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去世仿如昨日,而祖父如今就躺在眼前。如果当年是一场台风,那么那场风暴似乎如今才散去,人们已经从惊恐中停止了呼喊,淡漠的看着剩下的废墟。
姑姑被小雪缠着无法脱身,姑父又有重要的会议,只有派了二哥当作代表,陪我站着。而大伯从接到我的电话,到来之后,只是拿了个凳子坐在床边。他告诉父亲,大哥一家会坐最近的航班飞回来,就不再说话。祖父身上的那张单子,至今没人掀开。
令我意外的是小叔,居然在天黑之时赶到。而他进来的一瞬,就和父亲相拥在一起。两个大男人,此刻什么都忘记了,没有什么言辞能够形容他们的痛苦,眼泪、鼻涕、唾液胡乱的掺在二人的西服上,留下了黑的、白的,一圈圈痕迹。
也许是大伯从二人渐渐平缓的气息中得到了信号,才慢慢的说道:“红兵,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哥,孩子这几天没上学,请假在家了,发烧,小丽在家照顾他。随后等他好点了,我再让他回来。”
“发烧?多少度?连飞机也不能坐?我就不信!”大伯的话就像是从高压水枪里喷出来一样,柔软的东西也打出了团团血坑。
我听着,但是不抬头,也不解释,因为我自己也有一团乱麻。当我通知完长辈后,当然也给刘一拨去了电话,我希望她带着莲芯回来拜祭祖父,毕竟,这可是祖父存在壁纸里的唯一。
可惜刘一,还在坚持她自己的理论。“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孩子不满三岁,不能太靠近白事。我是为孩子考虑,你要是觉得我说的没道理,那我也认了,有报应我自己扛。”
“我现在不是申请,是要求,你必须把孩子给我带回来。你不来也行,我亲自去。”
“怎么?你还想抢孩子呢?杨正,我告诉你,你别过分啊!你自己连自己的太爷爷都没见过,凭什么要求一个孩子去满足你们的孝道。孩子这么小,她能知道什么?咱们就看着孩子健健康康成长不好吗?”
刘一电话里的声音出奇的冷静,就好象为了这一幕已经准备很久一样。我心里那种愤怒找不到出口,但是只因为在医院,我还必须强压着。“刘一,我不是吓唬你,就算是我错了,我俗,行吧。这次,对我很重要,如果你认为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那么,我也没什么耐心了,你过界了。咱们离婚吧,至于孩子的归属,我会询问律师,咱们好聚好散,争取给孩子最好的结果。”
“杨正,你真的太狠了。都别说七年之痒,咱们两个人从认识到现在,也没超过七年,我可是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啊!是,我从小没有爷爷,可能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但你凭啥什么按照你的标准要求我,要求我的孩子。你还不如你爸,不如你妈。离婚是吧?行!谁不离谁是孙子!你也别怪我狠心,我会给你爷爷磕头,毕竟老人对我不错。但是,孩子,我绝对不会带过去。随你怎么想。”
还是大伯那沉闷的呼叫把我从思绪中拖回现实,“杨正,你家那口子啥会儿回来呢?你爷爷在的时候,那么喜欢你家小家伙,她不来给你爷爷磕头?”
我看看小叔,明明他和父亲裤子里都装着纸巾,却只是用手胡乱的在脸上乱抹。若不是二哥将纸巾递上,他们似乎已经忘了四大发明。但我明白小叔的苦衷,自己这点事简直一文不值。“大伯,莲芯可能来不了了。”
“因为什么?”接二连三的缺席,让大伯也近乎爆发。我甚至怀疑,他会像童年时暴打大哥那样对待我。
“我离婚了,孩子归她妈,能不能来我说了不算。”
“啊?多会儿的事?”小叔惊讶不已,瞪着眼看着父亲。
而父亲只是摇摇头,传递的信息那么模糊,却也是对我最好的保护。
“神经病!和你大哥一样,都是神经病!年轻人做事一点也不顾及大人的感受,都是白眼狼!”大伯的手指颤抖着指着我,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然后,他似乎不想在不值得的事物上浪费力气,这才狠狠拍了一下膝盖。而他那条名贵的裤子,已经被捂出了不少褶子。
很快,空气再次归于宁静,所有人只是在自己的方寸之地,画地为牢。有的,只是偶尔捏捏鼻子漏出来的鼻涕,或者轻拭滴答的眼泪。医院的一位护工模样的人过来提醒了一次,说是太晚的话,太平间的人就下班了。可是发现没人搭理,便独自走开。毕竟,他也履行完了职责,无谓招惹麻烦。
“妈,你咋来了,雪儿呢?”二哥突然轻喊道。
“你媳妇回来了,我还能一直给你们看?我要不要活了?”同样红着双眼的姑姑罕见的对二哥发了火,似乎抱着她双腿不让出门的那个人,是二哥。姑姑走到床前,将围巾和手套胡乱的扔给二哥,其中一只二哥没接好,掉在了地上。
“爸~”
随着姑姑这一声,击破了我们所有人辛苦建立的防线,眼泪再次如决堤的洪水流出。所有人身上的纸巾,都变成一团团的废纸,直到手里再也握不住。
而那块单子,被姑姑轻轻捏着,轻轻的抬起,慢慢褪下,一直褪到了祖父的脖子处。大伯也坐不住了,但毕竟一动不动坐了太久,起身的一刻双腿发麻,险些跪下去。父亲和小叔也向前凑去,努力看仔细祖父的遗容,未经修饰的遗容。我和二哥站在床尾,不敢靠近一点点。
祖父的脸是白色的,比他头上的根根银丝还要白;他的皮肤是光滑的,就好象死神带走了他的灵魂,也带走了他的疲劳和沧桑;他的嘴角也许僵硬了,变得平直,但是我似乎相信主任的说辞,看得出一点点隐藏的轻扬。
“行啦,既然人到齐了,也都看到了,那就送太平间吧,往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大伯看一眼我,随即又把眼光挪到二哥身上。“守信,去叫人吧,把你爷爷送到太平间吧。”
“哥,不用叫人了,我抱咱爸下去吧。”
“你抱什么抱?不知道人死了会变重?你觉得你当过兵就了不起?万一摔咱爸一下,你赔得起?”大伯也怒吼起来,觉得小叔简直是提出了一个无礼的请求。
父亲似乎听到了小叔心里的呼唤,站在大伯和小叔之间。“哥,红兵从小就没和爸怎么接触过,也不能怪他。就让他抱一段吧,我在旁边搭手,还有两个孩子都在,没事,好吧?就让他尽点孝心吧?”
“那你们定就好了,还问我干什?我是背不动也抱不动,你们自己定吧。”大伯将脸别过去,仅有的一点侧脸,眉梢一直在跳,跳的像洒了水滴的油锅。
小叔绕到床的另一侧,姑姑并手侧立靠着墙,蹭了一背的白灰。小叔将左手从祖父身体的肩膀下穿过,然后紧紧扣住祖父左腋窝;右手从大腿下穿过,用手腕和胳膊,死死夹住祖父的两条大腿。
“红兵,小心点,人,一个是头,一个是屁股,都是最重的地方。”父亲看着我们兄弟二人,“杨正,你去扶着点爷爷的头。守信,你走到叔叔身前,托着点屁股。顺便给开门,掀帘子。”父亲自己走到大伯身边,“哥,我扶你起来吧。”声音却拐向姑姑。“姐,你自己一个人能行不?”
“不用管我。我没,没事。”姑姑打了个冷战,打断了她伪装的坚强。
“爸,咱走啊,我送您一程。一、二,起。”小叔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算是给我们兄弟俩提醒了。像个举重运动员一样,但却用了千万倍的小心对待手里的重量。但他却没有想象的艰难,因为他们不知道的是,祖父这一阵的食欲一直在减低,体重也再下降。几乎只有我高一时的样子。
我扶着祖父的头,有心轻轻的靠向小叔的肩膀,将祖父的两只手,就像抱着叔叔的脖子那样绕好。小叔也感受到了,再度湿润了眼睛,轻声对我说:“好!谢谢!”
我看着二哥在前面撅着屁股,像戴着手铐的犯人。但是不管怎么难受,此刻也只有坚持,没有安慰了。就这样,我们四个像地下的太平间,走过了十八级陡峭的台阶。太平间的大门,挂着两道棉门帘,那门帘重的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父亲他们在后方很远,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商量什么。
“小舅,你抱好啊。”二哥慢慢走开,似乎用了更大的力气,才把门帘举高,以保证小叔顺利通过。而小叔的腮帮子突然鼓起,我明白那是咬合肌肉紧张的结果。“爸!赶紧来帮忙!”
小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父亲跑过来的瞬间发现了问题,赶紧托住了祖父的臀部,这时小叔的脸才平缓了一些。
父亲关切的问小叔:“腰伤犯了?”
“没事,再坚持一下。”小叔深吸一口气,又有了前进的力气。
我腾出右手护住小叔的腰眼,似乎真的摸到了一块隆起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