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含在越秀涧外已等了一个小时,按照惯常习惯,尤然应该在这个时间回到越秀涧。
肖惠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是两天前送女儿上学时,学校门前的监控摄像头留下的身影,之后就再没出现。孩子的父亲已经来到栾明,预备等上几天,如果肖惠依然没有消息就接孩子回老家,可肖惠的女儿坚称要等肖惠回家,父女俩闹得势同水火。
鲁飞更像人间蒸发了一 样找不到踪影。
千头万绪,以前觉得一条条犹如蜘蛛吐出的丝一样把自己牢牢地困住,现在困扰的头绪一条条脱落,他更感到彷徨。
熟悉的呼啸声远远地传过来,韩含把车子发动起来,直接横在路中间。尤然的宝马戛然停下,探出头看到站在车边的韩含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警觉。
两人把车挪到路边,都没说话,却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事么?”尤然看看手表,脸色红润饱满,脸颊左侧有一道睡纹还未散去,像刚从床上醒来的孩子,眼神还有些茫然。
“有事?!”韩含笑,只望着远处越秀山山顶朦胧却又清凌的光亮,月亮隐在山后,除了那一汪清透的月色,什么也看不见。
“嗯。”尤然模棱两可。
“我想找你聊聊。”韩含说。
“可以,不过最多半小时。”她又看看手表,略有些急躁。
“是不是赶回去给安度做饭。”韩含心里的不舒服清晰无误地堵上他的喉咙。
尤然奇怪地看他一眼,讪笑。
“你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韩含侧过身,避开她犀利清澈的眼神。
“不知道。”尤然笑笑,抄起双臂。
“好吧。”韩含艰涩地说,“红山院402的情况你再清楚不过,当时你力劝他们报警,对吧。”
“对。”尤然没有吃惊,眼神亮莹莹地闪过来,却带着几分讪然,“你问了可不是第一次了。”
“你知道402的人被外人窥视,可你知道402的人都在干什么么?”韩含躲了一下,还是坚决地迎上她的目光
……
“他们在监视安度,也就是你们在紫峰阁的家,全天二十四小时,当然这是发生在你来栾明之前。”他停下来,想等着尤然问几句,可她丝毫没有想问的意思,只专注地看着远处。
“你就不问点什么么,或者你早就知道。”韩含很气馁,又想起刘向前的话,尤然和安度一样,她若不愿意,他不可能讨到什么便宜。可是他就是想找尤然对质。
面前的女人在他的镜头里出现了不知多少次,她的一举一动,开心,惆怅,沉思,包括她眉头耸动的小动作他都熟悉无比,远在紫峰阁三十六层空中楼阁上的她无论怎么掩饰也远比眼前的她更加真实亲切。她对他是排斥,谨慎,甚至是警觉的。
韩含恨不能调头就走。
“你忘了我是什么家庭背景,杰彬置业虽然赶不上度宁,在无奇也还是数一数二的企业,商场的这些伎俩我看得多了。”她淡漠的语调让他陡地火起, 他握握拳头。
“你……你和安度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他怒极反笑。“安度很危险,这你也不关心?!”他倏起收起笑容,语调中带着狠辣,眼睛一 动不动地盯着她,带着可怕的挑衅。
尤然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松开。
“你不担心?”韩含追问。
“当然担心。”尤然长吸一 口气,脸色舒缓平静下来,“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
“好了。”韩含侧过头,语气淡然,"不用给我说大道理,我们之间用不着这样。”说完,自己也一愣,攥拳抵在嘴角,轻咳了一声。
“那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尤然也冷冷地问,淡漠的表情下压抑着藏不住的情绪。 “对于警察,生命高于一 切。可是对于我们,有很多东西要凌驾于生命至上。”尤然蹙起眉头,声音陡地犀利无比。
“你愿意安度用生命换取那一切么?!”韩含大声质问。
……、
“只有生命还在,一切才有可能,失去了生命,什么都是空谈。”韩含不知自己是站在什么立场,他根本无法劝说安度放弃什么,说完,只觉更加茫然。
“不,他不会,”尤然脸上腾起一股森冷的狠劲,“有我在,他不会。”话音未落,尤然已转身上了车,哐地一声关上车门。
韩含一把拉开车门,闭上眼,又睁开,“我知道一切你都知道,且在你的掌握之下,那我说一个你不知道的。
尤然抿抿嘴角。
“想必肖恪你应该知道,他是从襄阳出差回来后失忆的,出差的四天里,他住在西都酒店,你父母住在那里并不稀奇,尚可你也不会诧异,但有一个人你会想不到,那就是杨流,一句话,杨流与肖恪的失忆关系匪浅,与你父母的关系就不会那么简单……”
一阵锐利刺耳的轰鸣声,宝马呼啸而去。
天色阴沉,越秀山顶那汪亮色凝聚成一圈可疑的白雾,仿佛拢着一场暴风雪。
韩含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进402,歇了一天的小彦直接把望远镜递给他,又把监听设备的耳机取掉。
况晴已经回家,望远镜里,三十五层的客厅华灯绽放一 片雍容,况晴坐在灯下,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天如此。”小彦玩笑道,“看久了都觉得她是在演戏,要真是在演戏水平还不低。”
韩含努力控制着望远镜的视角,不愿看向别处,可最终还是望向三十六层安度家,相较况晴家,安度家的水晶灯灯光橘黄温馨,让人宁静安逸,尤然一直站在晒台上,倚在栏杆边一 动不动,神色凝重。
“看不出况晴还是文艺女青年,这首蓝色多瑙河她是百听不厌。”监听器里传过来的音乐声有些失真,呜呜咽咽的。
“文艺青年?!”韩含笑完又一愣,瞥了一眼远处的身影,虽然况晴长相还算清秀,衣着也日渐不凡,可却怎么看都像一个穿着表姐衣服的邻家女孩,眼神总露着几分机警。“不,她不是文艺青年。”
韩含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清晰地定格在况晴的脸部,又顺着她的脖子上下挪动了几下。她坐得笔直,腰背与沙发几乎成直角,脖子僵硬,连带着下颚也失去了应有的柔韧。
韩含皱起眉头,又把耳机扣在耳朵上,缥缥缈缈的音乐声中,况晴像个木偶。
借着月光,能看见小彦满脸疲惫,眼睛熬得通红。
“昨晚他们没睡?”韩含问。
人手不够,小彦晚上守着402,白天还要去查况晴,黑白连轴转,辛苦不用说。好在紫峰阁的几个窗口,灯一熄就没什么事,可以时不时寻机睡一小觉。
“正要给你说,这两天,尤然晚上很奇怪,黑灯瞎火地在屋子里乱蹿,不睡觉,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
“不睡觉!”韩含倏地想起尤然脸颊一侧那道十分清晰的睡纹,睡了觉回来熬夜?!还是在外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一个人?!”他问。
“对,绝对一个人。这两晚我一点没睡,隔一段时间她就起来转一圈,隔一段再转一圈,失眠睡不着似的。”
“况晴,有什么消息么?”韩含岔开话题。
“噢,”小彦稍振作了一下,沙哑着嗓子说,“有几点值得推敲,第一,三中是栾明市比较差的中学,而况晴虽然是龙水镇人,但龙水中学却是区重点中学,如果仅是为了学业考虑,她没必要舍近求远;第二,安宁的老婆纪思白是况晴的远房表姐;第三,她和杨流的关系匪浅。”
“安宁?!”韩含有点恍惚。这些日子,他们谈过安浩然夫妇,谈过安明,却从来没谈过安宁,更没提到过纪思白,如果安家复杂,安宁夫妇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小彦嗤笑声中带着点自得,“况晴应该是纪思白安排到安度身边的!否则说不通。”
韩含没说话。
“有点匪夷所思吧,知道纪思白的底细,你就会觉得这再正常不过。 小彦递给韩含一罐咖啡,“这都不是秘密,找个她的熟人一问就知,现在问谁都说纪思白聪明有远见呢。”他灌了一口咖啡,“纪思白和安宁是汇文中学同学,说起来纪思白的家境也不差,父母也算有钱。纪思白在学校很拔尖,成绩,样貌,都很出众,安宁则很一般,除了家里有钱,有专职司机保姆;他们从初二就搞在一起,听说安宁动辄就住在纪思白家里,是纪思白父母早早认可的上门女婿。 纪家的门风可想而知。抓住了老大安宁,老二安度他们怎么可能放任不管,要知道抓住了他们两兄弟,就等于抓住了门家,同时制约了安氏。”
“的确。”韩含点头,“这么说,不管安宁如何,这个纪思白对况晴的事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嚅嚅地,“你表姐也是三中的,她认识况晴和安度么,还有杨流?”
安度二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中,最令人怀疑的就是他与况晴相识的十年,而在这十年中,让人不安的除了越秀涧的三年,还有在三中同居的高中三年。
“当然认识,”小彦呵呵地,“三中是什么学校, 他们高一就同居,大鸣大放,那个时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安度长得又帅又酷,家里又有钱,是女生们梦里的白马王子,你说说况晴能有好日子过么,不仅受排挤,时不时还挨一顿零敲碎打。”
韩含皱眉,“学校和家里不管?!”
“肯定插手了,学校对外的官方语言是况晴是安度的表妹,是照顾他生活的亲戚。”
“杨流呢?!”韩含打断他。
“杨流原来在贵族学校,高一下学期转到三中,住在安度对门。那时他父母刚死,被债主追上门,家里变卖所有家产替他们还债,杨流的祖父母一病不起,也是挺可怜的。”颓废还未及蔓延到眼角,又嘶地一声笑起来,“不过我听到一宗有趣的事情,多少和咱们有点关系。”
“噢,”韩含心浮气躁,任何一条线索延伸出都像一片沼泽地,越发让人看不清前路,“说说看。”
“况晴当时有个外号,叫层主。”小彦笑眯眯地看着他蹙起眉头。
“什么意思?!”韩含问。
“他们当时住在四层,统共两户,她是四层的层主。”小彦摸摸鼻子,不怀好意地觑他一眼。
韩含一时没有明白,怔怔地。
“哎呀,”小彦撑不住,怼他一拳,“说她不仅是安度的女朋友,和杨流关系也不简单。”
“怎么会?安度也不是傻子,别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韩含烦躁地走到一边。
“怎么不会,想想安明,不是如出一辙么!“小彦挑挑眉,漆黑的夜里,面孔怪异。
韩含扭开脸。
“杨流我没真正见过,但我表姐说他很是儒雅风流,在学校和安度比肩,也很受女生的欢迎,但是,正因为如此,却是奇了怪了,他和安度一样,对别的女生敬而远之甚至厌恶,唯独对况晴很亲近,他租的房子她可以随意进出,你说这个况晴能简单么?”小彦嘻笑着,“所以她是层主,安度和杨流都归他管。有句话叫三岁看到大,现在又套上个安明,这个况晴怕真没那么容易对付。”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对面窗口已没了人影,但客厅的灯还亮着,遥遥地吸引着他们的目光。
“原本就觉得她不简单,现在看来还真是不简单。 她的人生堪称完美励志,家境贫穷,姿色一般,十七岁就成了百万富翁的女朋友,二十七岁成功嫁入豪门,不知让栾明多少女性羡慕。”韩含拍拍小彦的肩膀,调侃道。“我记得三中在城北区?“
“城乡结合部,马路这边虽然算是城里, 但盘踞的都是小商小贩,建筑物基本是临建,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 马路对面是农村,你想想,三中会是什么样的,大学升学率很低,他们俩跑到那里上高中,不奇怪才怪。”小彦也叹口气,“必定有什么原因。”
韩含心情愈发沉重, 如果事件原本就这么复杂倒还好说,但如果简单的事情被无端复杂化,说明他们被人牵着鼻子走了。“真的被人牵着鼻子走了么?!”他想起刘向前对监控器案的第一次直面印象,他们有可能被人牵着鼻子,一语成谶?!
"还有件事情。”小彦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今天碰到一个有趣的人。”
照片是晃动之下拍成的,样子有些变形,只看出个五六分。
“什么人?!”韩含看看手表。
“楼上502租户, 穿着刻意低调,但就他那个拽劲想低调都不行。”小彦又指指照片,“看他的手机,苹果最新款,这还算不上,看脚下这双运动鞋,国际名牌,五六千拿不下。”
“你是怎么遇见他的?”楼上的老范刚搬走,说要和老婆重新开始,说被股市吓怕了。
小彦说,“我平时没敢叫外卖,一般黄昏的时候下去吃点,有两次都正好碰见他上楼,很低调,一看就化了妆。”
韩含给老范打去电话,没有迂回,三言两语就问到502。老范心知肚明,一点就透,他说,“租户出了高价,够我在市中心租一个两居室的偏单,我何乐而不为…”
“安度的内幕消息也不要了?!”韩含冷笑道,“马上可就在揭锅盖了。”
老范的呼吸果真变得急促,过了半晌才开口,“算了,我也想通了。”
“好,想通就好。”韩含打断他,“租客是谁?”
老范顿住,讪讪地,“那人叫王向愧,是个司机,外地人。”他把手机号码给了韩含。
拨过去,接电话的果真是外地口音,对方说是替亲戚租的,再问就一问三不知。
“我去看看。”韩含拢拢衣服,顺手操了根电棒揣进怀里。
“安度回来了。”小彦轻呼。一辆轿车静悄悄地从夜色中奔腾而出,白亮的车灯哗地向右一扫,头一低冲下地下车库。“好霸气。”
韩含咬咬嘴唇,抬手看看表,已是夜里十一点半。
红山院的拆迁方案虽然还未公布,小区里的租户已开始陆续离开,501与503门外挂上了铁锁,门前堆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已人去楼空,只有502似乎还有人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