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流已经先进去了。”对讲机里传来小彦的声音。
韩含的车停靠在梅庐左侧,这里是路的尽头,山崖陡然拔起,截住了去路。
梅庐别墅区沿山而建,每户都是亭台楼阁栈道环绕,颇有点古风的味道。
吴教授坐在后座上,神色比来时已经安详了不少,技术科的小吴一直在低头调整设备。
“有了。”小吴把两台电脑并排放在驾驶台上,一台画面正对着大门,另一台对着一间窗帘紧闭的房间,有一位年轻的男人两手环抱对着白墙,神色莫辨。
“杨流?!’吴教授惊呼。
“对,”韩含咬着牙,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安度让我给您的。”
吴教授接过信封,抽出一张信纸,看完后,他长长地叹口气,闭上眼睛,“这个孩子,并不是没有办法,他怎么……”
“他,他说了什么?”韩含眼睛瞄着信纸,有些急迫。
“他说,从梅庐出来后,让我尽快对他做全面检查,一旦发现他的思维出现异常,就让我在这封信上签字,度宁投资暂由尤然代理行使董事长职责。”
车里一片沉默。
“如果发现安度真有什么不妥,可以中途中断杨流的催眠么?”韩含问。
“不行, ”吴教授肯定地说,“这样更糟。最好现在就喊停,趁着一切还没有开始。
韩含纠结着,自从接到尤然的电话。
“他是拿自己冒险,这不值得,思维意识一旦出现混乱,也有可能是不可逆转的。”吴教授扒在座椅间往电脑上探出身体,“杨流,我这两天又了解了一下,外面对他的传言很多,综合起来就是诡谲,不可思议,伪科学,这种超越科学层面的东西往往很……难以估量。不过凯恩博士却赞同安度的做法,他说这对于安度未尝不是一种治疗的过程,只有敢于面对,才能真正在战胜。”他叹口气。
吴教授又看看手里的信,“安度想的很清楚,他也很明白,杨流一旦出手就是要左右他的意识和思维。”
“事后……能检查出来么?!”韩含问。
“这倒不难,昨天他留下了三个问题三道答案,”他从包里取出另一个信封,“让我在无法判断时拆开看,如果他的回答和上面不一致,我就要签字,如果一致,即使有某些不正常,也可忽略不计。”
“来了。”小吴小声喊。
另一台电脑呼地闪过一辆车。
“这是安宁的人。”小吴说。
电脑右上角将那辆车的画面固定住,一点开,车窗里正是纪思白隐隐约约莫测的脸。
“现在是五点四十,晚餐时间约的是六点,应该陆续都到了。”韩含越过电脑盯着远处弥散出昏黄灯光的梅庐大门。
很快,安度的车也从电脑前一闪而过。
画面里,杨流也开始不断地看手表,并走到房间正中的一个躺椅上试了试,又拿出一个香水瓶一样的东西四处喷洒一遍,并上大灯,只留两盏地脚灯,地灯投射在地面的光晕被房间里巨大的黑影压迫着,透出一丝荧绿。杨流
走到沙了上坐下,闭上眼一动不动地窝在阴影了,只余半截腿在灯光下,诡异万分。
“这种氛围的确很诡秘。”吴教授说,“一般催眠的空间讲究舒服温和,让人身心放空。”
“客厅里打起来了。”小彦的声音,“纪思白和安宁。她跑出来了。”
大家呼地一下把视线盯在大门口的画面上,小彦的话声未落,纪思白疯了一样冲出大门,往山下跑去。
“让小刘跟上去,别打草惊蛇。”韩含说。
“安度和安宁走到花园里了,”小彦的声音,“两人脸色不好……争吵起来了…不好,安度好象晕过去了。”
“注意,计划很顺利。”韩含冷笑着。
吴教授紧急打开急救箱,手忙脚乱地把里面的医疗器械又整理了一刻,想了想,把听诊器挂在胸前。
画面里,安度已经被安宁扶着走进室内,杨流两手交叉使劲掰了掰,接过安度把他安置在躺椅上。
安宁看了一眼退了出去。
“安度安度。”杨流轻轻地唤了两声。左手放在安度的额头上,右手握住安度的右手,
“嗯。”安度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小度真乖。”声音柔和清丽,完全不像杨流原本的声音。
“呵,”一声短促的笑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安度的面孔在昏暗中绽放了一下又坠了下去。
“妈妈带你去看麦浪,好不好呀!”
“好,想去。”安度呢喃着,身体扭了扭。
“想去就要乖,要听妈妈的话。”
“听话。”这一声清脆高亢,
“你说要买九龙壁……“
“九龙壁……”
“九龙壁很好……”
“九龙壁……”安度呢喃的声音就变得若有若无。
“小度不喜欢?”
“喜欢……”
“那就买吧,小度带妈妈去。”
“九龙……”
“九龙壁。”杨流右手扶着安度的胸口,一下一下,轻柔地扶着。
“九龙壁……”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安度安度……”杨流拍拍他的脸,“安度不乖了。”
“小度乖……”安度的声音又大了点。
“那咱们去看麦浪吧……”
“去,”安度的腿无意识地动了两下。
“看见了么?”杨流的声音变得若有若无,并抬起右手指了指,遮住眉眼,“每次咱们来,都会经过这条小河,波光潋滟,像一簇簇火苗,小河流淌声音很好听,你听见了么,叮咚叮咚……”室内响起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真卑鄙。”韩含攥紧拳头,“又是这一招。”
吴教授一言不发,紧紧地盯着画面。
“也是。”杨流指着远处的一小片水域,阳光之下,犹如着一蹙火苗,“你听到了什么?”
安度神情专注,身体也随之收紧,似乎屏神聆听哗哗的水声像那细碎的阳光碰撞出的清脆声响。他的脸露出点茫然的笑。
“这是妈妈承包的二十亩田,今年又是大丰收,麦穗饱满,微风吹来,麦浪翻滚,大海一样让人陶醉……你看见了么……“
”……“
“哗啦哗啦……很好听,对吧。”
“好听……”
“那你听妈妈的话么?”
“听,听。”
“买九龙壁吧,多少钱都买,买给妈妈。”
“九龙……”声音越来越弱。
“安度!”杨流突然放开嗓门,柔和的声音倏地消失,他摇摇安度,再摇。
“安度睡着了。”吴教授小声惊呼。
“睡着了!”韩含一直看得懵懵懂懂。
“怎么样?”
吴教授没说话。
画面里,杨流退出去,过了一会儿,安宁走进来把安度扶起来,带出房间。
“这就完了?!”韩含瞪大眼睛。
吴教授托着下颌一动不动。
“他娘的,催眠就这么简单么?!“小吴有些兴奋,“好象也不难。”
“哪那么容易,我们看到的都是表面的东西, 看一眼就能学会那催眠大师怎么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吴教授摆摆手。
“那您看,杨流到底成功了没有。”韩含着急地问。
“不知道,”吴教授若有所思,“还是看到本人再说吧。”他把听诊器收起来。
“安度尤然出来了。”小彦的声音。
“走,到山下等他们。”韩含动作熟练地将车顺着陡坡缓缓滑了下去,卧在山脚下的十字路口。
尤然开车经过时,特意放下半幅车窗,安度靠在副驾驶上,半阖着眼睛,眉头皱成一团。
韩含风驰电掣地跟着尤然,一路往北开,往左进入市区,往前则是一片荒芜的水域,尤然没有丝毫犹豫越过岔口一直往前,停在一片空地上。
吴教授提着药箱钻了进去。
四面窗户全部打开,安度的座椅被放低,他半躺在上面。远处是拐弯抹角又峰回路转的山路,霞光与乌云交相辉映,青黄枯败的山坡与天际成为一体。
吴教授取出一颗药,塞进安度的嘴里,在他的脖根处摁了一下,安度咽了下去。
安度眉眼颤动着却没睁开。
吴教授一手摁在安度的脉搏上,一手拿着听诊器,在他的胸口探听;然后又取出一个头箍一样的设备套在安度的头上, 一边用听诊器在安度的胸膛上四处游走,一边转动手上的仪器,铁圈时不时发生不规则性的嘀嘀声。安度一动不动,仿佛又被催眠了。
“神经元方面未受损伤,脑电波没有异常突起。”刘教授认真地说,“结合现场的表现,神经干扰没成功。“
几个人神情略松了一下,却都不说话。
“是不是头晕。”吴教授问。
“有点,刚才眩晕,现在只是晕。”安度说。
韩含站在窗前一米的地方,不敢靠前,安度脸色煞白,鬓角已经湿透。刚才杨流施展的催眠情景,虽然没有想象中的惊悚,也没有外人传的那样魔力十足,可杨流的手在他看来依然带着魔法,轻而易举就能打开一道无边的上帝之门。
“我一直没睡着,始终听得到说话声,我觉得他没成功。”安度缓缓睁开眼睛。
“没成功?!”尤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她侧眸看了一眼吴教授。“吴教授,真的么?”
“也不知为什么,脑子里一直是铃声,反复出现。”安度悠悠地吐出一口气。
“什么?!”尤然一手摁在喇叭上,短促的声音刺入耳膜,所有的人人都皱起眉头。
安度坐起来,“叮叮咚咚地响,时远时近,时急时缓,让我始终难以入定。”安度看着远处,“虽然是在梦里,却对外面的声音感知很真切。”
“以前呢,以前……听到铃声是什么感觉?”尤然急切地问。在她的感觉里,以前的铃声对于安度就像魔音,完全控制着他的灵魂。
“我一路都在想,以前……好像根本听不见。”他蹙起眉头。
“听不见?”尤然不明所以,可他明明是听见了呀。
“听得见铃声说明你感受的是真实的存在,听不见,感知的是另…一 个虚拟的空间。”吴教授说,“刚才的检查也证明你并没有受到外界的控制。”
“麦浪你看见了么?”吴教授问。
“好像看到过一眼,又突然听到铃声,画面骤然消失,心里倏地变得很空,很难受。”他眯起眼睛,隐藏住眼里痛彻心扉的寒冷和绝望,和酸涩的湿意。
“只有面对,才是重生。”吴教授由衷地说,“这是凯恩博士的话吧,他说让我送给你 。”
尤然却觉得那个铃声在过去坠着他往下陷,现在却在关键时刻拉住了他。“好。”尤然侧过头,含糊道。
“现在怎么样?“吴教授把安度的座椅扶起,“出去走走。”
安度走下车,活动了几下腿脚。
“感觉有什么不妥的?”
“头有些发蒙,倒是不晕了。”安度长吸一口气。
“这很正常,就像有人把你码得整整齐齐的柜子搅了一把一样,痕迹在那里,总有不舒服的地方,我早说过,小伙子肯定没问题。小尤,”吴教授接过尤然递过来的饮料,“你还在读书?!”
“是呀。”尤然笑嘻嘻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安度,“你怎么知道的?!”
“叫艾米拉?!“
尤然一愣,点点头,依然笑着。
“原本真是你,哎呀,老外念中文简直害死人,我真不敢相信凯恩嘴里的女孩子就是你。”吴教授很兴奋,“现在的年轻人都了不起。”
“还回去读书么,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他瞥瞥安度。
安度正面朝落日余晖,闭眼做着吐纳。
“学位还是得拿一个。”尤然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