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忠走了以后,众人更想看周颖的反应,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程逍欢,眼里闪着泪花。
冷瞬猜到:周颖的泪花肯定不是为孙忠而闪的,因为她始终没正眼看过孙忠一眼,她的目光从坐在酒桌前开始就没离开过程逍欢,孙忠被骂走就好像和她没关系似的。
孙忠没挨揍,在冷瞬看来有些失策。程逍欢查的两个数,和那句“再敢打周影的主意,我弄死你!”这句话说得那样铿锵有力,这远比亲手揍孙忠一顿更有威慑力,也更能让情窦初开的周颖加倍崇拜他。
冷瞬为了打破室内的僵局对周颖说:“你这对象也不行啊?”
周颖还原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矜持,神情还没有从刚才那一目中脱离出来,生硬地笑一下,算是给冷瞬一个回应。
康广亮帮她接茬问:“怎么不行了?”
冷瞬接着说:“你没看让他提点词,吭哧憋肚的那么费劲,我都替他着急!”
康广亮笑着说:“你不是说他提得那句‘话在酒里’,说得有水平吗?”
冷瞬说:“有个屁水平,话都在酒里,就啥也不用唠,坐那就是喝呗?”
康广亮笑声更大:“哈哈哈哈……我觉得孙忠这小孩挺好,就是可能总在家待着不出去,社会阅历太少,不懂酒桌上这些客道话。哪像咱们啊? 天天泡在酒桌上,多出来几次就好了。”
康广亮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让程逍欢心里感慨万千:人的阅历和个性,其实与年龄没关系,只是和经历过事情有关系。没有穷过的人,不会懂得自尊心被轻贱的感受;没有自卑过的人,不会懂得被人肯定的渴望;没有孤独过的人,不会懂得内心需要的倾诉;没有爱过的人,不会懂得爱到尽头的无可奈何……
光明才能见到天空的云,黑暗才能见到星空,喧闹只能见到笑容,寂寞才能见到人生。勉强久了,自然就都会了;专注久了,其他就都不会了……
冷瞬看程逍欢还在沉思,便一边站来,一边对周颖说:“我看,周颖,咱俩应该换一下位置了,哈哈……咱不像孙忠那么不知趣,还是趁早让欢哥挨着你坐吧!别等一会儿再拿酒瓶子砸我。”
桌上其他的人都被冷瞬逗笑了,周颖脸羞得通红,像个门不出户的姑娘,第一次遇见意中人一样羞涩。但她的意中人程逍欢却面无表情,谁也猜不透他是怎么想的。
冷瞬说完便拿起碗筷和酒杯走到周颖的坐位,把她的碗筷挪到自己刚刚坐过的位置上,笑嘻嘻地对她躬身施礼说:“周姑娘,请移驾吧!程公子可等不急了。”
周颖腼腆地一笑,像只小猫一样,轻轻走到程逍欢身边,安静地坐好。
冷瞬坐下,马上说:“这多好,三对配齐了。来、来,咱接着喝。咱别话在酒里了,我提杯酒……”冷瞬端起酒杯站起来,接着说:“这杯酒,我单独敬亮哥!亮哥今天亲自下厨,炒了这么多菜,忙活一下午,把咱们聚在一起,说明亮哥心里特别重视这顿饭,其实更重视这份感情!我代表陆萍表示感谢!亮哥,我干了!”说完与康广亮碰杯,两人一口干了。
康广亮干完这杯酒说:“和你们哥俩说句心里话吧!我在参军前,其实跟我在起玩的人很多,退伍以后都不联系了,我也懒得搭理他们。如今,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就剩你们俩了。我在现就怕寂寞,所以你俩有时间就过来陪陪我。刚才我给欢子打电话,他说要买酒,空手来不好意思。我得说你两句……”
康广亮说着,把目光转向程逍欢,语重心长地接着说:“你挣钱了吗?跟我那么客气!卖糖葫芦能挣几个钱?你俩都是学生,哪来的钱?就算有钱,也都是管父母要的。父母挣点钱也不容易,给你们钱,不是让你们来跟我争面子的。我一个月挣两千多,父母不需要我拿钱去养,你们说,我不花留着干啥?所以你俩来你亮哥家,什么也不用想,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陪我唠唠嗑,跑个腿,买个菜,涮涮碗,洗洗菜……不想回家就在我这住,我比啥都高兴。”
康广亮的语气是那么真诚,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成份。冷瞬和程逍欢都沉默了,两个人都在为上次私下里不公正地评论康广亮而自责……
程逍欢听了康广亮这番话,知道这次自己败了,彻底被康广亮征服了。征服他的不是康广亮的钱,也不是康广亮曾经对他的傲慢、蛮横并且自以为是的语气,而是他今天自始至终的真诚与大气。
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又再对程逍欢说:康广亮其实是很可怜的,他比你活得更自卑。他平时总掏钱供着这几个人吃吃喝喝,图个什么?泡妞?要面子?你和冷瞬过去都曾这样把康广亮想简单了。泡妞、要面子,只是他不想比那些管他叫亮哥的人低一头。他最真实的想法,其实只是想处两个贴心的兄弟,但你和冷瞬总是把他关在心门之外,从来没有真正拿他当过可以交心的兄弟……康广亮又不傻,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只是碍于面子没办法说。今天这番话,言外之意就是想对你和冷瞬表达这层意思……你该怎样表态呢?下一杯酒,你该怎么提?
5个人的目光都聚中在程逍欢的脸上,只要比孙忠智商高的人都知道,最应该在此时提酒表态的人是谁……
程逍欢沉重地开口:“亮哥,瞬子,这杯酒我提……要说的话很多,所以我就不站起来说了……”
他顿了顿,看到每个人都像开会听领导讲话一样,等着他的下文,他接着说:“亮哥,你刚才这番话是掏心窝子说出来的,让兄弟明白了你心里真正的想法,兄弟感到在你面前特别惭愧……
和你认识了一个多月了,没少吃你的、喝你的,却从来没有真正和你掏过一次心窝子。其实,我这几年,一直是在自卑中长大的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算太好,我又一直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不承认自己比任何差,变得自尊心特别强,和别人比不起,我就不愿意与别人接触,渐渐地养成孤僻的性格。
和你认识之前,我除了冷瞬,几乎没有朋友,但是我心里其实和你一样,特别需要有几个贴心的兄弟。通过冷瞬认识亮哥以后,我在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从前连一点概念都不知道的东西。但从和你认识到现在,我一直在欠你情,这个情我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还不起,所以我压力很大。
说句实话,今天你不给我打电话,我已经决定不会再走进这间屋子了,即便以后再找你,也是为了还欠你的人情。今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对我说, ‘我还以为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呢,非要我亲自给你打电话,要不然你不会来找我了呢。’你当时还说‘你缺钱就吱声!你要是带东西来,就是没瞧得起我!以后咱俩也别处了。’我程逍欢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两句话……我在去你家的路上一直在想,‘亮哥真的是拿你当真正的兄弟,他不图你什么,你也给不了他什么,他却那么瞧得起你。有这么个当大哥的,是你的福气’……”
程逍欢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透过眼前的泪影,他看到冷瞬也在流泪,康广亮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
程逍欢稳了稳情绪,举起酒杯,站起来,接着说:“刚才亮哥说的那番话,是真正拿我和瞬子当亲兄弟才说的话。既然亮哥拿我当亲兄弟,我也在此表个态度,以后亮哥就是我的亲大哥!吃大哥的,喝大哥的,欠大哥的情,我仗义!大哥!兄弟先干了!” 程逍欢说完,一饮而尽。
康广亮端起酒杯站起来,沉声说:“欢子,别怪哥前一段时间对你的态度。你的心里话从来也没说透,我从前也不知道你咋想的,没有真正了解你。从今天开始咱俩重新处,哥保证对你不差事儿!你有啥困难就吱声!缺钱就张嘴!好兄弟就该这样,心里有啥话就说出来!……兄弟敬我的这杯酒,份量真是太重了,我必须干了!”
他说完郑重地举起酒杯,挺了挺腰板,仰起头,张开嘴,将这一杯酒倒进嘴里,一口气全部咽进肚子里,把空杯在程逍欢面前亮了一下,放在桌上,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酒喝得太痛快了!瞬子,给哥满上!”
冷瞬将康广亮和程逍欢的酒杯依次倒满,稳稳的坐下以后,凝重地开口:“既然两位大哥都说了掏心窝子的话,兄弟我也和两位大哥掏掏心窝子吧!”
他顿了顿,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接着说:“亮哥、欢子,你俩都知道我三岁的时候,我爸就出车祸撞死了,但其他的事情,我一直不愿意说, 甚至不敢正视真实的自己,怕一想就会哭出来。其实男人有时侯就需要哭一次,将自己长期压制在内心的情感释放出来……
由于我三岁还没有记事儿,所以对我的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是看到别人的父亲领着自己的孩子出去玩,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我7岁的时候,我妈找了我现在的继父。继父是个特别内向的人,平时不爱说话,下班一到家就喝酒,喝多了就和我妈吵架。我从那时起,就不愿意在家待着,天天长在亮哥家,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亮哥给的。他从小领着我玩,我挨欺负了就会找他替我报仇,抽烟、喝酒、打架全是和他学的。在我的心里,亮哥一直是我的亲大哥。
亮哥当兵走了之后, 我心里突然感觉到失落,就像没有精神支柱一样。我需要的其实仅仅是一个心灵的归宿,一个可以逃避母亲的眼泪,逃避内心痛苦,和想了又想却无可奈何的归宿。
就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认识了欢子,我俩每天形影不离的在一起,我在他家住,在他家吃。冬天他家白天没人,不烧炉子,欢子他爸晚上下班回家后才把炉子点着,但很难把屋子烧热。欢子住的那屋,只有一条电褥子,我俩把电褥子横过来睡,虽然脚冻得冰凉,但我的心却是暖的。
我总是在想,谁能给你一个美好的童年,让你忘记内心的痛苦?谁能一直宠着你,关心着你,不让你在外人面前受到半点委屈?谁能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接纳你,把卧榻之所分给你一半,而且天天如此,毫无怨言?……”
冷瞬也和程逍欢刚才一样,带这哭腔说不下去了,眼泪不停地滚落。他伴着唏嘘,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坚持把后面的话说完:“除了真正把你当成兄弟的人,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冷瞬端起酒杯站起来,将眼泪收了回去,刻意抑扬顿挫地强调说:“这杯酒,我敬两位大哥!没有你们!就没有今天的冷瞬!今生,能遇见两位大哥!我冷瞬,此生无憾!”说完他用最快的速度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康广亮和程逍欢同时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三个人同时坐下,同时沉默,同时各自想着同一主题的心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