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伴着巨痛,在黑暗中晕眩的感觉渐渐缓和了一点之后,程逍欢发现自己一只手撑拄着地,支撑住了身体。他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挨过三教鞭的头顶,发现肿起了三个半个乒乓球大小的包。巨痛依然难忍,好在地狱般的惩罚结束了。他捂着头顶的三个新长出的“小脑袋”,缓缓地站了起来,勉强地睁开了疼出眼泪的双眼,看到李老师仍旧不动生色,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像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回坐吧。”
伴着仍旧“嗡嗡”作响的耳鸣,李老师那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再次在程逍欢耳边响起。
程逍欢并没有像前两个受到惩罚的同学那样,垂头丧气地回到坐位,而是眼珠子里在冒火,心中的气恼不断加剧。他不敢把这种仇恨记在李老师的头上,而是在回坐的途中,用带着火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赵磊。
一上午,程逍欢都没理赵磊,只是时不时地看一眼赵磊的背影,心里翻来覆去地默念一句话:“这就是铁哥们?连作业都不借……”
赵磊也没有太在意他,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像是程逍欢跟他一点关系没有一样。但中午放学,赵磊骑着自行车追上了平时总坐他车,今天却一个人独自往家走的程逍欢。
“在生我的气吧?”赵磊推着自行车,跟程逍欢身边嬉皮笑脸地问。
“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俩就当不认识。”
程逍欢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冷漠地说,但脑海中却在回荡着曾经与赵磊在一起的一幕幕记忆犹新的画面,以至于泪光模糊了视线。
“你知道什么是‘铁哥们’吗?”赵磊摆出一副理论家的口吻,在一旁问。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程逍欢气上心头地作答,眼珠子再次充血。
“我借你作业,等于害你知道吗?你学习是给谁学的?是给老师,还是给你自己?你不会,我可以给你讲,但绝不能让你抄我的作业,这是对你的未来不负责任!将来你考不上大学怨谁?谁会同情你?你到那时再哭,还赶趟吗?既然我决定做你的‘铁哥们’,我就不能做坑害你的事情!”赵磊滔滔不绝地把他自己的一套大理论说完,仿佛他的论调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似的。
程逍欢尽管表面上对赵磊说的这番话嗤之以鼻,但心里已经不再记恨他了,最起码赵磊的心里还是装着他的,只是因为太固执,才不借他作业的。
心头的气虽然消了,但程逍欢很难认同他这套说教科书般的理论,又不愿意与他争辩,只能耷拉着脸说一句:“你要是像我一样,尝到老师往你头上砸三教鞭的滋味,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赵磊从不甘心在理论上认输,平时还特别爱与人争辩,他马上反驳说:“老师打你,是要让你长记性!不按时完成作业,就要受到惩罚!你怎么不想想,他为啥不打学习好的人呢?你的这顿打,算是白挨了,还是没明白老师对你的一片苦心!”
程逍欢一听赵磊所言,又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找不出适合的论词与他辩论,只能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你是学习好的人,铁了心的替老师说话,站着说话不腰疼。”
赵磊绝不是一个在言语上懂得一丝退让的人,况且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为对方好,还苦口婆心地劝对方端正学习态度、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对方非但不领情,还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也来了脾气,用更高的声调说:“谁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把你当成哥们才劝你的,换成别人,谁愿意管你啊?”
程逍欢听得出赵磊此言的潜台词是“你不求上进,我很瞧不起你。”
被心灵世界最近的朋友贬低得一无是处,是程逍欢的自尊心最不能承受的,他恼羞成怒地说:“谁用你管啊?你算老几啊?别以为自己学习好,就多么了不起!有啥可装的啊!操!”
赵磊这次不争辩了,因为这个让他情愿掏心掏肺的“铁哥们”,这一次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线,他脸都气红了,气急败坏地把车行车立在了路边,咬着牙,怒视着程逍欢说:“看来,咱们今天得干一仗,不然你不会服我!”
赵磊体格对比程逍欢,就像“哆啦A梦”里的胖虎对阵大熊,是重量级对轻量级的;赵磊的胳膊也比程逍欢粗了一大圈,就好比白萝卜和胡萝卜的差异。
尽管体格相差悬殊,但程逍欢最起码没有丧失维护尊严的本能,他下意识地甩出一句话:“干仗怕你呀?”
此言一出,赵磊便将两个拳头摆在胸前,进入战斗状态。面对强敌的挑战,程逍欢认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道理,便攥紧了拳头,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赵磊不但在玩和学习上,脑袋反应速度比程逍欢快,打架的章法也比他灵活得多。程逍欢的拳头刚冲着他的脸挥过来,他便用了一招“无相擒拿手”,向后一躲,抻手抓住了仰面送过来的手腕,反手一拧,把程逍欢拧得弯下腰,背过身去。
一条胳膊被人拧到背后,身体又背对着对方的程逍欢,原本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但他想到一招“亢龙有悔”,加上“老虎掏心”的连招,来破赵磊的“无相擒拿手”,打算从另一侧转身,想用另一只手去抓赵磊的脖领子,但却被赵磊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另一只手腕。
程逍欢的两只手腕都被赵磊从背后牢牢抓住了,已经彻底黔驴技穷了,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挣脱出来,却被赵磊一脚踹在两条腿的后关节处。
程逍欢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在即将倒下去的同时,意识到如果被赵磊这一脚踹得跪在地上,将是一生最大的耻辱,所以他只能向后倒,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但他的两只手腕还被赵磊死死地攥着,浑身动弹不得,只能杀猪般地狂喊:“松开我!松开我!”
“小瘪犊子,就你两条胳膊细得跟竹竿似的,也想跟我支吧支吧?打你我都算欺负你,知道吗?”
赵磊在程逍欢的背后甩下这句话,便松开了手,气冲冲地骑上自行车走了。
程逍欢在地上坐了好久没有站起来,他的精神快崩溃了……
他今天先是被李老师狠狠地打了三教鞭,脑袋被打了三个大包,尝到有生以来最疼的滋味;又被最好的哥们挖苦一顿,还让赵磊这样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连跟赵磊拼个头破血流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暗气暗憋。
他没有勇气站起来,曾经被一帮人按在臭水沟前,问他服不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他发现自己活得比武大郎还窝囊,都不配站起来,像个人一样走路,更不配站着撒尿……
最终他还是从地上站起来了,可站起来的只是他没有灵魂的躯体。
……
下午上学,赵磊一下课就紧忙走出教室,故意躲着程逍欢,怕目光碰撞后的尴尬。
程逍欢原本对赵磊的感情,就像初恋的情人一样,几乎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就能想到赵磊前一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现在与赵磊绝交了,又剩他一个人了……
他眼前不断重演着往日的画面,行尸走肉般地度过了一下午,那种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耻辱感,和与“铁哥们”绝交后的失落感,不停地在他内心世界里交战……
……
晚饭后,程逍欢正在写作业,听见有人按门铃,是父亲开的门,一墙之隔的走廊里,传来了赵磊的声音:“叔在家呢?”
“赵磊来啦!”
“程逍欢在家吗?”
“在屋呐,进来吧!”
“叔……”赵磊伴着难为情的笑声,犹豫了一下说:“我是来给程逍欢道歉的,有点不好意思见他……”
程逍欢在自己的卧里听得真真切切,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泪影模糊了视线。
“道啥歉啊?”父亲问了一句。
“我和程逍欢今天中午,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还动了手。回家想想,都是我不对,所以我就特意来给他道歉。”赵磊赧然地说。
“好朋友闹点矛盾挺正常的,没事,进屋吧!别不好意思。”父亲笑着说。
一阵脚步声过后,程逍欢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他下意识地擦了一下快要滚掉的眼泪,坐在写字台前,不知所措地看着,像往日一样挂着从容笑容的赵磊。
“写作业呐?”赵磊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来了。”程逍欢被动地与赵磊打了一个招呼,心里五味杂陈。
“有不会的题吗?我来给你讲讲。”赵磊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凑到程逍欢的写字台前说。
“你作业写完了?”程逍欢假装随意地问。
“呵呵……”赵磊发现程逍欢已经在态度上原谅他了,笑了两声说:“放学前就写完了。”
程逍欢再次感觉自己比赵磊差得很远,人家怎么玩都不耽误学习,考试总是不落前五名,而且打完了架 ,还能放下面子主动给他道歉……
当天,赵磊便开始像老师教学生一样,给程逍欢讲不会做的数学题,接下来几天,两人的友情恢复如常。赵磊像程逍欢一样,更加珍视这份友谊,一连几日晚饭后,都主动到程逍欢家给他辅导作业。但赵磊算不上一个好老师,那种趾高气昂带着训斥和挖苦的语气始终没变。例如:“你都快笨死了!告诉几便了?还不会!”“你这是啥智商啊?快愁死我了!”“你就这样不求上进,破罐子破摔吗?”
开始的时候,程逍欢没怎么当回事,后来是忍气吞声,慢慢的忍无可忍了,那句“你别老用那种语气对我讲话”终于被程逍欢说出了口。
“行了,我也算是对你仁至义尽了,以后我也懒得再管你了。”
这次赵磊的反应没有像上次那样打鸡血般的悲愤,因为他彻底心灰意冷了;程逍欢也没再反驳赵磊对他自尊心的挫伤,因为他已看透自己在赵磊的心目中,永远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之后赵磊没有再过问过程逍欢的学习,两人的关系也由此淡了,尽管偶尔还会在一起玩,但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把彼此当成最重要的朋友了。最终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成了两人小学毕业后,五年没有再联系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