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起星沉,又是一日。张公一上堂便着手安排逮捕凶犯一事,准备全城铺网搜捕那名木匠。
说来此案也奇,张公往日里破了那么多的疑难命案,哪件不是先逮捕凶手再与之理论使其伏法的?偏偏就这件不同,只因张公诈出剪纸艺人苏正农的真话后,便已然锁定了真凶乃是木匠,于是趁着准备齐全,便将尚未归案的凶手的作案手法说了个透彻,众人无不服之。如今只要拿了那木匠,人证物证俱在,管他动机如何,也不怕他耍赖。这也是张公为何偏偏于此案另辟蹊径以破之的缘故,虽则次序不同,却也是情理中事,如此思来说怪也不怪了。
话说张公安排已定,全城通缉布告一下,城门防守增严,无论来往行人商贾,无不严查。那木匠虽不知他姓名,却也无处可藏,不消十天半月,只在五天后的九月初二,他便因形迹可疑被官府于“高际禅林寺”被捕。后来经苏正农亲自前往相认,果真不假。
木匠被押解回衙时,一路上既不吵闹也不喊冤。到了衙堂,依例跪下。张公自然依旧于堂上高坐,瞿龙洋等人也同样在侧旁听,都是论阶排座,不再细表。
张公见了木匠,只见他衣着陈旧,土里土气。虽五官还算俊朗,也无许多皱纹,只是脑袋上那一髻花白的头发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张公看到他那头白发便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照例问道:“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先报上来。”
木匠抬头看了眼张公,先是露出一脸惊讶,很快又恢复正常,并用略带绝望的口吻缓缓回道:“我叫胡笑君,今年三十有二。河南归德府人氏。”
张公诧异,虽然知道他实际年纪应比看上去要年轻些,但也没想到会年轻这许多。瞿龙洋等人亦惊讶不已。
张公又道:“本官也不与你磨嘴皮子了。知道官府为什么逮捕你吧?”
“杀人。”胡笑君几乎是脱口而出,十分干脆自然,脸上也平静得很,看不到一丝半点的慌张。虽然都知道他是凶手,但这样反常的态度也着实使众人吃了一惊。
张公虽然也觉纳罕,但依然不动声色道:“看来你很特别,不像别的凶手那样,浪费本官口舌。”
“呵呵,”胡笑君一声冷笑,“我也想抗拒,但苏老板来认我的时候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事到如今即便是死不承认也没多大用了,还不如乖乖认罪,免去许多皮肉之苦。”
“你还算识相。既然你都这么耿直本官也不拐弯抹角了。你为什么要杀秦见臣?和他有仇?”
“没有,”胡笑君依然干脆道,“事实上杀他前我都不认识他。”
“那是为何?杀人劫财?”
“不是,你看我现在穿的这身,像是劫过财的吗?”
“好,你为何杀他暂且不论,先把如何作案的事情说一说。”
程有序道:“没什么好说的,苏老板把你找到的线索及推理过程都说了,事实也和你说的一样。我是在其他地方杀的秦见臣,之后利用纸片人制造了他被害于胭脂店并被迅速转移尸体的假象,方式和你推理的差不多。没必要在费口舌。”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去布置的这一切?”张公又问。
“得知程家那天不会去开店,头天晚上去布置的。”
“难怪,所以你忽略了唯一一处破绽。”
“说实话,我也好奇你是如何能发现那些线索的。毕竟这个计划是如此的天衣无缝。”
张公一声冷笑:“正是因为你是晚上去布置现场,所以你根本不知道,胭脂店的房顶原本有个缝隙,可以透光到店内墙壁上。而你在收回纸片人还原房顶时忽略了这点,将原本斜着的瓦片都盖得严严实实,当老板娘徐贞兰进入店中时,立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也正因此我去了房顶,并找到了瓦片上从纸片人上刮带下来的颜料,其实这种赭石粉做的颜料干透以后是不容易被刮落的,只因为苏正农给你上的料比较厚,而你又没等它干透便用上了,所以在瓦片上留下了痕迹。当然,或许在屏风上也有残留,只不过有血掩盖不容易被发现。在发现瓦片上的颜料后我便立马联想到屏风上有几处粘手的地方,再次检查后发现粘手的地方一共有五处,正好在四肢及躯干中间的位置。所以我立马想到了假人。一开始我还考虑过是否用的是泥人或面人。不过这些东西很难粘在屏风上,且很难从房顶的缺口拉出,还容易留下痕迹。所以排除这两样后,结合颜料的使用来推测,我便想到了最适合的剪纸画。涂抹适当颜色的真人大小的纸片人如果只看其透过屏风的影子,是很难看出其破绽的,更何况是一个眼花耳背的老人。——不过本官也很好奇,黄老太进店是你事先计划的吗?”
“这个不是,”胡笑君回道,“胭脂店一向是女子光顾的地方。即便不是那老太太进店,换作任何一个女的看到血淋淋的屏风和趴在上面的人影肯定也会被吓住吧。即便遇上一个不怕的等她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收回假人,也不会让她找到破绽。为了防止对方因没有听到呼救或惨叫声而起疑,我还在死者尸体的嘴上封上了鱼皮,所以一旦你们发现尸体,便自然会消除疑虑——顺便提一句,其实那个农夫地里的死狗也是我放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去发现尸体然后报案。”
“你确实很聪明,可惜用错了地方。”
“你是在讽刺我吗?我若真聪明恐怕就不会被你们找出破绽了。现在想起来我倒还真有些后悔了。”
“后悔杀人?”
“不,后悔自己图方便找了苏老板制作纸人,当初打听到他是浮梁技艺最好的剪纸艺人我才找上他的,但没想他就在胭脂店隔壁,本来想换一家,但好一点的都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所以就冒险从他那儿买的纸人。现在看来冒险失败了。”
“听你这口气,似乎计划很久了。”
“当然,秦见臣必须死。”
“这么说他要去红塔赴约的事你也是提前打听好的。”
“没错。”
张公从公案下方的抽屉里掏出那两张车辙拓片,道:“本官在你绑架秦见臣的同一天黄昏也遭遇绑匪将我从南昌城的一家客栈掳到这浮梁五股尖山脚活埋。那人也是你吧?”
这回胡笑君沉默了,没有说话。
张公继续道:“你不说也没关系,到时候我让吴掌柜来一趟就行了,你的那头白发他可是记得很清楚。”
胡笑君思量了片刻,又开口道:“不必了,是我,没错。那天我在卖烟花爆竹的店外面把秦见臣敲晕弄上马车后就去南昌城绑的你。本来打算就在南昌结果你的,但一时没有合适的地方,加上要着急赶回浮梁,所以就把你们又运回浮梁了。因为你和秦见臣的死法不同,所以你被活埋,秦见臣在我确定了胭脂店的计划后于十七那天杀害于西郊,之后再被分尸。我也不想这么残忍,但我别无选择。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竟然还活着。当时只是考虑到你是当大官的,为避免惹人注意,我才采用活埋的方式取你性命,本想着可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上,却不料反倒给自己留下了后患。”
“老天留着本官不死就是要让我将你绳之以法!”
“算我运气不济,遇上你这么命大的官。”
“本官其实也还有些搞不懂,你为何一定要在胭脂店制造假的死亡现场,是想嫁祸给程有序吗?”
“我的目的倒不是为了嫁祸给他,只不过让他沾上点嫌疑,这样你们永远不会想到一个有杀人嫌疑的人会成为下一个死者。而且我把马车的车舆扔在满少康家,故意等他拾去,这样你们又会把调查重点转移到他身上,给我留出了再次作案的充足空间。”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杀了程有序,”
“没错,也是我。”
“杀他时那床榻是你移开的?”
“是的,他一见我拿刀进屋,吓得立马钻进了床底下,我只好将床掀翻,杀了他后再将床摆好。”
“如此心狠手辣,你到底为了什么?他们——包括本官在内——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要见一个人。”
“谁?”
“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人。”
此时堂中突然一阵骚动,瞿龙洋和郑流,江语衡和南运生,互相窃窃私语,对胡笑君所言感到诧异。
张公亦纳罕道:“你要见一个死人?”
“没错,”胡笑君再次肯定道,“她是我妻子。她在嘉靖末年正月病逝的。我的头发便是在她病亡后因思之过度而在一夜之间变白的。我不怕死,也不怕让别人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见她。”
“一个已经死了近十年的人,如何能见?”
“广道人说,只要杀掉你们三个人,他就有办法用道术让我与妻子相见。”
“广道人?”张公大惊。瞿龙洋、郑流等亦吃惊不小,江语衡也和南运生再次交头接耳讨论起来,只有苏正农找不到人谈话兀自沉默不语。
“诸位安静,”张公喊道。江语衡立马停止了和南运生的交谈,瞿龙洋正打算和郑流说些什么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待堂中安静下来后张公又问胡道:“胡笑君,你再仔细说说,你说的广道人可是广弗子?”
“嗯,”胡笑君点头,同时挪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双腿,“就是他。”
“他为何针对我们三人且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
“广道人说你们三个的生辰八字可以做我妻子回魂的引子,只要使你们在八月死去就可以做法事让我见到死去的妻子。”
“简直荒谬!”张公怒道,“这种话你也信,难不成你以前已用这种方法试过?”
“那倒没有,”胡笑君见张公大怒,也吓得瑟缩了一下,战战兢兢道,“没有试过。妻子死的那年我找过一个道人,他跟我说,人死后,魂魄尚存百天,只因我妻子彼时已过世一年多,想招魂相见必先找一个刚死不足百天的年轻女子,方可实施招魂道术。之后我便打听到开封府有一姓寇的年轻姑娘刚死不久,于是我便去准备偷尸,可惜刚挖了不大一会儿便有一男一女走来,使我没能得逞,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死者的老爹和她生前的老板娘。这次计划不成,那道人便向我推荐了在终南山修行的广弗子,据说他是得道仙人广成子之后,于是我便去终南山求他相助,不料一直未果。荏苒多年,今年终于听说广道人出山在江西算卦兼事岐黄之术。所以我就又找到这里来了。”
张公听罢,对其中所言寇氏倒颇为好奇,问道:“你说之前曾偷过一寇姓女子的尸体,没有得逞对吧?”
“是的。”
“那女子可叫寇彩莲?”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想起是这么个名字,大人也认得她?”
“岂止认识,本官当年曾接手她被毒死的案子,后来一直没查出去掘坟被发现而仓惶逃走的人是谁,原来是你啊!”
瞿龙洋和郑流等人越听越迷糊,便问张公道:“大人说的是什么,我们怎么越听越纳闷呢?”
张公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件事已是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说着又转向胡笑君道,“你说的广道人我们已经见过,不过以他之言行来看不像是如此愚昧之人,岂会想出杀人招魂的荒谬事?”
“大人若不信可以找他对质,他就在浮梁县,他的额头上有颗米粒大的痣,很好找的。”
“额头上长痣,那不是广弗子的徒弟仇徽吗?”这时江语衡脱口而出道。
“糟了,”张公一拍公案,对胡笑君道,“你被人利用了,让你杀人的根本不是广弗子!”
“什么?!”一听被骗,胡笑君脸色一下变得刷白,瞠目结舌,呆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退堂后,胡笑君被押往大牢,苏正农立马释放。随后,张公又立马亲自带着史长安及一众捕快前往紫阳街捉拿仇徽。一起去的还有瞿龙洋和郑流,江语衡和南运生则留守自家衙门,等候消息。
张公等人到了卦摊,是既没见着广弗子,也没看到仇徽。等打听到广弗子的住处时,推门进院,却发现广弗子一个人在一方石桌前静坐饮茶。
待张公带人围在他周围时,他才缓缓起身,按道家的礼数跟各位官吏行了礼,并说道:“张大人带领这多捕快气汹汹而来,料必是找孽徒仇徽的吧?”
张公也开门见山道:“看来广道人也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了。仇徽根本就没想过潜心修道,他只是为了利用你的大名去达成自己的私利,还望你不要包庇他才是。”
“贫道当然不会包庇这种孽徒,”广弗子道,“当初他说想拜我为师时我就隐约觉得他心术不正,岂料他苦苦相求,心下不忍才答应了他,不料果真是个恶人。”
“他去哪儿了?”张公问。
“贫道今早起来就没看到他,不过他什么都说了,他承认接近我拜我为师只是为了冒充我的名头行骗而已。胡笑君就是他用来达成目的的傀儡。他之所以要让胡笑君杀害秦见臣和程有序,是因为他们手上有两件价值连城的瓷器。”
“价值连城?!”张公闻之愕然。瞿、郑二人也不免咋舌。
“大人不必惊讶,”广弗子又道,“这是的的确确的事实。”
张公依然质疑道:“你要说家财万贯的秦见臣有我还勉强可以相信,可程有序家境一般,怎么会也有如此贵重之物,况且他妻子徐贞兰曾说过,家中并无长物,而丈夫也从不会瞒她,难不成他是在骗本官吗?”
“大人莫急,待贫道慢慢道来。——大人可知道这浮梁县景德镇的来历?”
“当然,”张公不假思索道,“说是景德镇原名昌南镇。宋景德年间,因此镇所产瓷器质地优良,成为御瓷供地,遂以帝号名之,直至今日。”
“不错。当时景德镇窑所烧瓷器以青白瓷为主。景德三年,曾出过一对青白龙凤瓶。此对瓷瓶釉色淡雅,胎质细密;色泽温润,浑如天成。自出窑起就在瓷器界享有‘亚玉’之美称。就是放在现在也是绝世珍品。只可惜这对龙凤瓶在运往都城的前一天被江洋大盗所窃,随后便一直在民间流转。而这回秦见臣和程有序手中的正是一龙一凤两个珍瓷。”
“好,”张公又问,“就算他们有这些东西,那仇徽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说来也巧。”广弗子继续回道,“大人您也知道,如今古瓷多有藏家,其市场上赝品横行,谁得了某件宝贝就敢肯定是真品呢?所以,即便是秦见臣这种收藏老手,因从未见过宋代青白釉龙瓶,自然要找懂行的验一验。这程有序也不知该说他运气是好还是孬,在路过小瓷街的一座废窑厂时竟偶然拾得凤瓶这一珍宝。只因不识真赝,所以也要找人验一验——这也是为什么他妻子并不知道自家有价值连城之物的原因,因为连他自己也还不知道呢。而如今看来,这种好运也只能算是晦运了。他们找的是本府安仁县的一个专门鉴瓷的行家,也就是那个假装拜我为师的孽畜仇徽。这仇徽从小没读多少书,但从五岁起便痴迷于瓷器,后又专事鉴别真赝,究研多年,所以如今虽则才二十四五岁,已然成了鉴瓷行当里的高人。只可惜他心术不正,他见秦见臣和程有序送来鉴定的两件瓷器正是宋代稀瓷,便起了私心欲将龙凤瓶据为己有。他暗地里打听到了痴情汉子胡笑君的情况,便计划让他做自己的刀斧手。先是假装拜我为师,学了些摆场面的假把式,之后便利用我的名姓和声望策划出了借刀杀人的阴谋诡计。如今秦、程二人一死,放在他那儿的龙凤瓷瓶便被他所占有。不过大人您可别以为他是因爱好名瓷才做出这事的,他强占龙凤瓶只是为了送给蒙古人把汉那吉,准备投奔到顺义王手下效命。”
听了这最后的真相,张公心中忿忿,问道:“他杀秦见臣和程有序是为了夺取他人珍瓷倒还能理解为他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可本官又没这些珍瓷,何以还要对我也下死手呢?”
“听他说是因为和大人有仇,”广弗子回道,“所以想借此机会让胡笑君杀掉大人。至于是什么仇他倒没细说,兴许是大人之前查案时曾和他结了仇却不知道吧。”
“哼!”张公听罢不禁愤然道,“想让本官死,本官倒要先送你上刑场。”
“大人请三思。”这时瞿龙洋在旁劝道。
“这是什么意思?”张公问,“虽然他没亲手杀人,但他是幕后主谋,利用胡笑君思妻心切的弱点加以哄骗,使他犯下杀人重罪,他理当同罪。”
瞿龙洋又道:“大人听下官说完。那把汉那吉乃蒙古俺答汗之孙。五年前方才顺服我大明,授称以顺义王,并与互市交易。如今仇徽讨好把汉那吉,定是为己谋利,想在顺义王那捞着好处。若大人把刚刚给了把汉那吉好处的仇徽逮捕,恐怕会遭蒙人借此发难,又复动乱。一旦兵燹复发,生民必将涂炭。因此,下官劝大人定要三思啊!”
“瞿大人未免多虑了,当初把汉那吉主动请降,才致俺答臣服我大明,抓一个仇徽尚还不至如此吧?”
“下官亦请大人三思,”这回又是郑流劝道,“那蒙人一向生性多疑,且又好战。试看其先人铁木真、忽必烈。哪个不是穷兵黩武之士。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今日服我,焉知明日如今?!”
没等张公考虑明白,瞿龙洋又接道:“大人别忘了,简妤说过把汉那吉一向喜欢搜罗绝品奇珍,如今仇徽主动送上两件稀世奇珍,自然会护着他。既然他敢在临走之前把一切真相都告诉广道人,那他一定是有把握逃脱大人的法掌。若大人硬要去跟把汉那吉要人置他的罪,表面上看是全了大人公正廉明的美誉,但一旦真教蒙人抓到把柄向我朝发难,那受兵燹屠戮的可是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啊!大人务必三思啊!”
“够了!”张公愤怒地一挥庞袖,二话不说便离开了广家,众人面面相觑一番,随即又赶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