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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家

2018-08-27发布 4859字

程逍欢的家住的是一百多平米的石头房子。房子前有个一百五十平米的院子,左邻右舍的院子都以两米高的墙相隔。室内格局是左右两间各四十多平米的房间,中间一条走廊。两间房间后边,分别有一间十五平米的厨房,和同等面积的小卧室。东屋是他父母的房间,西屋是他的,小卧室住着他的弟弟。

推开了家的院门,程逍欢才从幻境中“穿越”到现实中来。现实中摆在眼前一个问题:谈恋爱是需要钱的,至少要有两人能吃一顿饺子的钱。

如何向家里张口呢?

肯定不能说追女孩……

就说我把美术室的石膏像不小心碰碎了,学校让我再买一个吧!

可是,这个以往偶尔用来骗父母钱的手段,此时却令程逍欢想到半个月前,一家人在饭桌上的对话……

“爸,我想在学校住宿。”程逍欢的弟弟像是没有食欲一样,五六分钟只吃了几口饭,忧心忡忡地开口说。

“为啥要去学校住宿呢?”父亲对程逍欢的弟弟向来很温和,不像对程逍欢那么严肃。

“咱家离学校太远了,我晚上还得上晚自习,每天得往学校回来跑六次。一次得骑自行车走半小时,六次就是三个小时。我想把这三个小时时间省下来,用在学习上。”弟弟一板一眼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按常理而言,每个父母听到儿子这样说,都会很高兴,因为这句话的关键词是“学习”。为了子女的学业,所有家长都会不遗余力的支持,可程逍欢的父亲却犹豫了好半天,才淡淡地问:“住宿费和伙食费,需要多少钱?”

“大概三百多吧。”弟弟说。

父亲的目光从弟弟的脸上移开,一夹了一口菜,沉声说:“你哥和你刚交完这学期的学费和书费,等下个月宽松点再说吧。”

“爸,咱家真那么紧吧吗?”弟弟追问。

“我一个月挣六百多,你妈也就挣三百多,加在一起才一千块钱。你还有三年就要考大学了,大学的学费一年就得一万,现在不攒点钱,将来你上大学咋办啊?”父亲无可奈何地说。

“哦,爸,那不用了,我还是骑自行车来回跑吧。”

……

伴着该不该继续骗钱的挣扎,程逍欢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拽开了房门,走进父母的房间。

“爸、妈。”他向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和躺在被窝里的母亲,打了个招呼。

“咋才回来呢?”父亲严肃地问。

“板报四点多才办完了,刚要回家,别的班老师找我,让我帮她们班办板报,刚整完。”程逍欢如实说。

“下次再回来晚,往家打个电话,省得你妈惦记。”父亲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学校没有外线,我兜里也没有打电话的钱。”程逍欢本能地犟了一句嘴,其实也是没经过大脑的抱怨。

一提到钱,父亲默然了,地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而后没好气地说:“那你不会拒绝吗?明天办不行吗?非得整这么晚吗?”

程逍欢的脸气得涨红,但不敢再跟父亲顶嘴,直挺挺地看着抽烟的父亲。因为他小学时候,就已知道再顶撞父亲的后果……

父亲若干年前的训斥,又言犹在耳:“跟你丢人丢到家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训!今天又让你老师把我训得无地自容!这学让你上的!自己说,你考了倒数第几?”小学到初中,父亲这样的训斥已经成为了程逍欢的家常便饭。

“我后边还有好几个呢……”程逍欢第一次这样嘟囔一句时,换来的却是父亲的耳光,和更加歇斯底里的恼怒:“你咋不跟好的比呢?你弟弟总往前看,你可倒好,还恬不知耻地说你后边还有好几个!知不知道啥叫羞耻?”又一个嘴巴子,随着话音扇了过来……

对于父亲的脾气,程逍欢早已习惯,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时常因为考试不及格、作业没写、背诵不会,被老师找家长。每次都会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接着是就是几个大嘴巴子,最轻的是几脚“扁踹”。

训斥、毒打并没有使程逍欢学习的自主性得到改善,反而锻炼了他承受挫折的能力,并且学会了撒谎、逃课、骗父母的钱、偷父亲的烟……在程逍欢的记忆里,父亲对他很少有过赞许,甚至没有推心置腹的沟通,所以他一直觉得在父亲眼里,他这个大儿子,从来都是一无是处。

尽管他畏惧父亲,但心里也最敬佩父亲。因为父亲骨子里有一种积极进取、永不言败、光明磊落的精神。他从没听父亲说过一句悲观、消极的话,没办过一件不光彩的事,没向任何人、任何困难低过一次头,把人格和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父亲是一家国有钢铁厂的科室员工。在程逍欢两岁之前,他父亲是农村的小队会计。程逍欢的爷爷从前是矿山工人,后被调入了那家钢铁厂;退休以后,程逍欢的父亲便接他爷爷的班,从农村搬到城里,做了一名普通的工人。他父亲是高中毕业,只是那时考大学都是推荐制,才无缘上大学,但那时工厂里高中以上文凭的人并不多。他父亲也不甘心落在别人的后面,在工作中不断学习、积极进取,不到半年,就在那家工厂当上了一个车间的班长,管着二十多人。之后经厂长推荐,调入了总部科室,几年之后干着副处长的活,只是不愿意向上层领导送礼,一直没正式认命。

他父亲的上进心不光体现在工作中,生活中的父亲更是个吃苦爱劳的纯爷们。八十年代初的工薪阶层家庭条件都差不多,差别只是有的人家一个孩子,有的两个,独生子女的家庭条件,自然好于两个孩子的家庭。父亲刚从农村搬到城里的时候,家里一贫如洗,两年后攒了一点钱,在城郊处买了一块三百平米面积的地皮。为了省钱,他没有选择用砖盖房,也没有雇人,而是买了几车不规则的石头,利用闲班时间,一个人一点一点的盖,只有盖房顶的时候,找了三十多个同事干了一天。最终这个一百多平米的石头房,成为了程逍欢从四岁之后住到现在的家。父亲不光会盖房子,家里所有的家具,无论门、窗、沙发、桌子、椅子、凳子、鞋架、衣柜、厨柜、书柜、电视柜、壁橱……都是他父亲一个人做的。父亲似乎没有一天闲着无事的时候,早在车间当工人时期,他每天要上八个小时班,休息二十四小时,闲班时,不是做木匠活,就是和母亲到西大河岸边,挖沙子卖钱,直到调入科室之后,没有时间再挖沙子了。科室虽然不用干体力活,但收入不比车间的班长多,父母省吃俭用,供着两个孩子的吃穿住行用……

……

“你爸心情不好,别惹他生气。”母亲急忙劝慰。

他一见我就心情不好……

程逍欢心里嘟囔一句,但没敢发出声音。

“吃饭了吗?”母亲又问。

“没吃呢,妈,你没睡着啊?”程逍欢走到母亲近前说。

“惦记你呗!明天早晨三点,我和你爸爸起早上肉,你不回来,我哪能睡着啊?”

母亲的一席话,像是一阵和暖的春风,吹散了程逍欢与父亲无言抗争的火气。他转而和颜悦色地对母亲说:“妈,你决定明天就自己卖肉了?不用再跟别人学了?”

“嗯,我和你爸今天下午刚在东市场租了个摊位,想自己试试。刚好你爸这几天放假,能抽出时间帮我,不会剃肉,咱慢慢剃呗,练练就会了。”

“那好,我明天也没啥事,也去帮你。我看,卖肉比你在X钢(工厂名。)强,不管钱挣得多少,至少比那干净啊!你从前干得那个是啥活啊?我瞅着都揪心。”

“呵呵,我大儿子真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母亲笑着说。

“小时候就心疼,只是不愿意说出来。”

“饭在厨房呢!都凉了,你自己热一下吧!”

“嗯,妈,那你早点睡吧!我明天早晨定三点响铃,跟你和我爸一起去上肉。”

“你别去了,早晨起来,给你老弟做点饭就行,现在咱全家都得以你老弟学习为重。”

“嗯,行,你跟我爸明天早晨还回家吃吗?”

“不回了,在外面对付一口得了。”

……

母亲是程逍欢心灵最近的人,因为母亲对他一向平易近人,从不冲他发火。父亲揍他的时候,母亲总是会拼命阻拦。每当在母亲的阻拦下,听到父亲气恼的说一句:“都是你惯的,惯子如杀子”的时候,程逍欢就知道这顿揍算是挨完了。

程逍欢记得,在他七岁那年,母亲用扫炕的扫帚头,打过他一次,具体因为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打完他之后,自己却哭了半天,程逍欢哄着母亲说:“妈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不……了,还不行吗?”母亲一把把他搂在怀里,哭得更厉害,从此之后,母亲再也没打过他。

程逍欢的母亲上小学的时候就爱看书,而且学习特别好。程逍欢的姥爷、姥姥都是农村教师,但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姥爷由于脾气太倔、固执己见,得罪了学校上层领导,被学校上纲上线,下放到生产队,放了十年羊。他姥姥也受他姥爷的连累,跟随他姥爷一起放羊。在放羊这十年期间,就没有教师的待遇了,原本就不太富裕的家庭条件,更是一落千仗。程逍欢的母亲兄弟姐妹共六个,母亲排行老大。为了节省家里的开销,供养几个弟弟、妹妹上学,他母亲小学没毕业就只能辍学了,十四五岁就到生产队干活,为家里挣公分。他母亲的性格也特别好强,在生产队干活期间,总是冲在头,干在前,很快当上了妇女队队长。他母亲长得很漂亮,算得上一个村里首屈一指的漂亮,而且又是教师子女,有一定的品质和修养,经人介绍,便嫁给了程逍欢的父亲。

搬到城里之后,母亲一直跟随着父亲在那铁厂做家属工,干着很繁重的体力活,收入却不多,闲班时经常跟父亲到西大河边挖沙子。父亲调入科室以后,挖沙子也挣不了太多钱了,一次,母亲路过西大坝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妇女拿着小筢子,在钢铁厂运出的废土里挠,用一块吸铁石在挠过的钢渣来回吸。经过寻问得知,她们是在吸没有熔炼彻底的铁渣,然后装进丝袋子里,用自行车托到收货部买钱。于是母亲第二天闲班就加入了她们的行列,一直干到这年的十月一,才辞掉工作,改行卖肉。

……

程逍欢到厨房热饭,拽了一下厨房对面那间弟弟的卧室门,想跟弟弟打个招呼,但门是反插着的,一下没拽开。随后门内传出门插声,弟弟推开了门,似乎注意力还集中在某个数学题或英语单词中,神不守舍地说了声:“大哥。”

“还学习呢?”程逍欢笑着问。

“嗯,学呢。”弟弟机械化地答。

“打算学到几点啊?”

“十一、二点吧,啥时候困了,啥时候再睡觉。”

“屋里冷不冷,写字冻不冻手?”

“不冷。”弟弟习惯性的问一句答一句。

“后半夜肯定冷,刚才我回来的路上把我冻够呛,要不我把你屋炉子点着吧?”

“不用,现在才十月份,屋里还感觉不出来太冷,后半夜我就插电褥子了。”

“嗯,那你晚上别忘了插电褥子,下个星期再烧炉子吧!”

“嗯。”

“明天早晨,爸妈去上肉,都不在家,咱俩蒸点鸡蛋糕吃行吗?”

“行,不过,鸡蛋太贵了吧?”

“没事,多放水,少放鸡蛋呗,咱俩三个鸡蛋够了。”程逍欢一笑说。

“嗯,行。”

“那你继续学习吧,我去热饭去。”

“哥……”

程逍欢刚要转身,弟弟发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声音。

“呃?”

“哥,我一直想对你说,就是一直不好意思……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总是你烧炉子、做饭,我重来就没有动过手……”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啥……”程逍欢随即把弟弟的话拦了下来,怕再说下去,自己的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含着泪笑了笑说:“你现在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其它的啥都别管。你哥这辈子是肯定上不了大学了,你能考上大学,我就心满意足了。”

“嗯。”

“接着学吧,我不打扰你了。”

“嗯。”

……

程逍欢的弟弟叫程逍文,比程逍欢小两岁,现在正在读初三。 弟弟从小到大一直就是父母的骄傲,父母常说他弟弟比同龄的孩子聪明,五岁的时候就会算二百以内的加减法,会背很多首唐诗。或许,大多数五岁的孩子都能做得到,但有个七岁只能用手指头算十以加成法的程逍欢做对比,弟弟在父母的眼中就是个神童了。

他弟弟不光在父母眼中聪明,而且性格特征更像父母的综合体。像父亲一样有超强的进取心,和母亲一样的诚实、善良,只是不像父亲那样坚强,忠厚、正派、诚实、善良、守信也过于极端,从来没撒过谎,没说过一句脏话,就连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也会反复自责,尤其是上进心,简直就像电影《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程度。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里名列前三名,落后于别人一点,就会急得满嘴血泡,晚上一学就是十一、二点。

正因为弟弟上进心过于强,品格过于高尚,即将走向社会的程逍欢,心里一直对弟弟的未来,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隐忧……

他似乎觉得弟弟太清高、太固执、活得太累,这样的性格将来走向社会,必然会吃很大的亏。他和弟弟不是一种人,弟弟每次说出对一些事情都看法时,他都觉得很幼稚,又没办法改变弟弟的观念,也没耐性再劝导,弟弟又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学习上,所以两兄弟间,也很少像个朋友一样勾通。但当大哥的责任感永远注入程逍欢的血液里,使他本能地牵挂、照顾弟弟,把弟弟的学业,也当成了自己的使命。在这个使命面前,程逍欢觉得什么都微不足道,就连回家前决定再骗一次父母的钱,去追姜婉莹的想法,也不那么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