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11点,程逍欢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有生以来为数不多的惊讶一幕进入眼底……
父亲正坐在自己的课桌前,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饭桌上摆着刚刚切好的熟食,有猪蹄、猪耳朵、腊肠、花生豆,还有一瓶白酒。
“坐吧,把酒倒满。”父亲带着笑意轻声说,目光还在观察他。
程逍欢把外衣脱下,把藏在衣服里的白酒拿出来,倒满了两个杯子。
父亲笑了,淡淡地说:“藏起来干什么?自己偷着喝吗?”
“爸,我今天办了一件丢人的事……”程逍欢说着想哭。
“失恋了是不是?”
“就算是吧。”
“我早料到了,从你9点多说你要出去一下,我就知道你出去干什么去了。我虽然没问,但我猜到你一会儿回来,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兴高采烈,一个是垂头丧气。我知道无论结果怎样,你都需要找个最亲近的朋友,把你的心事分享或者分担是吧?”
“爸,谢谢你。”程逍欢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了,他马上用手去擦。
“别,千万别!我最看不惯儿子流泪。”
“爸,你先等一下,我眼睛迷了。”说着他到厨房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平复一下情绪,坐回了原位。
父亲端起酒杯说:“刚刚买了点熟食,庆贺你又一次从失败中站起来。来,喝一口!”
父子碰杯后,把一两半的酒杯里的白酒一口干了。程逍欢含着泪笑了,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刚刚会叫爸爸妈妈的时候,一次生病,我带你去打针。针头还没扎进血管,你就要哭。我就对你说‘是个男人就不能哭!这点苦都忍受不了,以后还能办什么大事?’你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马上板着脸,看着针头扎进你的小胳膊。给你打针的护士是新来的,扎了两针才扎进血管,你始终一声没吭。回家后,我让你妈买了一瓶酒,炒了两个菜,对你妈说‘今天我要庆贺我的儿子懂得坚强能使一个男人自豪了!’”
父亲笑了笑,接着说:“后来你犯了错误,我即使打你,你都强忍着不哭。记得你9岁那年,因为一点事儿,我让你自己把裤子脱下来打你的屁股,你竟然一边挨揍,一边扣炕沿缝里的瓜子吃,那一刻,我感到做你父亲的骄傲。我在心里坚定——我的儿子将来一定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程逍欢不语,凝重地看着父亲……
父亲的一席话,把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都淡化了。原本视作天大的事,此刻看来却那么渺小,渺小的如同针头扎进血管一样不值一提。
“昨天,你两点多的时候出去了吧?”
程逍欢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大门响了一声,我就起来先到你屋看了看,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吧?”
“昨天风太大,我打开大门想推自行车的时候,大门就被风刮得‘咣’一声。”
“说说吧,怎么回事?”
“爸,你先看看这个。”程逍欢说着从裤子的兜里掏出了刚刚写的那页内心的读白。
父亲认真地看了一遍,笑着说:“准备得很充分,话说得也很实在,你把这个给人家看了吗?”
程逍欢把这几天的心病,以及昨天夜里冒雪按门铃,今天看到情人和情敌跳舞,以及情人的误解,情敌的讽刺通通说了一遍。
“你还打算要对她说这些吗?”
“没必要了,她心里已经没我了。这一次她对我的误解太深了,再对她说这些话,只能加重她对我的轻视。”
“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可能没有了。”
“你今天做得都对,但有一样事情做得欠考虑,就是时间选择的不对,这是最不该犯的错误。这源于你的性格和阅历,你太急躁了。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忍耐,静观其变。就像冬天的蛇一样,即使它不甘心一冬天窝在洞里,它也知道不想被冻死就必须如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是唐代一个官员的为官之道。意思是,做事情要考虑到避嫌,在别人的瓜田里别去提鞋,别让人误会你在偷瓜;在人家的李子树下,别去调整你的帽子,别让人怀疑你在摘李子。既然你犯了这个错误,付出代价是天经地义的事,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
程逍欢点点头,心里平衡了许多。
“既然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你下一步要考虑的就只有把这段感情当成一生的财富,别把它当做一生的负担。”
父亲语重心长的说完这段话,把酒杯往前推了推说:“把酒倒上。”
程逍欢倒满了第二杯酒,等着父亲的下文。
“今天我允许你喝醉,你喝多少,我就陪你喝多少。但过了今天,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儿子再为这点事情借酒浇愁。”
程逍欢端起酒杯说:“爸,这杯酒我敬你!谢谢你的鼓励,你放心,你的儿子永远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第二杯酒干了,倒满第三杯酒,也进入了第三个话题。
父亲接着说:“从你的这封信中,我看到现在真实的你,可以说有血性,有个性,有理想,同时也看到身为父亲的我,对你的失责……”
父亲说到此欲言又止,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避开这个话头接着说:”你多读点书是好事,但你把人生目标定位成当作家,想靠写作改变命运,这点不太现实。不是我打消你的积极性,我怕你走弯路。对于一些事情处理不当犯的错误只是付出点代价,吸取点经验,增长点阅历。但倘若是把人生目标定错了位,那就要用一生做代价。把写作当成爱好丰富生活很好,若把它当成饭碗,那就太难了。全国能靠写作吃饭的几个作家屈指可数,另外现在媒体这么多,很少有人会去书店买小说看。你写一部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可能需要几年时间,甚至更久。阅历和写作水平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也没人看,更别说找出版社出版了。你毕业以后还靠我和你妈养着你,一点生活来源都没有,就这样在家写,你的心里压力也会受不了的。不经历生活的磨砺和艰辛,写出来的东西也没有灵魂。我年轻的时候,有个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小几岁,也是整天在家里写东西,和谁都不来往,也不找工作。”
“现在这个人怎么样了?”程逍欢插了一句。
“不知道,咱家搬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我估计他一直这样在家写肯定当不成作家,因为他不肯面对生活,写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让生活中的人感兴趣呢?”
程逍欢的眼睛开始发直,父亲的这番话字字句句刺痛了他的心……
如若说刚刚的失恋和被心上人的误解,在第一杯酒过后,在他看来不过是针头扎进血管那样简单,此时父亲这番话,就如同给他换血。而要流尽这几年来,如鸦片般上瘾和习惯的血液,去接受父亲给他提供的陌生的新鲜血液,这种压力不是他短时间能够承受的。但父亲说的是实话,他没有理由不承受,随着最后一滴血流尽,他原本辉煌的未来突然茫然了,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
程逍欢想到那部送给姜婉莹的《马丁.伊登》……
马丁.伊登就是因为穷,因为追求上流社会的一个姑娘,想和她有共同语言,共同眼界而喜欢写作的。并想通过写作当上作家,走进上流社会来改变贫穷和漂泊的命运。
他尝尽所有和他报有同样幻想的人的痛苦,尝尽所写的东西不被社会认可的无奈,尝尽心上人对他未来的冷眼和失望,尝尽境界和思想层次高出一般人的寂寞、孤独、失落,在他近乎绝望的时候,才在一夜之间偶然的成功了。他虽然得到了从前拼命想得到的一切东西,却觉得失去了从前想要的一切,最后他选择自杀……
程逍欢设想:如果马丁伊登一辈子不成功呢?
当然,就像他那样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死去。
他为什么那么痛苦呢?
是因为他的理想与现实生活的差距太远了。
马丁.伊登的痛苦,岂不正是自己此时的痛苦吗?
……
父亲给他夹了个猪蹄说:“别发愣,吃个猪蹄吧!”
“爸,你吃吧,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这就是生活!面对以后的生活,就从啃这个猪蹄开始!”
程逍欢定定地看着父亲的笑容,又定定地看着碗里肥大的猪蹄,仿佛看到了明天和希望……
他又在心里坚定地劝自己:无论你的目光有多远,看到的事物有多美,生活就如同这个猪蹄,吃到肚子里才是实惠,填饱肚子才能往前走!
程逍欢把碗上的筷子放在桌上,双手抓起一个猪蹄,用最快的速度狼吞虎咽地把猪蹄啃完。
他突然感到心情放松,以前所拼命坚持的,和舍了命不肯放弃的东西,都从啃完这个猪蹄的那一刻无所谓了。
父亲欣慰地笑笑说:“慢点吃,再好吃的东西吃急了,吃多了,也会吃腻,还会整得满手、满嘴都是油。走自己的路,也要看看别人怎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