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祖父去世后,家里再也听不到麻将的声音。而那副麻将,也不知道让姑姑放在哪个抽屉里。曾经乱人心神、浪费时间的游戏,此刻却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我从家里出来,打车到了父亲这边。
父亲联系的和平爱心社的工作人员们已经等在门口,正一包一包的将母亲的衣服收拾出来,然后按照厚薄分类,装进一个又一个密封袋。而那些久未打理,皮质变得粗糙的鞋子,也从盒子里取出,统一塞进了袋子。
几乎每从父亲手里接过一件东西,带着手套的年轻人都会细心打开,检查一遍口袋里有没有遗漏的小物件,并且再问一遍父亲:“您确认不要了吧?”
最开始的时候,父亲还有些犹豫,总是看了又看。但是当对方准备将衣服叠好还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就像被启动了保护程序,立刻摆手:“拿走,拿走,太占地方。”
后来衣柜的第一扇腾空时,父亲的纠结也被清空了。剩下的交给我,他又去查看有没有不用的被褥之类。而母亲的骨灰,就在那里静静的看着。盒子被父亲擦的就像抹了油,护着照片的玻璃比近视眼对眼镜的爱护更甚。
就这样乱糟糟的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明明看着他们拉了一车斗的东西走了,但家里似乎并没有变得空旷,反而更杂乱了许多。父亲掐着腰,然后又下了命令:“把这些不用的电器件,统统处理掉,找个收破烂的,都拉走,哪怕不给钱也给我拉走!”
父亲走进厨房,先看到那个在我高一时买的微波炉。母亲总是用它来蒸鸡蛋,煮方便面。后来它的位置不断被排挤,从冰箱顶到水槽边,除了燃气灶几乎都留下了它的足迹。“扔了!辐射又大,又没什么用,热个饭,不是干了就是凉的,快扔了!”为了提醒我,还在微波炉上轻轻拍打了两下,却又沾了一手灰尘。
第二个被父亲相中的是蒸蛋器,那个是在我大学期间买的,有那么一天我回来后,突然就发现家里的桌子上多了这个黄色的母鸡一样的圆筒。当时母亲说,她和父亲每天早上两个土鸡蛋,营养又健康。而且蒸能够保留最多的有益物质,还不浪费水。此刻,父亲直接拔掉快要长在插座里的插头,端进我的手里。“这个也扔了,吃个鸡蛋谁费这个力气,烦!”
父亲拉开橱柜的门,里面的锅一个套一个,竟比俄罗斯的套娃还瓷实。我看着父亲皱着眉头,也许只是想留一个泡方便面的就足够。他最后问我:“你现在还做不做饭了?要不你把新一点的拿走,旧的全扔了吧。这都是你妈以前买的,买这么多有什么用?人有几张嘴,有多大个肚子,太浪费!”
“爸,我觉得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咋了?是不是因为大伯他们不肯出来一起吃饭。”
“他们?我才懒的管!”父亲关橱柜的时候,起身差点撞到油烟机。“爱吃不吃,现在谁也不用照顾别人的感受了,自己活好自己的就行了!你大哥这段时间不是不走,你让人家好好享受不就行了?过年的时候,咱俩干脆也到海南过。这房子,看看你闺女要不要,不要了就卖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那,今天啥安排?”
“收拾家,好好收拾收拾,把不要的、不用的,都扔了,扔的利利索索!然后,中午咱俩出去随便吃口饭,完成一下你妈的心愿。她既然想在山上看着咱们,那咱们就满足她。我在山上租了一小片果园,园子里单独种了一颗杨树。下午你和我上山,就在树底下刨个坑,连盒子一块埋了吧。让你妈从此以后,安安稳稳的睡觉。”
父亲说完,盲目的冲到了门口,打开鞋柜,将里面的几十双拖鞋一股脑全抽了出来。“这些,都扔了,留着有什么用?家里现在也不来人,这东西捐也没人要,都扔了!让那些流浪汉去翻吧,翻出来能穿的就让他们穿,也算是你妈行善积德了。”
我蹲在父亲身后,把那一双双的拖鞋慢慢塞进了黑色的垃圾袋。这里面竟然还藏着我小学时的一双棉拖鞋,上面的机器猫早就褪色了,形状也有些歪曲,但是把这个记忆的标记拔出,是否能够解放心灵,还是成为了永久的遗憾,我开始摇摆。
父亲听到我没了动静,回头看见了我手里的鞋子,也惊讶了。“哟,这双怎么还在?当年就是你哭着闹着非要买,买回来连一个冬天都没穿完就忘了。你妈每年都还要洗一遍,洗的都快没有颜色了。你要是想留下,就留下,拿到你那边去。将来也可以给小家伙讲故事听,如果你还记得住的话。”
最后,父亲只给自己留下最新的一双凉拖和棉拖,就把一地的狼藉给我丢下,回到了卧室。接着,又把床头柜所有的抽屉拉开,把里面的报纸、杂志统统扔在地上。我赶紧跟过去收拾,发现《青年文摘》里还有很多折起来的角。
“那都是你妈折的,我都忘了。那会儿一看见什么好文章,就说要让你看。这,从来也没见你看过。不过也怪我们,总是来不及提醒你,你就跑了。”父亲站在原地转了一圈,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扔。“你再看看,还有什么你觉得没用了,就扔,不用问我了。”
我翻了翻地上的书,纸张已经变得蜡黄,随便打开一个折痕,里面的题目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我赶紧合上,实在不能多看一眼。
“对!差点忘了它!把这电视机,也都处理了,随后你给我去安个网速更好的宽带。现在都是玩手机,还要这电视机有什么用?心烦!扔!都扔了!”父亲摸到了电视机底部的按钮,打开后看到了清晰的画面。“不错,质量确实还行,放了这么久也没放坏。”
“爸,要不别着急扔,我打电话问问我二哥,看他要不要?”
“你二哥?他能看得起这些旧东西?行吧,你想问就问,估计他不要。”
其实我也知道二哥不要,只是听说姑姑打算过完年就搬出去住,让他们二人自己照顾小雪。本来小雪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但是现在很多的私立幼儿园为了应对这种局面,在小班之前又推出了新服务,叫托班。一来能解放父母让他们安心工作,二来也是为了将来正式上幼儿园有个缓冲。我就纳闷了,幼儿园,也需要缓冲吗?
“对了,你弟弟的事,你没和任何人说吧?”
“没有。”
“那就好,我现在就是心疼你小叔。他这后半辈子可咋办啊,总不能照顾你弟弟一辈子吧?他俩万一撒了手,你弟弟咋办?送精神病院?那还不得被人欺负死?虽然我这个话说的早,但是你记住,如果将来有条件,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弟弟,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我连自己的前路都看不清,能够照顾老四吗?
“我说这个话没有别的意思,纯粹瞎扯。你说你小叔和你小婶这会要是再要个孩子,还来得及不?”
“不知道,我听说也有那父母都几十岁了还坚持生二胎的。但是,爸,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不建议小叔小婶他们生,不管有没有条件。”我的眼珠不在左右逃避,直直对着父亲日渐浑浊的双目。
“为什么?”
“我有时会想,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尤其是我们知道生下来的孩子将来可能会应付他无法面对的困难。比如说,小叔和小婶如果真的生了老二,那么不论男女,从他出生的一刻起,就必须背负照顾另一个人的使命。这对他或者他来说,公平吗?”
“你真的想的太多。”父亲藏着一个苦笑,轻轻拍打了一下膝盖上的粉尘。“以前的人从来不想这些,不一样活到了现在?你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那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想,那些活在贫困地区的人,是不是就没有生儿育女的权利了?我们这个社会靠什么维持,难道一定要国家给你们提供了所有的吃和穿,你们才觉得满意?我不想说你,但你这样想,真的是个懦夫!”
我有些怔,呆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爷爷那代人,吃过的苦我不敢想,但他和你奶奶生了我们四个。我从小也没享过你这样的福,要不是计划生育,我肯定不止你一个孩子。而你,就这一个女儿,还看不住。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想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想要干什么。”
“那你不想干什么?”
“我不想一出生就背负别人生活,我想成为我自己。”
“唉,你这孩子。算了吧,随后再收拾,准备带你妈出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