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台球厅的玻璃窗,我看见老超和那帮人还没走。于是我就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商店,买了四瓶啤酒,两瓶被我喝了,两瓶倒在地上,左条胳膊的腋下,夹三个空酒瓶子,右手拎着一个,愤然推开了台球厅的门,旁若无人地把三个酒瓶放在地上,手里拎着一个,盯着老超和那帮混子。
正在打台球的他们,带着惊讶或者恐惧的神色向我围拢过来,有的还拔出了砍刀。走到我面前的还是老超,但这回他没有走得那么近,离我有三步之遥站住了,脸上也不再有讥讽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大战在即的冷峻和沉着。
我二话没说,猛然将手中的酒瓶砸在自己的脑袋上。“砰”的一声,一阵剧痛过后天昏地暗,似乎听见有几只鸟在围着我的脑袋叫。我好像要栽倒,但还能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当我睁开双眼时,发现酒瓶的碎片从我头顶滑落,血液顺着濡湿的发梢、额头、鼻窝滴落到木质的地板上。
我没有理会流血的伤口,抬起头,并把头昂得高高的,用下巴对着他们,抬起手中的半截瓶碴指向他们,用我生平最大的声音喊:“谁不怕死?照我的意思来!来呀!”
我看到老超站在原地没动,拿刀的人也都没动,便张开攥着瓶碴的手指。半截酒瓶碴刚刚掉落到地上,我又迅速抄起第二个酒瓶子,向自己的头顶砸下去。酒瓶碎了,依然晕眩了一会儿才逐渐恢复意识,感觉到血液又从另一个伤口流出来,沿着已经打成绺头发,与原来的血液汇合在脸上。脑袋里涽浆浆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我抖落了头上的瓶碴,扔掉手中的半截瓶碴,迅速捡起第三个酒瓶,抬起头,挺直了腰板,用瓶底指着他们,瞋目裂眦地嘶吼着:“来呀!都不怕死吗?谁敢?地上还有一个,砸完了我再去买!来呀!”
“程逍欢!”
一个熟悉的人影,伴着喊声飘了过来,去抢夺我手中的酒瓶,但是已经晚了,酒瓶已经砸在我的头上碎了。在我丧失意识之前,伴着剧痛,伴着晕眩,伴着耳畔的轰鸣,模糊地看见那只美得不能加任何修饰的手,已被我手中的半截瓶碴,割出一个大口子,从虎口一直到手腕。我想伸手去抓,但神智已支撑不了我的身体,眼前一片漆黑,本能地弯下腰。我怕身子栽倒,用手中的半截瓶碴拄着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许久,感觉有人在搀扶着我的胳膊,我睁开眼睛,费了很大的力气抓住了那只流血的手,刚要抬头,我的嘴突然被另一个嘴唇堵住狂吻,血液、眼泪、清凉的嘴唇,综合汇聚成人间最幸福的味道。
老超和那帮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散了,我和婉莹身边,以及台球厅的门口站着四个人,两个是我的父母,另外两个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的打扮、表情、举止都带着只有知识份子才具备的气质。
我猜到这两位肯定是婉莹的父母,想到刚才与他们的女儿狂吻,不由得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面对突如其来的他们。或许婉莹在告诉他们,为了我,她可以不顾一切了,所以我在他们面前只有羞愧,因为现在还不是和他们谈将来、谈承诺、谈婚论嫁的时候。
他们也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对捂着我头的婉莹说了句“早点回家”,说完就走出了门。
我知道他们实在不想面对我和我的父母,也许以后也不想,但我总有一天,一定要让他们想!
“欢子!你咋这么傻呢?为啥要砸自己呀?你咋这么不让妈省心呢?”
我的另一条胳膊被母亲搀扶,这才看到已经泣不成声的母亲。
“妈,没事,你别担心。都是皮外伤,没啥大不了的……”我开始语无伦次,真的不想让母亲看到这一幕,但事已至此,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行了,回家再说。”一直没作声的父亲把母亲拽开,然后拿出了三百块钱递到我面前,只说了句:“上医院包一下吧!我和你妈先走了。”然后便拽了母亲的胳膊,转身走了。
我头上的三处伤口共缝了六针,缠了几圈纱布,用一个网套裹在我的头。婉莹的手也缝了三针,包上了纱布。
从医院出来,我打车把婉莹送到家小区门口,下车后,我们依然坐在那家商场门前的台阶上。当我再次看到了那棵带着血迹的大柳树时,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
“笑什么啊?”婉莹轻声问。
“我现在才整明白,鲁智深为什么非得倒拔垂杨柳。”
“为了向人显示他力气大呗!”婉莹接茬答。
“是因为那棵树跟这棵树一样,长得太歪了。”
“就因为它长得歪,你就像疯了似的打它呀?”婉莹反应还是那么快,一下就接住了我的玩笑,并接得非常高明:内心极度重压下的爆发,竟被她说得那样举重若轻。
我马上说:“歪得像棵歪脖树一样,瞅着就不顺眼!这不是想让我在那上吊吗?我不揍它,还留着它害别人吗?”
婉莹“噗呲”一声笑出了声音,笑了一阵说:“人家鲁智深可比你聪明多了,人家是连根拔,你是用拳头打,人家的手一点皮都没破,哪像你呀?把手都打烂了。”
“咱俩的父母怎么会和你一起出现呢?”看到婉莹心情已经调节好了,我这才问了这个从台球厅出来,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回到家后,心里一直忧心忡忡的。你答应到家给我回电话,我等了五分钟,便往你家打电话,想让你的家人提醒你,到家马上给我回电话,但一直打不通,总是发出占线的声音,就决定去你家看看怎么回事。”
“可能是电话没扣严吧!”我说。
婉莹继续说:“我刚要出门,我爸就问我要去哪,我只能撒谎说‘同学出了点事儿’,我爸又追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办法回答,只说了一句‘现在来不及说,等我回来再说吧’,便急着跑了出来,可没想到我爸爸和我妈随后跟了出去。”
“你当时不知道他们跟在你身后吗?”我插了一句嘴。
“知道,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跑到小区门口打了一辆车,他们打了另一辆车,一直跟到了你家。我在车里一直犹豫,是该先去你家,还是返回台球厅,但我不愿相信你会一个人去找他们拼命,便先去了你家。当你爸说你没回家,我就慌了,预感到你可能会出事,便急匆匆地往门外走,你爸和你妈也跟了出来,追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时间和他们多解释,跑回了出租车,你爸和你妈、我爸和我妈可能是坐另一辆出租车一起跟到台球厅的。”
我对婉莹的担心很内疚,但无悔于这次的选择,只能对她说:“我本想先回家给你打个电话,但就怕时间来不及,返回台球厅的时候,他们都走了。”
“你本该躲着他们走,不去理会他们说什么!”婉莹的语气带着埋怨。
“那不是我的性格!”我坚决说。
“他们就是个人渣!就是社会上,靠打打杀杀混饭吃的人!你跟这些人争这口气,值得吗?”
“我就算这条命不要了,也不允许任何人对你无礼!”我没有看婉莹的神色,目光凝向远方说。
婉莹沉默了半天,在街灯的映衬下隐现出她眼里的泪光,微微笑了笑,柔声说:“咱下次躲开他们走行吗?那么宽的马路,不至于非得从他们眼前经过吧?不是怕他们,而是不值得去惹这个麻烦。”
“行,听你的。”
我笑着应了一声,心里的声音在说:只要婉莹不认为我软弱,有能力保护她就行,没必要继续和他们较这个劲。
婉莹笑着依偎在我怀里。我搂着她的腰,轻抚她那只被我划伤的手问:“这回咱俩的关系,在你爸妈面前公开了,你爸妈肯定会反对咱俩在一起,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实在不行,就和你私奔呗!”婉莹明显又在开玩笑。
我笑了笑说:“不至于吧?”
“我没考上重点高中,就已经让他们失望了,我也不在乎让他们再失望一次了,公开就公开呗!你以为他们反对,我就会乖乖听话吗?”
我想说:实在不行,我就带你私奔!
但又想到:就算你愿意和我私奔,我目前有能力给你更好的生活吗?给不了你什么,凭什么这样说?
想到此,我把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用假装出来的笑容,掩饰着一闪念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