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含和老强赶到安度的办公室时,尤然和陆小冰正在吃饭。
“怎么现在才吃。”已经过了八点。
“还有两天外方就到,罗里吧嗦的事也不少。”尤然含糊道,把他们引到沙发上坐下,陆小冰乖巧地沏了两杯茶。
“小冰,韩姨还挺想你呢。”韩含热情地拍拍陆小冰的肩膀。
陆小冰嘿嘿地傻笑着。
“还没谢你。”尤然接过话题,“小冰也一直念叨你母亲,多谢。”她小声说。
陆小冰又坐回餐桌边,神情呆滞晦涩,不像上一次刘姨失踪,陆小冰表现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很是悠然自在,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的智商所限,他也许不明白母亲的失踪意味着什么,跟着他们回到越秀涧时,还乐哈哈地四处晃荡。尤然心头憋闷,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一样,不仅陆小冰,连她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心慌气短,心里浮不起任何一点希望。
“再等一会儿,安度还在开会,应该快结束。”尤然说。
“你去接着吃饭,如果不介意我和老强参观一下办公室。”韩含站起来,“上次来就觉得装修很有特色,没见过。”
“随意。”尤然忙说。
办公室装修很有个性,一物一什都很有章法,颜色是度宁的企业色,花纹是公司LOGO的变形,唯一有点突兀的是他办公桌后墙上的一幅水彩画,鹅黄的背景,几笔意向不清的笔触,除了色彩看上去有些感觉,其它的完全不明所以。
画的尺寸偏小,与办公室的整体氛围也不匹配,让人不注意都难。
韩含和老强都站在这四幅画面前。韩含突然觉得那鹅黄仿佛麦浪,那莫名其妙的笔触好象是麦穗,这么一想,画面的内容瞬间立体了起来,那是一大片金黄的麦地,风儿吹来,麦穗顺风倒伏,远处似乎还有两个人影驻足眺望。
“这是画家一凡的作品,一共四幅,这幅名叫秋。”尤然忙吃了几口也站过来。
“看样子他非常喜欢。”韩含说,“可惜破坏了整个办公室的装修风格。”
“另三幅在么?”
不待尤然回答,陆小冰从一个柜子后面拖出三幅捆扎整齐的画作。
“可以看看么?”老强说。
尤然犹豫片刻,老强神色专注,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看吧。”她对陆小冰点点头。
陆小冰三下五除二解开包装。
一幅是淡褐色的背景,几笔勾画出仿佛萌动还未破土的绿色;另一副满目五彩斑斓,犹如夏花般灿烂,最后一幅则是白色布景上几笔带着冰凌般光润的水纹。四幅画风格均是涂鸦般的抽象画,意念表现也相同,春夏秋冬简单几笔,就笑盈盈地跃然纸上。
“这像不像儿童画?”老强若有所指,“是画家站在儿童的视觉表现的所见所闻。不知我的理解对不对。”
“不说不知道,你一说还是那么一回事,那幅秋不就是妈妈和儿子一起在田边看麦浪么?”
“姐姐,”陆小冰塞给尤然一个相册,指指其中一张照片,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穿着粉色的格子衫,天蓝色的背带短裤,三七小分头,手上拿了顶结着蝴蝶结的小草帽,正倚在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腿边,他们的眼前正是随风摆动的大片麦浪。
“安度小时候?!”韩含问,“难怪他喜欢这幅画。”
尤然脸色煞白,踉跄两步跌坐到沙发上,那个女人她知道,正是安度的母亲门清。
“不是,”她嚅嚅地,“安度两岁时,他妈就去世了。”
老强拿过去仔细看了看,“应该是安宁,你们看这眼睛,更像安宁。”
他们同时回头看着墙上那幅画,那两点抽象的人形越看越像安宁和他母亲门清。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安度推门而入,看见他们身边堆着的画,愣了一下。“怎么,你们也喜欢,喜欢可以拿去,当时买的是一套,其它三幅我不太喜欢。”
老强强悄悄合上影集,指指墙上那幅画,“安度总只喜欢那一幅。”
“对,和我记忆里的影子很贴近。快要收获的季节,田间地头都看不到人,除了麦浪就是麦浪,母亲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一路欢声笑语,和这幅画很贴近。”
尤然惊诧不已,忙拦住他,岔开话头,“先吃点东西,我买了多的,两位不如一起。”
韩含老强客气友好地拒绝了。
安度不再理会,只一心一意大口吃着,很快就端着碗汤坐到他们面前,抱歉了几句。
陆小冰已经被尤然打发到门外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关门的瞬间,韩含听见尤然命令般的严厉口吻,他一愣。
安度瞄他一眼,“小冰的智商不高,这些年刘姨摸索出一套和小冰相处的方式,只要严厉地命令他,他就会一丝不苟地执行,现在也算是能够自理。”
“噢?!”老强惊诧,神色莫测。
“有什么要问的,问吧。”说到刘淑荣,安度脸颊突地黯淡下来。
“一般情况下,失踪时间超过三天,生还的可能性就会下降百分之七十,超过三天就只剩下一成的把握。”老强无奈地摊摊手,“我们的线索微乎其微,除非她又一次自己躲起来,否则…”
“你们问吧,我……尽可能地言无不尽。”安度眼里的情绪又抹了去。
“刘淑荣的下落一直没有任何线索,她的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所以想请教安总。”韩含说。
安度双肘支在膝上,垂下头,“她若有事一定是因为我,你们找我没错。”
尤然抓住他的手。
“她几乎没有什么社会关系,小冰的父亲和唯一的舅舅早几年也都去世了, 虽然刘姨和我的关系特殊,但她与安家并不来往,唯一熟悉的人是安宁,因为常去三中看望我,她与况晴和杨流也认识,除此之外,我身边的人她并不认识谁,包括小冰的上司高主任,我也没让她见过……”安度说。
“她的第一次失踪想必尤然已经对你说了?!”韩含问。
安度点头。
“刘淑荣说她是因为听到杨流说了些让她害怕的话她才躲起来的,”韩含把刘淑荣那天的话大致说了一遍, “这些话,刘淑荣证明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过,更别说杨流,目前我们还没有其它结论,但有一点可以合理推测,门家遗产公开前,杨流就应该知道你们财产分配的大致比例。说这些话只表示我们的一个态度,很多事,你是当事人,你不说,外人很难猜测,所以希望我们开诚布公。”
“杨流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合情理。”尤然说。
“难道你怀疑刘淑荣?”老强突然插话。
“不,我不怀疑。我是刘姨带大的,她对我非常疼爱,像母亲一样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身体问题。外公离世后,我也独立出来居住,原本我把她推荐到外地的一位亲戚家做家务,她不放心我,辞职回到奕明,时不时做些好吃的来看我,为我缝缝补补打扫卫生,她本身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妇女,也许就因为了 解我的一切……我的身体问题,而变得不普通……””安度忙摆手,“以前我一有事,刘姨必定去找安宁,得知刘姨失踪后,我第一时间问过他,他说刘姨的确是去找过他,但他当时并不相信我的失踪,刘姨也不敢说得太透,一味地含糊着,安宁就把她打发了。”
“你指的一有事刘姨就去找安宁是什么意思?”老强问。
“在外公家时,安宁很淘,喜欢恶作剧,刘姨很护着我。”
“能不能……举个例子。”老强眼神闪了闪。
安度闭了闭眼睛,“我如果丢了什么东西,她都会去找安宁,每次都是那样,我劝过她,她当着我的面答应不找了,下次还是依然故我。”他慨然笑了两声,“刘姨对我很维护。”
“你……现在想过刘姨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什么么?”老强试探道。
安度长吸一口气,点头,“我想过,安宁比我大四岁,且很聪明机灵,我的病他应该知道,并且……利用过,否则刘姨那样老实本分的人不会事事都认定是他。”
老强点点头,“如果安宁不管,你觉得刘淑荣还会去找谁?”
“以前是我外公,现在肯定是我父亲,但那几天我父亲不在国内,她去过,被安明拒之门外。”安度深深地低下头,灯光下只剩下他蹙成一团的眉头。
“你的思路是对的,她一定 在找人帮忙。”老强沉吟着,“除了这些人,她还会找谁。况晴?”
“很有可能,可况晴当晚离开栾明后就回了老家, 。”韩含补充,“杨流?她肯定也去找过杨流。”
“我也问了,他说没有。”安度疲惫地说。
“也就是说知情人,能够帮助安度的人都拒绝了她,如果换做是你们,你会怎么样。”老强眼睛灼灼闪光。
“如果是我,第一我会想到报警,第二我可能会用手上掌握的东西威胁某人,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韩含说。
“报警她不会轻易尝试。”安度说,“在我身边多年,她多少知道我对警察的态度,威胁,我想不出她那样的人会干出那种决绝的事,不过倒有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尤然突然说,“也许她会拿着手上的东西去交换什么。刘姨虽然知道安度的毛病,却并不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唯一让她窥到些端倪的就是肖惠,况晴和杨流她够不着,能够讲条件的也只有她,而且她曾留下地名片。”
“肖惠也已经失踪。”韩含叹息道,“她因为涉嫌非法集资,警方已经立案。”
“我想问问其它相关问题,可以么,安总?”老强说。
“问吧。”
“你刚才一直在说你的身体问题,可你的身体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对么。”老强狡黠地眨眨眼睛。
安度和老强对视了一会儿,抿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笑,“火眼金晴。”
“那些人也识破你的迷魂阵了么?”老强笑出了声。
安度又盯着老强看了一会儿,“你弄错了,我没有给他们摆什么迷魂阵, 这种说道法好象有失偏颇。”
“好,对不起。”老强住嘴,“这么说吧,他们飞蛾扑火不可能不自救,你是明白人,你觉得他们最大的自救方法是什么。”
“当然是按照况晴带给他们的信息,由我继续往下操作。”安度抄起胳膊 ,冷冷道,“我怎么可能如他们的意。”
“如果他们真要让你如他们的意呢?”老强撑起身体逼近一步。
安度不动声色,“那他们绑架劫持的应该是我。”
“如果真是那样,九龙壁还不得继续往下跌,”老强说,“到时候他们打不着老鼠反会蚀一把米。”
“你看得很明白。”安度脸上浮出点笑意。
“可见我这个外行人都明白的事情,他们那些内行人更加清楚,掉进深渊的人不可能不自救,豁出命他们也会自救。”老强笃定道。
“你是说他们会拿刘姨的命和我交换?!”安度惊了一把,旋即沉下脸,“如果是这样倒也好。”
尤然侧身对着安度,他的脸色虽然一如既往地平静,但眉头微蹙,发丝深处有了汗意。
“尤然家的杰彬置业有一个证人被人抹去了记忆,失去了做证的资格,这件事你听说过吧?”老强问。
安度不说话。
“我们怀疑是杨流的手段。”
“杨流?”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结论,尤然依然很诧异……
“虽然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与九龙壁事件有关,但他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不容否认,我相信安总留下向阳楼的房子本意就在此。”
“噢?”安度不动声色。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况晴?”老强问。
“大四那年,”安度抬头从窗口望出去,尽管窗外黑得只剩下几颗星星,“她又提出和我同居,我不同意,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还记不记得她高三的作业,我当然记忆犹新。高三那年,况晴的学习成绩下降得很快,有很多女生连作业都无法正常完成,弄得精疲力尽,而况晴每天的作业却很完成得非常好,可是每次大考小考却都是倒数。后来,学校要分快慢班,当然是以成绩为准,学校对况晴很头痛,她的班主任就来问我是不是帮着况晴写作业了,我坚决否认,班主任不信。考试卷上的题基本都是平时作业的翻版,换个数,或者换个角度,如果作业能够顺利完成,试卷应该一点问题都没有。从那儿以后,我就挺注意她,但也没发现什么。 所以听况晴提到她的作业, 我的惊诧
看我露出诧异之色,她拿出几份试卷 ,虽然字体歪斜,没什么筋骨,可那的的确确是我的字体,而我却没有丝毫印象。我当时的震惊你们可想而知,直接问她怎么一回事。她说,如果我们是一家人,她再看是否需要告诉我,赤裸裸的讹诈。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的梦游症又犯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况晴与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肯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外公临走时曾嘱咐过我要小心身边的人利用我的病,我找过刘姨,她说得很含糊,说我只是半夜突然坐起来,在屋里转一会儿,然后找个地方闭着眼睛坐半天,自己就回屋去接着睡,别的没什么,就是经常着凉感冒。后来我四处咨询,专家的解释大同小异,但有个江湖专家说梦游中的人有时候能与人进行对话。 我又找了几次刘姨,她虽然没明说,但她的意思是我大哥就可以和我对话,有一次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重要消息,被外公打了一顿,外公才意识到梦游症的危险,四处求医问药,这才渐渐好转。我去找安宁,他不承认,说我疑神疑鬼。万般无奈,我同意和况晴同居,因为我知道那是个致命的潜在威胁,无怪乎我外公去世时反复叮嘱我,忧心匆匆。后来,我多次拿话诱导她,她都装糊涂。”安度苦笑一声。
“可你还是知道了。”老强笑。
“对,我知道了。”安度也不否认。
“如果我没猜错0085和1720是你设的局。”老强一口一口地轻呷着茶水,漫不经心地问。
安度是瞄他两眼,没说话。
“你想没想况晴是如何掌握那一技巧的?”老强又问,“一个高中女生,没什么见识,却突然有了那一手绝技。”
“我想过,也怀疑过,可以这么说你们怀疑到的我都怀疑到了。”安度淡淡地看着老强。
“这么说,你也怀疑杨流?”老强问。
“我记得警察界不是有这样一句格言么,抛去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安度眼里有了笑意,“况晴和我在一起十年,她的一点一滴没有我更了解,除了杨流,我看不出还有别的可能性。”
“我和况晴再次同居后,我把况晴周围的人和事研究个透,但正是这样,我反倒有些不确定,因为当年杨流的1600万元债务并不是从我这里取得的,我的继承权是人二十岁开始的, 当时我没那个钱。”
“你没追踪那笔钱。你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应该更方便。”老强问。
“我追了,涉及黑社会,我怕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烦,就罢了手。我想象不出如果不是那1600万元,他没有理由针对我。”
“可你还是怀疑他?”老强笑问。
安度低下头,没有回答。
尤然依偎在安度身边,不再象开始时还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韩含快速瞄过整间办公室,监控系统正有效地工作着,想必越秀涧紫峰阁那套强大的监控也日夜不停,一个人数年于一日地看着一成不变的画面,与夜色相伴,与流失的岁月相伴,与无助和坚韧相伴,他的内心是何等得煎熬。他突然明白了尤然的失态。
“你突然抛出那么大的诱饵,不可能只是不愿再忍耐,况晴是不是有什么动静让你不得不为之。”老强问。
“对,她有了离开的动向,”安度眼底漆黑,看不见底,“和安家接触频繁。”
“安家?你父亲?!”韩含难以置信。
“对,和我父亲。”安度翘起嘴角,眼里一闪而过嘲弄的神色,“包括肖黎,我继母,还有安明。”
“噢。”老强神色莫测。
“我对况晴的行踪一直掌握得很严,她和肖黎那段时间突然热络得不得了,我虽然每次对外都表示安氏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无意我母亲留在安氏的股份,可外人怎么可能认为我真的就一点不动心。我知道如果再耗下去,她手里的秘密就会被她转手,而一旦转手,就会扩散,到时候我可能真的再也控制不住了。说实话,有段时间万籁俱寂的夜里我真想杀了她,一了百了,这个念头折磨得我寝食难安,但是她背后的人不暴露出来对我更是威胁,就这一点让我决定无论如何得留下她。“
“向阳楼你为什么要留下来?”韩含问。
“没什么,我住的那套我高二那年就买了下来,杨流那套原本买下来想让况晴住进去,那时候房子很便宜,七八万一套。”
“没有别的想法?”韩含难以置信。
“当时没有,后来开始查况晴时,我去过几次,看出些端倪,但一走进杨流的房子头就晕,次次那样,后来也只能站在门口望两眼。”他自嘲道。
“以前你没进过他的房子?”老强问。
“很少,他的房子太小,门厅只够站个人,卧室也伸不进脚,我找他就在门口喊一声即可。”
“我们也去过,”老强坦然道,“他的卧室有一台可活动的躺椅,局里的专家说那是一台医用催眠椅,可180度旋转,非常昂贵。”
“你们也怀疑杨流?”
“我们怀疑他当然不仅仅是他和你之间的那些恩怨,我只是问你如果他就是况晴幕后之人,后手肯定不同一般,你想好对策了么?”老强问。
“我有个专业问题想咨询一下安总,”韩含说,“杨流的医院有100多会会员,非富既贵,你和他关系不错,为什么没参加。”
“他没有找我。”安度说。
“这些会员你觉得他用来干什么?”
“流川医院只是个架子,杨流的特技是老年病和一些杂症,医院加会员,这种模式也算新颖。”安度淡然道。
“这真是你所想?“韩含有 些气结,之前调查的结果大部分都只是分析,并无真凭实据。“三森集团的遭遇,他可脱不了干系!”
“你没有证据。”安度瞥他一眼,“连三森都闭口不谈,你有什么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