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逍欢把这首诗背得显然很“抓心”,虽然并不流利,声调也不高,更没有什么抑扬顿挫,但对方放光的眼神里已经带着欣赏。
她定了定神说:“我觉得这首诗最经典之处在于最后一句。”
“人在悲苦的尘世间,对缥缈梦影的向往?”程逍欢又把最后一句复述了一遍,眼神中写满疑问。
“对,就是这句。你刚才说,这首诗在表白的过程中,表达了作者真实的内心。的确是这样,心中有梦影,一直在追,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追上的人,内心是悲苦的,孤独的,就像永远在黑夜里期盼黎明一样。”她认真地说,但眼神已略过程逍欢的脸,飘向远方。
程逍欢心里一阵发紧,像似被人抓了一下,似乎觉得对方已经把他的整个世界看穿一样。他只能苦笑一下,无言以对。
看到程逍欢的苦笑,她莞尔一笑问:“你喜欢这首诗,是因为你能在这首诗中,找到内心的共鸣吧?”
她为什么能从这首诗中,看破你的内心呢?莫非她也从这首诗中,找到了哄鸣?
程逍欢自问,同时感觉与这个女孩对话就像下棋,都在相互猜测彼此思想的深度,就像小说中的对话一样。在以往的生话中,从来没有任何女孩,让他在意过每句对话……
“你能真正理解这首诗,也是因为你也有同样的共鸣吧?”心里的猜测变成了言语,程逍欢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而是杀了个“回马枪”。
她并没有像程逍欢预期的那样,如同伯牙遇知音一样,急于表达自己的内心,反而苦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是因为现在梦醒了吗?”程逍欢追问了一句。
她再次苦笑了一下,当苦笑在脸上僵直的一瞬间,又转移了话题说:“其实开学初,我就知道你的名子,不光看过你的画,也读过你的作文。今天见到本人才知道,你果然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啊!”
全身心投入的成果被人认同,总能让人沾沾自喜,尤其是被最想得到认同的人认同。程逍欢在膨胀中,不忘谦虚一下说:“谈不上饱读诗书,只是平时喜欢看小说。”
“都喜欢看什么类型的小说啊?”
“我初二的时候才开始喜欢看小说。看的第一本小说是琼瑶的《问斜阳》,后来琼瑶的小说都看遍了,开始看古龙、金庸的武侠小说,再后来知道古龙、金庸的很多写作手法,都借鉴世界名著,就只看国内、国外的名著了。”程逍欢有意借此话题介绍自己。
“呵呵,你们男孩子也喜欢看琼瑶的小说啊?”她有意开玩笑,试图拉近彼此心灵的距离。
当时的程逍欢,还看不透她圈定“琼瑶小说”这个话题,是想了解他对爱情的看法,只是觉得脸红,就像有人在说他喜欢玩布娃娃一样。他没办法辩解,只好实话实说:“那时候,我对女孩很好奇,不知道她们内心在想些什么。琼瑶是个女作家,觉得看她的书,能够了解女孩的内心世界。”
“是对某个女孩好奇吧?”她狡黠地笑笑说。
程逍欢暗自一笑,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在问:“因为你那时心里有个暗恋的女孩吧?”但人家的话没有直说,程逍欢也不能直接回答,想了想说:“是对未来的某个女孩好奇。”
她似乎从程逍欢的眼神中看得出,“未来的某个女孩”指是自己,便矜持地笑了笑,低了一下头,回避了他的目光,又重新抬起头,换了一副表情问:“你读过《飘》,或者《简爱》吗?”
“嗯,《简爱》读过一遍,《飘》读过两遍。”程逍欢思路转移到这两本世界名著的故事情节中。
“那你对瑞特巴特勒和罗切斯特这两个人物怎么看?”她随即问,似乎期待着内心近一步的共鸣。
其实让一个18岁的男孩,去评价两本的世界名著中的两个极其复杂的成熟男人,即便读的书再多,没有社会阅历支撑,评价的结论也是片面的,但就算片面,也比没有看法强得多。好在程逍欢平时看书都有写读后感的习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掉链子”。
他回忆着读后感中的思路说: “这两个人物都特别复杂,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不过简单地说,巴特勒船长和罗切斯特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拥有大量的财富,都有一定的阅历和文学功底。不同的是巴特勒经历过战争,他的财富是利用战争偷越封锁线赚来的,而罗切斯特的财富是继承的。所以巴特勒要比罗切斯特,品尝生活艰辛更多一点,性格更有韧性一点;罗切斯特的精神世界,要比巴特勒更高雅一点。”
她既然问这个问题,肯定是有备而来。于是,她马上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嗯,是这样。《飘》的情节有战争做背景,所以巴特勒和斯嘉丽这两个人物,远比《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和简爱复杂得多。巴特勒对斯嘉丽的爱像天空,可以任由小鸟自由飞翔,不会迷失方向;罗切斯特对简爱的爱是心灵世界的共鸣、互动和感应,更多的是彼此欣赏和尊重。”
程逍欢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孩能对这两本世界名著理解的这么深,但骨子里不想认输,放弃了赞赏的话语,转而接着谈自己对这两本名著的感想:“在人性刻画上,斯嘉丽也比简爱更真实。首先斯嘉丽和简爱有个共同点,就是都惧怕贫穷,想改变处境。但是斯嘉丽为了财富,为了少女时代,被她带上光环而错爱的人,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惜用婚姻做赌注,来达到目的。而简爱从小寄养在死去舅舅的舅母家,后来又被送进类似孤儿院的贫民学校。她的内心其实也最怕未来再过贫穷的日子,但她不具备像斯嘉丽一样,对未来有个长远规划和具体实施步骤的能力,只能把改变命运的砝码,全部都依附于爱情和婚姻上。可作者却一直在回避简爱真实的内心诉愿,把人物塑造得看似没有一点人性的缺点,像被文学功底和道德框架套住一样。其实简爱能爱上罗切斯特,最重要一点是他的财富,而作者却只写简爱爱上的是罗切斯特的高雅和成熟,以及文学功底,只字不提财富。”
程逍欢用平淡的语气,不加任何感情色彩说完这番话,像是单纯去背早已熟记的读后感。手中的笔又在画面上飞驰,开始画衣服和背影的调子。懂得心理学的人,能从他笔下的调子中,察觉到他心绪的起伏。他在等待着,一个在乎的人对他的认同,可等待的结果并非认同,而委婉的反驳……
她笑笑说:“莎士比亚说过,‘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的人,对同一本小说的理解是不一样的,男人和女人的角度更不一样。《飘》是用第三人称写的,而《简爱》用的是第一人称,谁又能在自述形式的小说中,把自己从内到外全部剖白给别人看呢?斯嘉丽是个不喜欢看书的人,所以她和简爱处理问题的方式是不一样的。我觉得简爱内心的诉愿,更符合大多数女性对爱情和婚姻的向往和依赖,就像人首先要吃饱、穿暖,才会去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一样。”
从她此番言论中,可以看出她的文学功底不在你之下,观点比你更成熟……
程逍欢原本期待赞许心,慢慢凉了下来。他从前总以为自己读了那么多小说,对人性的理解要比一般人深刻,可没想到,这个比他小一届的女孩,竟然只用几句话,完全颠覆了他从前对自己的认知。
“看来我还是不懂女人。”程逍欢带着赞叹的笑容说。
“当你遇见未来的‘某个女孩’,会让你慢慢读懂的。”她笑盈盈地说。
程逍欢心里想说:“今天我就遇到了那个女孩”,但觉得跟人家初次见面就说这样话,显得太浅薄。便转而把画好的画,从画夹上摘下来,递给她说:“画得差不多了,你看看怎么样。”
她拿起画端祥了一会儿,赞叹地说:“画得太好了,一看就是我,比照片还漂亮!往上粘的时候,得少抹点胶水。等下次换版面的时候,我得拿回家装裱一下挂起来。”
“你粘吧!四角抹点胶水就行。粘完把你的那首诗写在那个版面上,我写大标题的美术字,一会再画另外两个插图。”
于是两个又开始了新一轮工作。程逍欢一边写美术字,一边随口问了句:“你从多大开始喜欢看小说的?”
“我从小就喜欢看书,最初看《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什么的,后来看了《简爱》和《飘》之后,就开始看世界名著了。”她也一边低头写字,一边答。
“怪不得你能把人物解读得那么深刻,原来你从小就爱看书啊!就‘书龄’而论,你得是我的前辈了!”程逍欢起头,看着她笑着说。
她也抬起头迎视得他,笑得像朵只为悦己者开的花:“呵呵,你太谦虚了,这话反过来说才对。绘画不用说了,你早就是公认的画家了,其实我更欣赏你的作文,不光情真意切,运用的写作手法也特别多,字里行间,能够看得出背后没少下功夫,我的水平跟你比可望尘莫及!”
“其实有人夸我画画得好,我早就无动于衷了,因为心已不在此了,现在我更希望,有人能认同我的文笔,谢谢你的肯定。”程逍欢由衷地说。
“你是想当作家吧?”她敏感地想到了这一层。
“‘作家’只是个梦想,太遥远了,现在只想写出一本自己的书,并且能够得到更多人的人认可。”
“现在正在写吗?”她迫切地问。
“现在畅销的书,只有爱情和武侠小说,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写武侠小说的想象力,只能写写作文、散文、诗歌什么的练练笔,但我坚信总有一天,我能写出一本卖得出去的长篇小说。”
“期待能早日看到你的书。”
“你会成为我第一个读者。”
两人相视一笑,程逍欢心里在说:从前我写不了爱情小说,现在能了,因为小说中有了女主角!
伴着心里的声音,程逍欢眼前的美术字迷糊了,本能地幻想着心底那个,从这间教室里开始,没有波折,只有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
两人又在专注的工作中静默了一段时间,程逍欢只想再找个话题,又随口问了句:“你从小爱看书,看来学习也很用功啊?”
她苦笑了一下说:“学习很用功的人,能上职业学校吗?”
程逍欢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 “怪我失言了。”
“没什么失言的,我也不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我从小并不是什么书都看,只喜欢看小说,除了语文,其它功课都一般,知道考大学没指望了,就只能上职业学校了。”她仍旧低头写字,平静地说。
“那你就没想过写一本自己的书吗?”程逍欢又问。
“想过,而且从小就想过。”她顿了顿,语速慢了下来说:“可能爱看书的人都想过写书。可是,当你心中的故事被撕得支离破碎的时候,你就什么都不想再写了……”
尽管程逍欢能够理解大部分用文学语言装饰出来的话语,但对这句话想象力,还仅仅局限于自己那个“画家梦”破灭的因果关系里,没有足够的阅历猜想出,这句“支离破碎”究竟有多沉重,只能追问一句: “心中的故事被撕得支离破碎’,有什么典故吗?”
“谈不上典故,只是我……”她把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低下头继续写字,转而说了句:“我现在不想说,可能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程逍欢忽视了她低头前,目光中流露出的那一抹怅惘,而把这句话的重点,放在“可能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上,像是从中抓住了一次把“好感”过度到“友情”的时机,带着头脑的兴奋,不假思索地问:“你是在说,我和你有可能会有新的故事吗?”
姜婉莹随即抬起头,变了一副轻松自然的面孔说: “当然了,既然已经是朋友了,肯定会有新的故事呀!”
“你确定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程逍欢注视着她,认真地问。
“难道你不确定?”她反问。
“可能是我在你面前,不太自信吧!我是害怕你不确定,怕下次见面,你会忘记你说过,‘我们是朋友’,我可承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所以得隆重强调一下。”程逍欢玩笑般的说出内心的隐忧。
姜婉莹站了起来,大方地把一只纤细的手,伸到程逍欢面前说:“那就让我们从现在开始,正式成为朋友吧!我叫姜婉莹。”
“在下程逍欢。”
手与手相握,程逍欢感知到了这只手的温度,仿佛握到天使的手,灵魂伴着心跳被这只手带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