像阳光下自由成长的向日葵,生机勃勃,却让人可亲可爱。
他翻开文件,上面是尤然个人情况介绍,尤然,英文名布兰迪,金门大学机器人大脑研究,师从著名心理学家凯恩,乔伊斯进行心理学研究……最后他们共同完成的《应激性精神障碍患者的自愈和研究》获得了国际医学界一等奖。
韩含忙把那本医学研究杂志翻开,在第一篇凯恩,乔伊斯和布兰迪,尤的论文间,夹杂着一翻中文翻译。
题目:《应激性精神障碍患者的自愈和研究》
副标题是母爱是爱也是痛,
前言里凯恩博士感谢布兰迪为他提供了活生生的实例,让他有机会看到一位病人如何与命运抗争,最后终于自我治愈的故事。他最后的结论是,精神障碍是懦夫的巢穴,勇敢者不屑于它,。他在括号里备注,虽然这话有些偏颇,和科学精神相去甚远,但是勇敢依然是人类最美好的品德。
韩含想起他送别尤然时曾问他,为什么一切真相大白了,她反倒选择离开。
她说,她骗了他。
2018年1月22日星期日一稿
2018年6月25日星期一二稿
2018年8月2日星期二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