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衙门,那证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张公回来,赶忙上前谒见,礼毕,复回座中坐下。张公在堂上正襟危坐,冯岁如和孙住也在旁候着。甘梁则坐到堂侧桌案前,铺了纸笔,准备记录证词。
张公抬起惊堂木轻轻磕了磕,正式发话道:“姓甚名谁,先把名报来。”
证人是个面皮白净,年方弱冠的英俊男子。身着宽袖襕衫,足登素履,束发结巾,好一派书生气。见张公发问,便恭谨道:“小生姓方,贱名少清。是住在毛竹山脚下的一名生员。”
张公见对方口齿清晰,谈吐得体,倒也十分满意,遂道:“既是为了毛竹山谋杀案而来,现在就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方少清颔首以应,开始娓娓道来:“官府发现尸体的前一天下午,天气非常闷热,到了申末时分,小生正好无事,便往林中纳凉。当时我找了一块有林木遮荫的地方,铺上竹簟,席地而坐。大概过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闻得林上的知了停止了鸣叫,然后看到两个人从山上跑下来。正好经过我所躺空地旁边的那条小路。本来我还迷迷糊糊打着瞌睡,听到声响也觉奇怪,便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两个背影。从穿着上看应该都是男人,且一个壮实一些,另一个则瘦弱许多。我以为是山上熟识的同村樵民,便喊了一嗓子,其中壮实的那个下意识地回了下头,但立马又转了回去。两人全程没说过话,虽然他们戴着遮阳斗笠,没法看清楚脸,但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我怀疑他们是隔壁杨柳村的季氏兄弟。”
“季氏兄弟?”张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有些犯嘀咕。他朝冯、孙二人看了看,他们也对感到不解,且十分好奇。
于是张公问道:“你既然没有看清脸,又如何怀疑是季氏兄弟的?”
“看体形和衣裳。”方少清解释道,“两人虽未露脸,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的身材正好和季氏兄弟俩相吻合。而且高个男人身上穿的那件靛蓝圆领服我曾见季源穿过。”
“季源是哥哥?”
“是,他弟弟叫季远,身材虽然瘦小,但精力充沛,颇有活力。”
“你亲眼看到他们从山上跑下来?”
“那倒没有,只是听见他们从山上跑下来的脚步声,速度很急,似乎很慌张。我那时正迷迷糊糊打盹呢,只是好奇看了一眼。那时他们已经离我有数十步之远了。”
“他们手里有拿什么工具器械吗?比如木梯绳索之类的东西。”
“那倒没有,两手空空。他们要拿那些东西恐怕就跑不了这么快了。”
张公“嗯”了一声,转向冯岁如道:“冯知县,对此你如何看?”
冯岁如略一思索,问道:“案发多日,官府早已贴出告示,为何不提前来报,非要等官府上门问及才说?”
“大人误会,”方少清回道,“非小生有意隐瞒,实因案发第二天小生便去了外地,直到昨天晚上才到家。听邻里谈及此事,方才想起这段蹊跷见闻的。本想着第二天就来出首,不料县丞大人正巧找上门来了。”
张公又对孙住道:“孙县丞,他说的可都是实话?”
孙住拱拱手,应道:“回大人,方少清没有撒谎,下官和甘主簿去的时候,他确实正准备往衙门去。而且甘主簿还特意私下问过他的父母,也是如此回答。”
甘梁此时正在往案宗上添加记录,听到这里后停下笔,朝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张公点了点头。
随后,张公又向方少清道:“你提供的这些消息可有人能证明?”
方少清有些不解,反问:“大人的意思是?”
张公道:“本官的意思是,你看到的这人情况可有人能证明其真实性。如果没有,那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一点本官绝对不能忽略——当你指证季氏兄弟在案发时段出现在毛竹山的同时,你自己也成了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一员,且没人能证明你无罪。”
方少清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不利的处境,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并开始大声为自己辩解,以至于有些失态:“小生与死者往日无仇,近日无冤。大人怎么能怀疑我是杀人凶手呢?我只是来提供杀人凶手的线索的。如果我是凶手,又怎么会说出这些会使自己受到怀疑的话呢?”
“你不必激动,”张公平静道,“怀疑一切只是本官职责使然。也没有断定你就是凶手。你也不必害怕,如果你所言属实,只要官府查出那两个男人的身份,并证实他们确实如你所说去过毛竹山,那你又何患之有呢?”
听了张公这番话,方少清才又平静下来。之后张公又提了一些问题,问清了季氏兄弟的住所和基本情况后方使其退去……
方少清去后,冯岁如道:“大人,是否对季氏兄弟采取缉捕行动。”
张公把手一伸:“暂时不必,现在只是怀疑阶段,在没证据之前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万一他真是凶手跑了怎么办?”孙住也略显担忧道。
张公解释道:“本官只说不采取逮捕行动而已。我们要暗中调查,派人全天监视。待找到其杀人动机和证据后再逮捕也不迟。”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冯岁如问。
“你负责动机调查,看季氏兄弟和韩桑有无深仇大恨。孙县丞,你负责带人对季氏兄弟进行暗中监视。一切多加小心,切勿使季氏察觉。甘主簿,你就不用到处跑了,衙门等候诸人消息,若有进展,及时向本官回报。”
三人相继应承,随后冯岁如又问:“大人也一起去吗?”
“我不去,”张公道,“我打算去一趟韩家。”
众人安排已定,用过午饭,便各自领命出发。
暂且搁下冯、孙二路不提。却说张公换了便服,独自策马去了韩家……
桃源镇,韩家。虽比不上豪门富户,却也好有些殷实家业。院子很大。院内繁花茂柳,就一番清新景致;院外良田腴地,犹几分大户人家。仆从不多,却也有男有女;门庭非巨,足能遮雨遮风。
此时的韩家,正堂已布置成了灵堂,灵柩前两根粗大的雪白色冥烛不分昼夜点着,摇曳着微光。当地人称之为长明烛,发丧前不得熄灭,意在为死者点亮阴间去路。
此时只有管荟香和次子韩璋在家。张公至后,因有邻里长辈在家里帮忙料理丧事,两人无法都脱身相见,管氏只好让韩璋将张公带至一安静厢房接待,自己留在院里招呼来客。
张公随韩璋进了一间东厢房,照例由仆人上了茶,两人相对而坐。待仆人退去后,张公先道:“怎么不见你哥哥?”
韩璋恭敬回道:“哥哥去梅岭老家通知那边的亲友去了,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大人前来,可还是为了家父被害一事?”
张公“哦”一声,回道:“没错,是这样,令尊之死目前有了一些小小进展,但在确定之前本官得先问问你们。”
“是不是寻之退的事落实罪名了?”
“不,恰恰相反,我们已经查过,寻之退不是凶手。”
“大人可要查清楚了,这寻之退嫌疑如此重大,可不要被他迷惑了呀。”
“放心吧,”张公呷了口茶,接着道,“寻之退并非我们之前所想那样是个身强力壮的大汉,他虽是令尊学生,但他比令尊还大好几岁呢,根本不具备杀人条件。另外,令尊送他的诗集并非我们在现场捡到的那本,他手里拿的只能算是我们捡到的这本诗集的誊抄本。所以我们能确定他不是凶手。”
“那大人此番前来,又想打听什么消息?尽管说来,草民定全力配合,只望大人早日擒凶归案,还亡父公道。”
“如此甚好,本官正是此意。”
这时韩璋突然想到什么,揣测道:“大人,家父被杀,会不会和他的那个诗社有关。自古就有文人相轻一说,若是有哪个极好面子的人文章不佳,被父亲当场揭了短,因丢脸下不来台,从此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恐怕也不是没可能,您觉得呢大人?”
张公想了想,虽觉有理,但也暂不表态,而是说道:“这点本官会考虑,不过眼下我们有了新的嫌疑人,而且嫌疑很大。”
“大人说的是谁?”
“杨柳村的季氏兄弟。”
“大人说的可是季源季远二兄弟。”
“你认识?”
“当然,父亲以前在外漂泊时就到过靖安,他们父亲叫季庚,曾帮过家父,算是有些交情吧。后来我们搬到此地,慢慢富裕起来后兄弟俩就时常跑来借贷,因为当时他们父亲已经过世,所以他们也只是口头上称‘借’,家父看在往日与其父的交情上从未让其还过。”
“这么说,你们还是他们家大恩人了。他们兄弟俩人品如何?”
“是善是恶草民不敢妄论,不过就草民个人看来,兄弟俩有些贪心不足,而且好慕虚荣。尤其是其兄季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居然看上了王员外家的大小姐。为了能攀高枝,跑来借钱的次数翻了好几倍,而且一次比一次多。父亲也曾拒绝过两次,但他们还是会厚着脸皮来借,有时候实在没辙了就只好躲着他们。”
“最近一次来借钱是什么时候?”
“父亲出事前半个来月吧,不过那次父亲让仆人传话称出远门了,没让他们得逞。”
“这么说来,要找到他们杀人的动机也并不难咯。”
“大人怀疑他们借钱不成生了杀心?”
张公点头:“很有可能,若他们真如你所说是那种贪得无厌之人,要做出杀人报复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那大人要赶紧去缉捕他们,他们很狡猾,小心被他们逃脱。”
“你放心吧,本官已经派人前往监视。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其杀人证据,也没弄清凶手的杀人手法,所以还不能加以逮捕。”
“那大人打算从何处入手?”
“在此之前本官得先弄清楚一件事。”
“大人请问。”
“令尊被害是在村民发现尸体的前一天,也就是五月十四。那天令尊是否在家?如果在他又是何时离开家的?”
韩璋侧首回忆了片刻,道:“父亲清晨时分都在家的,应该是巳时以后离开家的。”
“没跟你们说去哪里?”
“没有,正如母亲之前所言。父亲一向不让我们过问他的事情。”
“走的时候有没有把自己的诗集带在身上?”
“这个说不清楚,但很有可能带上了。因为在父亲出事前几天家里曾来过一个诗社的社员,当时他们两人单独在客堂谈话,我不经意路过时听他们好像在讨论月底要举办什么诗会的事。父亲年纪大了,难免健忘,所以有时怕自己忘记,经常会把过几天才用的东西随身带着。”
“照你这么说,也许令尊在月底诗会会用到自己的诗集,因为担心到时候会忘,所以提前好几天就带在身上。”
“嗯,应该没错。”
“唉!”张公轻叹一声,有些遗憾道,“这么说来诗集与凶手并无多大干系,算不得什么杀人证据了。”
“欸——”韩璋突然眼睛一亮,道,“大人要找证据,草民倒想起一个地方来。”
“快讲。”
“以前听人说毛竹山有个地方叫‘烂坟山’,是一个很老的坟墓,因墓门坍塌,且棺木早已蚀化,导致出现一个阴森可怖的墓坑。晚上还常有各类蛇豸钻进去栖息,一般人不敢在那里逗留。不知大人有没有派人搜查过那里。”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可能把作案工具扔在那里去,以防被人发现。”
“草民是这么想的,但也从未去过毛竹山,到底也不知道是否真有‘烂坟山’这个地方存在。”
张公抬头望了眼院外,见天色已晚,有些遗憾道:“就是去,恐怕也只能等到明天了。”
“那草民有个小小请求,不知大人能否应允?”
“但说无妨。”
“草民明天想与大人同往,去父亲被害的地方烧点纸钱,以慰亡父冤魂。此既是本地风俗,也是身为人子必行之事。还望大人勿拒。”
张公不禁感慨:“难得你一片孝心,本官准了。”韩璋见允,忙磕头谢恩。
随后张公与他约好时间,也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