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先生。”铃声刚落,刘伶嘶哑的嗓音就闯进他的耳朵。
顾门清杨眯起眼看着窗外, 无声地笑起来。阳光很好,从白纱后透进来带着青白迷离的柔和。他又往前凑了凑,惬意地闭上眼。
时间恰如其分,正如他的预料,他舒展四肢,打趣道,“怎么了,刘伶?”手下却一刻未停。
邮箱的文件一一打开,他看都不看,就复制个暂缓或者静观其变,最多加一句细化一下之类的词作为回复。书桌就在窗前,抬眼就是棉絮般的云朵,近得触手可得,甚至能看见泛着金光的絮状绒毛,一根根地纠结在一起,成了一 团雾霭。
昨夜的天气预报很准,今天的轻度雾霾只持续到中午就将散去。
这里是二十六层的顶楼,无奇市最高的居民楼,为了租得这样一套房子,顾门清杨每月多付了近一千元房租,可这里到底不是三十六层,三十六层的高处和这里迥然不同,一览无余,又空无一物,除了一弯月色。
“昨天一个,今天两个,都来打听人,听那人描述的长相气质,好像就是你。”刘伶喘着粗气,压抑着不安和气恼,不敢太放肆。
顾门清杨不置可否。
“你说只想清静两天……我才给你找了个身份证,你不会……”他嘟囔着。
“如果扛不住就告诉他们,无妨。”文件的数量正飞速地减少,顾门清杨的心情出奇地愉悦。
“不不不,说了我就完了,我只是怕你不好办, 公司给所有门店都发了公函,说务必要找到你,也不知谁这么大的面子。”刘伶的声音没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冷静, 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你不供出我,谁还知道?!”顾门清杨浅笑一声。
“哎哟,大哥,我们老板都被调动了起来,他们当年可是地头蛇出身。”
顾门清杨惬意地伸伸懒腰,“那就让他们查吧。你估计他们要查到我这里来需要几天。”
“三天吧。”刘伶默想了一会儿,“公司系统里没有你的信息,但你租的这套房子曾经登记过,老板是这一行的油子,他在其它中介公司都有内线,摸不着你,却能摸到这套房子,我……”越说他越紧张,“我要是被查出来,我在这一行就没法混了,在无奇也没法混了。”
顾门清杨推开键盘蹙起眉头,“你会有法混的,没人会找你麻烦。”他打断刘伶,淡然却不容质疑。
“噢。”刘伶也不知为什么,心里顿时一 松。
顾门清杨翻开日历,离开栾明到今天整整三个月零六天,与预测仅有6.5%的误差,完全在控制范围之内。“他们还真是听话。”他掰掰手腕,跃跃欲试。
耳朵上是功能最真的耳机,完完整整地把声音包裹在里面,那边传过来的动静丝毫不会产生误差。听了一上午,里面时而空洞得连风都感觉不到,时而又嘶嘶拉拉地像风钻尖利地鸣叫,扯得耳朵生疼。
“哐哐哐。”耳朵里传来几声清晰的声音,他心中一动,终于有动静了,虽然这声音超出了顾门清杨预想的范围,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比寂静无声让人心里痛快。
这三个月他完全与外界断绝了来往,没有电话,没有会议,更没有没完没了的应酬,所有需要他决策的事情都以邮件的形式发到他的邮箱,而他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简单地打发,只有这件不算事情的事算是他的正经事,原本可有可无的事情,因为三个月的等待,现在他对结果有了一丝期待。
顾门清杨取下左耳上的耳机,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右耳的神经上。哐哐哐,先是小心谨慎,然后又加重了几分力量,但依然拿捏着分寸,不敢妄为。顾门清杨仔细分辨着这声音之后的每一点不同。突然他耳朵一震, 顾门清杨把耳机略微松开了些,可哐哐哐的声音依然震耳欲聋。
秋天的风儿在地板上打了几个旋涡,他踩在拖鞋上的赤脚痉挛了一 下。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装修内敛,简捷西化,拎包入住,很符合他的需求。顾门清杨正坐在书房,背对着客厅,蓦然回头的刹那,他才意识到那哐哐声并不是远在千里之外从耳机里传过来的,而是从客厅西边的门厅里传来。
“三天。”顾门清杨托着下巴笑笑。
刘伶给他的预测不过才过去一个小时,就有人摸上了门。三天和一个小时的区别,也许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区别。顾门清杨心里慨叹着,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难以言状的不适,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又似乎一切都超出控制该有的节奏,是他完全操纵着局势,还是……正被局势操纵着。
他取下耳机, 这三个月他盼着耳朵那头传来动静,同时又忌惮着,这种矛盾此刻是如此得清晰。
顾门清杨收敛心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也并不忌讳,这个世界上百分之百能够被自己控制的事情很少,只有在控制与反控制中寻找一个制胜的契机,他绝不会祈求上天给他那万分之一的眷顾。
哐哐哐声还在继续,只是敲击变成了捶打,带着破门的嗡嗡声。
顾门清杨起身缓缓走到门口,摁下门禁,门前一个满脸胡茬的大脸左右晃动左顾右盼,并踮起脚尖把脸凑到猫眼前,几秒后,他退后几步,又抬起手预备敲打 。
顾门清杨打开门。
那人吓了一 跳,马上又绽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打扰您了。”
顾门清杨冷眼望过去,面前的男人是位快递员,脸膛被风吹成了铁锈色,不是经年累月地吹,出不来这样的颜色,绝不可能是一个冒牌货。
这三个月他从未通过网络买过什么,两天一次超市,一应需求他都是通过这个渠道完成。快递员是一个对外的通道,他现在要堵住所有的通道,把自己完全置于一个真空状态下,让事情自然发酵到极致。
顾门清杨没做任何表示 。
“是这样,大哥,这是2602的快件,她不在,说今天回来,让我给她放在门口,可这不是一般的东西,”他踢踢脚边的纸箱,眼神殷切,“是条狗,现在狗的命比人贵重,我可不敢随便搁这里,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我赔不起。”
“是想放我这里?”顾门清杨问,一脸漠然,那人不由地后退半步,可不甘心地又凑过来。
“是,我是这么想的,门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明天要回老家,火车票已经买好,我老娘……”
“你可以放在门卫。”顾门清杨回撤一 步,就要关门。
“别。”快递员撑住门,“那帮人你难道不知道,看人下菜碟,对我们……“
“好吧。”顾门清杨无奈地一声长叹。他用脚勾过纸箱,把它顶进屋里,啪关上门。
“那个,大哥,你贵姓,电话是多少,屎尿都排过,你放心,不会让你操心”。那人趴在门上急切地狂喊两声,才偃旗息鼓。
脚边的物流专用纸箱被掏了四个大洞,什么也看不清,但明显有一个活物也在紧张地注视着他。他不禁莞尔,踢踢纸箱,“你是谁?!本事肯定不小。”
他走上阳台,俯视下去,这里正对着玲珑阁的大门,快递员的电动车一溜烟地滑出大门,被门边的一个男人截住,男人穿着黑色风衣,领子立着,有意无意地朝他的阳台看了几眼,他把快递员叫到无人处,过了约十分钟,快递员开着电动车又溜进小区。
“怎么了?” 顾门清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是要拿走么。”他把纸箱勾到脚下,小狗轻轻地伏了一声表示抗议。
“不是,不是,大哥,我就是想要您一个电话,怕……”快递员猫下腰仿佛是去安抚小狗,有意无意地把头顶在顾门清杨的腿上,顾门清杨后退一步并侧过身,那人机灵地抬起身,客厅的光景全数被他尽收眼底。顾门清杨也下意识地回头,屋里干净却有些生硬凌乱,茶几上放着几张纸一本书,餐桌上搁着他的茶叶罐,吧台上竟然还有他随手放下的一只哑铃,沙发上丢着条浴巾。
他皱皱眉,不禁苦笑。这是一个单身汉的房子,没有丝毫家人的痕迹和烙印,更不要说女人。
“对了。” 顾门清杨又后撤了一步,“我过几天想寄些东西走,你给我留一张名片。”
快递员一条腿迈了进去,把名片递上,“先生想寄什么。”
顾门清杨含糊地扫视一 圈客厅,“不少,到时候给我准备几个大箱子。”
“那是要离开栾明?”快递员殷勤地问。
顾门清杨只笑笑,“国际物流你们也做么?”
“国际物流?”他眨眨眼,“寄到国外?这我得问问,我还真不知道。”
“好,你问问吧。”顾门清杨点头。
听着快递员上了电梯,顾门清杨又拉开门,若有所思地看着与他相对无言了三个月的邻居。 枣红的印花实木门,统一定制统一安装,既没有贴门联也没有其它装饰。他从没见过房主,不知她是最近搬来的还是早已蛰伏在此。他又回头看看纸箱,里面的小生灵同样静悄悄地,他不禁挑挑眉毛。
他翻出另外一位房屋中介小刘的名片打过去,直接问玲珑阁一号楼2602的房屋情况,说他想买下来。
2602?!小刘一边热情洋溢地和他扯着闲,一边快速地敲击键盘。“这房子是去年卖出去的,买主姓尚,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卖,不过也不一定,我可以和对方联系一下。”
顾门清杨不置可否,“2601呢?“
“2601……这房子情况不明,我可以问问,先生,你是三个月前来咨询的房子,现在……“她探究道。
“只是住着不太好,想买一套。“
“好好好,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三天,不,明天我就把情况给您打听清楚,其实比那好的房子有的是,您只是不知道。“她软着嗓子讨好道。
顾门清杨默想了片刻,选择玲珑阁是他的一念之间,26层也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当时18层和5 层都有房出租,并不存在受人诱导的可能性,他眯眯眼,意向不明地笑笑。
门外又是两声轻微的敲门声,顾门清杨抿嘴笑起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妩媚地斜睨着他,以最性感的身姿站着。
顾门清杨好整以暇地看着,不动声色。
她拉拉衣领撩开头发,露出大片白皙的胸部,抛出一个媚眼。“先生,可以打听点事情么?”
顾门清杨抄着手,眼里噙着笑,“说说看,就是不知道能否满足您的需要。”
“当然能。”女人肩膀蹭过来,“可以进去喝杯茶么,人家口渴啦。”
顾门清杨哈哈哈笑起来。“请你喝茶可以,但是需要钱,你有么?”
女人脸色的媚态僵了僵,又舒展笑容,“您真会开玩笑。”她把裙子撩了撩,黑色透明的丝袜一览无余,又把身上的拉锁上下哗啦几下,一股甜腻的肉香扑鼻而来。“我哪有钱,您也太小气了。”
“好了好了。” 顾门清杨再撑不住,敛起好脸色,冷着脸,“有事说事,没事请走。”
女人看顾门清杨一眼,讪讪地裹好衣服。“今天有人打听人,奕明人 ,年纪二十六七岁,帅气,有钱,是你么?”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圈。
“你看像么,真是遗憾,你这赏钱拿不到,不是我。”顾门清杨哐地关上门。
顾门清杨咧咧嘴,重新端坐在桌前戴上耳机,耳朵却像失灵了一 般再也嗅不到一丝那边的动静,哪怕是寂静无声。
他又坚持了一会儿,索性摘下耳机,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在厅里四处走走。所有的家具物件都被固定在墙上,电视、柜子、连台灯也是从墙上伸展出来,像探出头来的一 条眼神炯炯的黑蛇。不大的客厅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门厅前那个纸箱似乎挪动了位置,凭顾门清杨对位置的敏感,至少挪动了有半尺,不过此刻,在他的注视下,纸箱静悄悄地趴着,一动不动。
顾门清杨走过去,左右看看,竟然连寄货单都没有,更没有收货人的姓名和电话。他撕开纸箱上的粘条,一股异样的毛绒绒的腥臊味腾空而起,他停顿片刻,还是打开了纸箱。一 条棕色的很平常的小泰迪正怔怔地望着他,漆黑浑圆的 眼睛通透明亮,没有一丝杂质,它挪动一下,头探出纸箱向下望望。顾门清杨抿嘴一笑,完全明白了小泰迪的诉求,把纸箱一斜,它就跳了出来。
午饭是昨天从超市采买的饭盒,荤菜青菜都有,果腹没有问题。顾门清杨一般吃上一周,就独自找个饭店犒劳一 下自己的口欲,这样的节奏和安排经过三个月的实践基本还过得去, 可这就要结束了么?!他又抬眼看看四周,心里竟然漫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惆怅,他摇摇头,自嘲地笑笑。
顾门清杨撕开饭盒,青菜是油麦菜,荤菜是一 块雪鱼加了点黄豆。微波炉热完之后,雪鱼化成粘稠状软软地塌在米饭上,油麦菜的绿死气沉沉,随着热气涌向他鼻子的味道变得让人难以接受。他顿时没了食欲。
顾门清杨拿起钱包和钥匙下了楼。正是中午偏西一点,初秋的太阳看着耀眼,实则是秋后的蚂蚱早没了力气。超市不远,一公里的生活圈子,有三个小超市,一个大超市。这是当初房屋中介介绍的 ,一 句话,非常方便。
出了大门就有一个小型超市,顾门清杨没进去过,平时总是选择最远的那个大超市,一是一个人在屋子里闷太久了,需要感觉一下市井人声,二是顾门清杨需要尽可能地避免和人打交道,而这些小超市却是附近居民流连的地方,也是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发酵池,他不想多事。
可是今天顾门清杨只略微犹豫了片刻,就拐了进去。
午饭时间还没结束,盒饭还热乎着,除此之外还有西式快餐,选择余地很大。中式西式快餐,顾门清杨各拿了一 份,交钱时,他又从货架上取了一包狗粮。
“您也养狗呀。”结帐的女人非常热心,“这个牌子还不错,不过下次,我建议您试试这个。”她从身后拿出一个黑底金色包装的盒子,“这是新产品,相当于咱们吃的披萨,你拿的那是大饼,你说人都吃披萨了,怎么也得让咱的狗改善改善,是吧。”
顾门清杨点点头并没有回应,交了钱就走出超市。
女人热情地伸出头,“明天中午有鲫鱼,您早点来。”
顾门清杨侧过身点点头。门前车水马龙,人显得单薄没有存在感,他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立刻感觉四面八方都有目光扫过来。
回到家,他取出一个碟子放了点狗粮,又倒了点水。小泰迪很拘谨,只上去闻了闻,就扭头悄悄跑到纸箱前偎在角落。
“家教不错。”顾门清杨意向不明地指指自己的饭盒,“饿了就吃,不饿就挺着,都行,随你。”他开了罐啤酒,举杯示意了一下。“小家伙!“
酒足饭饱,下午顾门清杨的状态出奇得好,耳机套在耳朵上,一边搜罗着那边的动静,一边看公司旗下几只股票的 K线路, 红红绿绿的小方块闪动间他就嗅出了抽逃资金的味道,仓皇犹疑却小心谨慎,不用看分析,他的嗅觉往往比分析更直接更准确。他嗤地笑了一声,打开邮箱给胡迪发了封邮件,“静观其变。”
又是哐哐哐的声音,顾门清杨的脑子混沌着,却格外清楚地笑起来,且越笑越大声,倏地睁开眼,已是深夜。黑暗中除了哐哐哐的砸门声,还有小泰迪的叫声,欢快得急切得。顾门清杨明白,它的主人回来了。
他裹上睡袍,打开客厅的顶灯。泰迪趴在门口,怯怯地兴奋地看着他。
顾门清杨笑着打开门,泰迪已经敏捷地冲进了对面的屋里,又探出个小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与门口这位湿渌渌得,眼神涣散东倒西歪的女人。女人垂着头,面容模糊。顾门清杨皱起眉头。
客厅的窗户没关,窗帘干爽熨帖地被风微微吹拂着,没有一 丝潮气泛起。
她的短发淋了水变成了一缕缕弯曲的符号,堆在头顶一团糟。她两手强撑在门框上,身体晃来晃去,嘴里嘀咕着什么,好像是说谢谢,说完扭头就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
顾门清杨托腮若有所思。虽然没看清她的长相,但她浑身上下充满了一 种张扬的野性, 脚下是一双被水浸透的胶鞋,在地面留下了一 大滩泥渍。
顾门清杨走上阳台,没有下雨,秋天的夜风分外舒服,有一点寒,但只要穿得足够多,那寒就像痒痒挠一样,挠在脸上身上,很惬意。
他的大脑只放松了一瞬,脑子里就回想起那双已经泡嚢的胶鞋,黑色胶底,绿色鞋帮,九成新,白色鞋带却一团污,这是泥泞的手抓过的痕迹,和平年代什么时候能有那样一双手?!他揉揉下巴,远远地望出去,天上的星星璀璨明亮,并不冷清。
顾门清杨再无睡意,索性裹着睡袍在沙发上坐下,今夜月色如洗,清凌凌地洒在他的脚下,
大门传来几声陌生的动静,他挑起嘴角,小泰迪又低声轻吠几声,爪子在门框上挠了几下。
他打开门,果然泰迪抬着头怔怔地可怜兮兮看着他。对门洞开,没有一 丝声息,泰迪上来用嘴咬住他的睡袍一 角,略略往对门处带了带,又松开嘴,认真地看着他。
顾门清杨思忖片刻,抬脚走进去。这套房子和他租的户型完全一样,只是方向相反,装修设计也迥异, 大面包沙发,大而扁的 茶几,大条块布艺,房间显得满满腾腾,有一种无法挪步的拥挤。
泰迪把他推进卧室。女人依旧是那身湿淋淋的衣服,连鞋子都没脱就一头倒在床上,已经睡熟,准确地说声息全无。
他还没完全走近,就感觉到对方身体腾起的火一般的热浪,衣服在热浪中有些地方已经被烤干,呈现出一种苍白色, 但大部分正在蒸腾着氤氲的热气。
顾门清杨的手搭在她肩膀处轻轻一推,她脸朝上翻过身来,头发已经干透,乱蓬蓬得枯草一 般;脸色涨红,微微张开的嘴呼着灼热的气息。他拭拭她的额头,滚烫灼人, 最少已超过三十九度。
他下意识地拿起她甩在一 边的手机, 紧急呼叫里可以叫120,他摁了两个数字就垂下手。一切都在进行之中,他不想有任何的意外,即使这个女人不是意外,她的这场病也不会是提前算计好的。
顾门清杨冷冷地看了一会儿,脸色绯红的女人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上眼睑犹如涂了一层殷红的胭脂,睫毛下一弯暗影,微闭的眼睛似有一丝亮光从里面闪出,再细看,却似深潭般无波无澜,空寂无声;鼻子挺翘,嘴唇焦干腥红,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去, 一顿,一瞬间的茫然后,伸到她的额头处探了探她的温度,似乎温度已经恒定在那里,没有继续攀升的势头。他沉吟片刻,熄 了灯,觑着眼睛把她身上的湿衣服全部扒拉下来,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她裹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找了几片药给她灌了下去。看看窗外,子夜已过,湛蓝缥缈的黑又轻浅了几分,索性在沙发上坐下,拿过被他抛到厅里的胶鞋仔细研究起来。
三十七码,应该是第一次上脚,脚上穿着厚厚的棉袜,与鞋子是统一配发的。这种鞋看上去很普通,却又透着不普通,黑色胶底不是合成的化工原料,而是真正的进口天然橡胶,市面上并没有见过,鞋里鞋外除了鞋号,什么文字也没有,鞋带上的污渍的确有泥泞的手指抓捏的痕迹。
这是一双看上去简单,实则很不简单的鞋子。
他手一松,鞋子落下去发出一声软糯弹跳的声音。小泰迪低吠一 声飞奔过来,蜷缩在鞋子四周,带着敌视,又不明所以的懵懂。
顾门清杨冲着泰迪笑笑,招招手,它过来小心翼翼地匍匐在他脚下,乖巧却并不顺从。“还真是会使唤人,有眼力劲儿,我喜欢。”
他又走进卧室,站在门口就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正在消散,昏黄的台灯下,女人的头发仿佛已恢复了生机,弯弯曲曲地绽放着张力和发质的妩媚。他把她的头发轻轻从额前撩开,热力散尽,她的脸上只剩下一层沁凉的透明釉色,犹如一块精美的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