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含一脸汗湿地回到警局,把外衣往桌上一扔,咕嘟咕嘟灌了半缸子凉茶,拿着红山院402室的卷宗,填了几笔,就匆匆来到队长刘向前的办公室。
刘向前眉头紧皱,脸色不善,屋子里浓烟密布 。韩含把窗户推开,又为队长倒了杯茶,刘向前接过去,哼了两声,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韩含讪笑着凑上前。
“说说吧。”刘向前把烟蒂丢进烟灰缸,倒了点水,刺啦一声烟雾腾起,瞬间又没了踪影。“正好让我换换脑子。”
“听这口气就知道这案子在您那里也就是个下酒菜。”韩含不满地坐在刘向前面前,佯装不乐意,“什么时候才让我参加点有技术含量的案子。”
“听听,就这话你小子今天就没收获,说说吧。”刘向前已经挪到沙发上半躺下。
韩含是刘向前的老部下,刚从刑侦部调到经侦部,手上的老案子时不时需要他衔接一下。刘向前一直没给他安排什么具体的工作,也没有明确的指示,但他心领神会地以办理工作交接为名在局里各个部门转悠,一边了解经侦部与刑侦部的关联,一边寻找契机,这是他调到经侦部第一次正式向刘向前汇报工作。
“你要是认为你手上的是下酒菜就算了。”刘向前作势要站起来。
“领导,领导,”韩含佯装诚惶诚恐,“给个机会不行么,我可两个月没开胡了。”
“行,”刘向前又躺下,身体却没放松,“我看看一个派出所上来的窃听器报案,你能挖出什么宝来,千万别糊弄,夸大其词更不要,糊弄别人就是糊弄自己。“
“我简单点,直奔主题吧,”韩含脸一板严肃起来,“……不用设备检验科,也能看出那些个窃听器不是最近安装的,不过我还是走了程序,技术科的结论是至少安装了有半年以上。”他从卷宗抽出一张纸递给刘向前。
刘向前不动声色,从技术科出具的报告可以看出,一个四十三平米的小偏单就安装了十个摄像头,十五个窃听器,几乎三百六十度全覆盖,包括厕所和厨房阳台,且这些设备均来自美国,效果奇佳,价值不菲。他坐了起来,眯缝起眼睛,还是有一道锐利一闪而出。
“所以我今早直接去询问了原来的房主赫基,他承认是他安的,据他解释他是公司经理,招聘的员工常有外地的,暂时无法解决住处的员工就会在402暂住,为了安全也为了监督管理,他就安装了这个东西,听着很符合常理。”
“听着很符合常理,实际呢。”刘向前伸伸懒腰,脸色微涩,适才的兴奋转眼没了踪影。
“赫基这房子买了整两年,他自己从来没住过,也没装修。 两年里来住的人的确不少,来来往往,可近几个月住的人骤减,特别是最近三个月,几乎没住人。”韩含拿着笔记本,挑挑拣拣地说。
刘向前不满地皱起眉头,“别吞吞吐吐,跟谁学的。”
韩含忙正襟而坐,“赫基是红光基金公司的业务副总经理,我正好有个同学在红光搞行政,他说赫基和公司总经理赫德宝是堂兄弟,几乎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一口气说完。
“红光基金?”刘向前噌地一下跳起来,摸摸下巴,难以知心置信,“这么巧。”
“我也觉得巧。”韩含轻声说,夹带着藏不住的兴奋。
红光基金正处于冰火两重天的境地,半年前红光基金大火,以返利高,及时,从不拖欠利息闻名栾明市,这几个月又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局面,据说已经有客户在抛售基金。
“这也是我替姚明跑这个腿的原因,你看啊,屋主是红光副总经理,住的人是红光的普通员工,屋里却遍布监控设备。”
刘向前围着沙发转了几圈。
“不过,队长,”他靦着脸请求,“如果这个案子和红光扯上关系,您一定要让我参与I号案。”
“去看看。”刘向前拿上车钥匙,神情严肃,“这件事情暂时保密,也许不过是巧合,别弄得草木皆兵。”
路上,韩含把红山院的基本情况给刘向前捡要点说了说,又带着他绕着红山院小区的围墙转了几圈。
刘向前的脸皱得像一枚核桃,眼睛藏在堆叠的眼皮后面,闪着晦涩不清的光。他拿着根烟放在鼻子下反复吸,这一般是他嗅到某种味道时的表现。韩含也不由地精神一震。
红山院周围已完成改造,前面是一处科技园区,其它三面都是高档住宅区,独留红山院像一块无法掩饰的烂疮疤,门前堆满枯叶垃圾袋,无人打扫。
“这里以前是栾鸣航空的家属院,听说他们在西郊圈了块地,这里马上面临拆迁,原住户只占百分之十不到,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租户,人员复杂。”韩含时不时补充两句,“物业也是三管两不管的,一问三不知。就那点情况还是找了越秀派出所的小庞帮忙。”
新房东姓王,是报案人,早早地等在楼下,看见他们就抱怨起来,“亏着我报案了,好人家谁干这事, 这下好了,打不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我那点家底可都在这套房子里,到底怎么回事?!”
“让他在外面等着!”刘向前迫不及待走进七号楼四单元。走进红山院时,他扫了一眼整个小区,八幢五层小高层成两排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深灰色的外墙面看不出新旧,中间一条通道,门前的花坛早就废弃,里面扔满了废旧垃圾,路两边摆满小商小贩,一派庸常的市井人声景象。
可一走进楼道,他立刻感觉到一股陈旧残破的气息扑面而来,台阶坑坑洼洼,台阶上的水泥已开始风化,部分地方还能踢到钢筋,有几处险些把他绊倒。
每层楼有三家,402在楼梯左侧。门上贴着春联,残破的大红色从尘埃中透着诡异的喜兴。
“这两家还有人么?”刘向前问。
“没人。”韩含说,“户主都是栾鸣航空的,等着拆迁。
“也没租?!”刘向前顿了一下。
“对,空了两年。”韩含回答。
推开402,室内一片狼藉,墙壁砸了一半,裸露着红砖水泥,另一间房放了两张行军床,床上堆了些被褥,厨房还没动,灶台上放了一口小铝锅,锅底黢黑,台子上有几只碗,有一个漂亮的饮料杯,杯身变体的logo大M飘逸隽永。
“把房东叫来,”刘向前挥挥手,“快点,”他的脸皱得更紧,五官缩在一起,形成几道回字型沟壑。
韩含又把几处监控头的安装地点指给刘向前看,最后他们来到卧室的南窗前,心陡然就静了下来,窗外正对着一片雅致清隽的高档小区,大门仿若一片顶在额间的树叶,小区层层叠叠,道路设计崎岖有趣,一座巍然矗立的高楼犹如一面峭壁山峰森森地拦住了他们的视线。
“那是有名的越秀涧,栾明市最贵的小区。”韩含说。“听说栾明有钱人在这里都有一套房,也不知是真是假。”
刘向前没说话。
新房东点头哈腰地走进来,沮丧得脸色憋得紫涨。
刘向前没有一句寒暄,直接问,“那两个行军床是施工人员的么。”
新房东眼睛眨了眨,“不是,是以前留下的,我看着不错就没清出去。”
“当时还有别的床么?”
“还有两个床垫,太脏,让我扔了。”他指指屋角,“一边一个。”
“被褥呢。”刘向前撑开床上的被褥,在鼻子跟前闻了闻。
“被褥也是前面留下的,八成新,施工队是我的老乡,我就给他们用了,其它的我也扔了。”
“锅也是前房东留下的?”刘向前带着他们带到厨房。
“是,是。”新房东滚了一脑门的汗,“不会真有什么事吧,我就说、、、、”他又惊又吓,一脸恼怒。
刘向前让韩含通知技术部的人过来。他走到行李床前,“这个床可不是一般的床,你看看。”
韩含蹲下,掀开行军床上的褥子,发觉整个床造型极为简捷,四根细如手指的床腿,稳稳地支撑着床身,接合部几乎看不到任何螺栓。
刘向前扯下被褥,三两下像拆积木一样,就把床折叠起来,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看着轻漂漂得,不过五六斤重。
“我也就在省里的一个案子里见过一次,要不真给蒙过去了。”刘向前目光炯炯,“这是最新产品,采用的是纳米碳纤维,结实轻巧,外国货。”
“这个被褥你难道不知道,你这年纪的小伙子难道不知道这个!”他轻笑一声,心情大好,“说明你小子有福气,女朋友没给你上眼药。粉苹果牌,可能是我知道的最贵的被褥,就这一床得上万。”
“什么女朋友,就是我妈在那里瞎起哄。”韩含眉头拧成了花,刘向前这样循循善诱,说明他发现了有用的证据,不过是在考他的敏锐度,韩含背心真冒汗。
“这个饮料杯有感觉么?”他从口袋里取出丁腈手套戴上,取过那个标有M型logo的杯子。“好好看看。”
韩含赫然,上午来时,他也在房间里来回转了几遍,这些细节他没注意到。
“这个杯子我知道。”韩含忙说。“是泰银酒店的专用杯。”
刘向前不再说话,又走到窗前。
“你是说,这个房子曾来过重要人物,并不只是普通员工,赫基在说谎。”韩含恍然大悟。
“不仅来过,而且在这里住过,至少两个,虽然不常来。”刘向前沉声说。
“所以402是有猫腻的,”韩含兴奋起来,“队长,你答应过我、、、、、”
“只是猫腻,等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我就答应把这个案子和I号案合并,你负责这一块。”刘向前承诺。
韩含还想说两句,门外技术科的两名同事已经进来,他跑过去配合着他们取证照相,忙前忙后,心里异常激动。一号案是局里的大案,由省公安厅直接负责,局长任组长,副组长有三名,刘向前是其中的一名,案件级别很高,他唯一摸到的一点信息就是似乎和红光有关。
三人走到南窗口。
越秀涧一片静寂,几乎看不到出入的人和车。
刘向前问,“怎么想起买红山院的房子了,同样的价格你可以买更好的,投资?!”
“对,投资。”新房东痛快地点头,“同样的投入,这里的升值潜力更好,而且红山院的房子现在都被房主捂在手里,我这等于捡了个漏。”兴奋还在嘴边没有散去,沮丧已经溢出眼角,“看样子便宜不好货。”
“你要搬来住么?”刘向前打量着房子的装修,墙皮被铲了下来,吊顶橱柜也拆了个干净,“要大动?!”
“不是我住。”新房东又兴奋起来,“有一个租户要求我给他装修一下。”
“大动干戈,花费可不少!”刘向前瞥了一眼新房东,“值得么?”
“嘿,”新房东两手扭在一起,眼里蓄满得意之色,“不用担心,这人说他要在这屋里写东西,图清静,就是不喜欢太陈旧的味道,把这些打掉喷点涂料就行,而且他一租就是一年,押金给得也大方。”
“这人有些意思。”刘向前没做其它表示,突然扭过头,“你为什么要报警?”
新房东啊了一声,有些愣怔。
“一般人会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或者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怎么想到要报警呢?”刘向前和蔼地解释。
“是楼上邻居建议的,他说我这房子这两天晚上有人来,出了这玩意儿,可不是好兆头。”新房东不安地抿紧嘴角。
“晚上有人来?!”韩含眼里闪出异样的光,“楼上说的?“
“其实我也发现了,窗口开了条缝,屋里的香烟味却没散尽,是中华烟,我们老板就好这个,我对这个味道很熟。我以为是老房东,听说他是个经理,想必也是抽得起中华的,因为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要拿也是拿他自己的,虽然不高兴,也没在意。”
“后来你凭什么认为不是老房东。”韩含情绪陡地高涨。
“五楼水管破裂,泡了四楼和三楼,五楼却说只赔三楼不赔四楼,具体原因让我问老房东,所以我们约好第二天见了面,他抽烟,可抽的不是中华。”他很笃定地说。
刘向前沉默片刻,“监控器的事你没问问老房东?”
“砸墙的小工把我叫来时,楼上的老范也在,他说我就是问老房东他也不会说实话,就建议我报警。”他蹙起眉头,“我开始很犹豫,他就说起晚上这屋曾来过人,我原本一直心里就别扭,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舒服,就问他知道来的人是什么人么,他含含糊糊,一脸高深莫测,我一生气干脆就报了案。”
看刘向前和韩含沉默不语,老房东迟疑着,“我这房子?!”
“你既报了案,没弄清楚之前自然不能动。”韩含拿着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要想尽早解决,就尽可能地提供线索。”
老房东颓然垮下肩膀,喃喃道,“我能有什么线索,”又嗖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激动,“倒是有一点,听工人们说,这两天有一位小姐,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噢,就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多次来我这屋,他们说很漂亮,看上去也很有钱,对了,你们可以问问楼上老范,”他指指楼顶,“他可是个有意思的人。”
“楼上!”刘向前抬头看看上面,吊顶被扒拉下来,露出斑驳的水渍,边角布满霉斑。“402曾被严重浸泡过?”
“对,”新房东不高兴地说,“不拆不知道,一拆吓一跳,要不租客要我扒干净呢,藏污纳垢地,还不如一清二楚,让人心里舒服。”
把老房东打发走,技术科的人也鸣金收兵,刘向前和韩含又把402里里外外仔细看了一遍。
走下楼,两人走到一处阴凉地,“怎么样?”刘向前点上一颗烟,长吁一口。
韩含马上两脚一并,神情严肃地说,“租客有问题,有点违背人的习性,谁会住在被砸得稀烂的房子里,如果不是人很怪异,就是别有用心。“
“噢?!”刘向前笑起来,“怪异在哪儿?”
“好像,”韩含凝神想了片刻,“好象就是为了让监控器暴露出来,再把警察招来?!”他不确定地望着刘向前。
刘向前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如果这人很正常,这就是他最直接的目的。“
“要是照着这个思路,老范也不对劲,如果不是看热闹不怕事大成心挑事的人,也是别有用心,而且他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把警察招来。”韩含眼里亮晶晶得,“有意思啦。”他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
“红光……”刘向前脸上反倒是一片肃穆,他仰起头,面朝越秀涧那幢矗立的高楼,声音愈发地沉,“这事就交给你,给我盯住了,一是这个租客,二是楼上的老范,三是那个莫名的姑娘,四是红光的赫基。不过,”他呵呵两声,有些自嘲,“一个案子如果一开始就出现这么多显而易见的疑点往往意味着……事情并非如展示的那样清晰,又或者我们被人牵上了鼻子。”
“那……另辟蹊径?!”韩含不解。
“我们连案子的边都还没沾上,另辟什么蹊径,!不管以后会怎么样,至少现在我们只能跟着这些线索往前走,你记住,目前这个组就我们两个人,如果能打个漂亮的迂回战就太好了。”刘向前咧咧嘴,似乎并不报什么希望。
韩含火热的心霎时凉了一半,他嘴角翕张,却立刻又闭上。虽然刘向前没明说,红光和I号案有关已毋庸置疑,402是红光的一个巢穴也是不容分辨的事实。想到这里,他又平静下来。
“放心吧,我会尽快把身边的线索都摸一遍,再听您下一步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