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张公得知死者家属已经出现,愈加兴奋,急急催促道:“快,快让他们进来!”
冯岁如和孙住听闻此消息,也难掩激动之情,都直愣愣地望着门口,期望着逝者家属的出现能为此案带来更多的线索。
很快,周振敏带着一个老妇及两名中年男子走进来,之后周自动退去。
一到堂,老妇就簌簌落泪,跪下痛呼要大人作主。两名男子忙将其搀扶起来,并连声安慰着。
张公也随即安慰了几句,稳她情绪。因见她年迈,还特意给她看了坐,两名中年男子则在她身侧站着,位置正好与冯、孙二人相对。
嗣后,张公见老妇情绪稍定,便发话道:“你们仨是死者什么人,姓甚名谁?且先一一报来。”
老妇先抽泣道:“大人,老妇是韩桑结发妻子管荟香,认识我的都管我叫管阿婆。”说着又指着两名男子,“这是我两个儿子。大的叫韩璲,小的叫韩璋。”
这时其中稍高一些的男子拱手道:“大人,我是长子韩璲。”
另一个也立马如此道:“大人,我是弟弟韩璋。”
张公问管荟香道:“韩老被害前可曾有过什么异常之举?”
管荟香道:“有什么异常老妇还真说不上来。不怕大人笑话,亡夫性格向来执拗,我行我素,他有什么事从来不和我商量。我们家在桃源镇上,莫说老妇不知他如何会遭人残杀,就是他为何会突然跑到毛竹山去我这个做妻子的也一点也不知情。”
“你们呢?”张公又看向兄弟二人道。
韩璲先道:“大人,娘说得没错,爹自从把家从梅岭搬到靖安后,就一心想着如何挣钱,和我们之间的话是越来越少了。感觉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紧接着韩璋又道:“我们搬到靖安后,爹凭着一身才学,开馆做了先生,也是合该父亲发达,这学馆一开,远近学子纷纷投馆求学。有时大户人家的父亲不愿自家孩子奔波,还专门将父聘作西席,单独授教。如此一来,父亲所得脩金日益多了起来,日子竟渐渐地转贫为富。六年前,为给读书人提供更好的交流场所,父亲和他的三位莫逆好友成立了彧然诗社,后又一起开了彧然茶坊,既提供了诗社集会切磋文学的场地,又能靠此赚得几分利市,一举两得。可能正是因为忙诗社的事吧,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偶然父亲有心事,也不过借笔墨抒发,鲜与我们言及。”
张公听了点点头,若有所思,又问:“你们搬来靖安县有多少年了?”
“十六年了,”这回是管荟香回道,“搬家那年丈夫四十九岁。”
“平常有与人结仇吗。”
“没有,就算有恐怕也只是诗社方面跟人闹些矛盾而已。”
张公又看向兄弟俩:“你们呢,有见过父亲跟他人结仇吗?”
韩璲道:“这个草民真不知道,父亲诗社的大事小情我们一般不插手,也插不上手。”
韩璋接道:“只是偶尔父亲去南昌府聚会回来时心情有些低落,想必是和他人闹矛盾了,但究竟是什么我们也没问,而且问也问不出来。”
张公点点头,然后向另一边一直沉默的冯、孙二人看去:“冯知县和孙县丞可有要说的?”
冯岁如这才开口问管荟香等人道:“冯某在此地为官虽不算久,却也有两年又三个月了,靖安县若有一个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按理说不应该对此毫无耳闻啊!到底是你们撒谎还是本县消息不灵呢?”
一听冯知县此话,韩璋立马解释道:“二位大人明鉴。母亲与我兄弟二人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点虚言。父亲之所以声名未显,一来是因为父亲早在成立诗社那年就闭馆了,不再授学教书。二来父亲凡有佳作问世时,常以‘明翰轩主人’署名,而且其诗作只在社团中传播,不许他人随意吟诵。这样一来,知道父亲大名的人便越来越少了。大人刚来两年,不曾听过父亲名讳实属正常,并非消息不通,更不是我等撒谎。”
听了此言,冯岁如觉得在理,不再追问。这时轮到孙住问道:“韩老生前为师十载,桃李无数,你们可曾听过其中有一叫寻之退的学生?”
兄弟俩都称不知,倒是管荟香回忆了好一会儿,说道:“大人,老妇倒是听丈夫提起过一个姓寻的,但不知是不是大人指的那人。”
张公接着孙住之话问道:“你听过他对这个寻姓学生的评价没有?”
管荟香摇头:“这倒没有,怎么了大人?”
张公道:“是这么回事,我们在尸体附近找到了一本韩老的手抄诗集,但不知是他自己掉的还是从凶手身上落下来的。”
“大人这么说老妇倒还真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闭馆前一天,吃过晚饭后丈夫还不睡觉,在书房点烛夜书。老妇曾前往关照,他说答应了学生要送一本诗集给他,必须赶时间写完。我见他有些不耐烦,也没多问。但不知他要送的那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姓寻的学生。”
“这么说来,那姓寻的很有可能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韩璋激动道。
韩璲也道:“走,我们去找这姓寻的报仇。”说着就和弟弟揎拳捋袖作势要走。
张公猛一拍案,斥道:“大胆!你们这是当着本官的面打算去杀人犯法吗?”
韩氏兄弟被张公这一喝,立马老实了,站在原地低头不语。管氏则拉住他们手一个劲儿劝其不要鲁莽。
最后张公对二人道:“国有国法,纵寻之退真杀了你们父亲,也需国法制裁,岂容你们肆意妄为?”
二人也意识到错误,口中唯唯,认错不已。最后张公道了句“下不为例”后转向冯、孙二人道:“你们可还有什么问题?”
二人一齐摇头,之后张公又向管氏道:“你们先去殓房领韩老遗体吧,天气炎热,尽快让他入土为安吧。”
管荟香起身行礼,谢过大人。随后和二子一同告辞退出。之后,冯岁如对张公道:“大人,看来这姓寻的有莫大的嫌疑啊!我们只要顺藤摸瓜,破案指日可待。”
张公道:“是啊。不过嫌疑终归是嫌疑,要说破案还言之尚早呢。”
未时。张公用过午饭,召来冯岁如道:“走,今天下午我们去寻家村走一趟。”
冯岁如应道:“孙县丞也一起去吗?”
“不,他不去。我让他和甘主簿调查案发当天进出过毛竹山的当地百姓去了,希望能有线索。”
“大人不是怀疑寻之退是凶手吗,为何还要调查当地百姓?”
“不是这意思,调查不代表怀疑,毛竹山出了命案,山脚下的竹山村村民可能知道得更多。况且查案犹如垂钓,我们不能把所有鱼竿都放在同一位置,双管齐下才能事半功倍。”
“大人说的有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张公看了看天色,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
冯岁如听罢,嘴角一扬,便出门亲自备马去了。
一个时辰后,经过多方打听,张公和冯知县终于来到了寻家村。又经一番寻找,总算找到了位于村西口的寻之退家。
冯岁如上前扣了扣门,一时无人作应。再扣,外加扯着嗓子喊了两句,终于传来脚步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门内的闩子突地一响——门开了。
里面探出一个胖乎乎的脑袋——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憨态可掬,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样子。他看看张公二人,挠头道:“你们是谁?”
张公上前一步:“我们要找寻之退。”
男子把门全部打开,笑嘻嘻道:“你们来得真不巧,我主人出去了。我是他的家仆阿满。”
“那我们进去等等可以吧?”张公又道。
男子想了想,没有拒绝。随后张公和冯岁如跨进院门。
院子不大,房屋乃赤砖青瓦所筑,院外是土墙合围,只有客堂及几间偏房,并无大户人家所有的东西厢房。围墙靠左角有一株枝叶蕃茂的桑树,椹果累累。整个房子虽不比富室宽宏,却也打点得干净利落。
进了客堂,自称是家仆的阿满却不安排看座。张公二人也不客气,自己找了凳子坐下来。之后阿满就对着张公二人倚墙站着。只是傻笑,呆头呆脑的像个几岁的孩童。
张公觉着尴尬,只好主动找话来说道:“寻之退是你主人?”
阿满没说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张公环视了一眼冷清的房屋,又问:“这房子就你和主人在这里住?”
阿满再次点头。
“你和主人在一起生活多少年了?”
这回,阿满终于开口回道:“我十六岁就来主人家了,我今年三十一了。”
张公不禁暗喜,又问:“你跟你主人十多年了应该很了解他吧?”
“嗯!”
张公看了眼冯岁如,嘴角一扬,冯也立马猜出张公意图,报以会意一笑。
随后张公从怀里掏出那本诗集,朝阿满挥了挥手,像哄小孩一般:“来阿满,你过来看看,我们捡了一本书,看是不是你主人丢的?”
阿满从墙边过来,看了眼张公手上的书,道:“嘿嘿,这是我主人的。前不久我还见他拿出来看呢,他说是他老师送他的。上次我用它来垫桌角还被狠狠骂了一顿。”
张公收起书,跟旁边的冯岁如耳语了几句,之后又对阿满道:“你主人离开几时了?”
阿满傻笑道:“我不知道几时是多久,反正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
“行,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等了,”张公说着起身告辞,“如果他回来不要提我们来找过他。”
阿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任凭两人出门去。到了门外,冯岁如迫不及待道:“大人,你觉得寻之退是不是跑了?”
张公边走边道:“说不准,但可能性很大。”
冯岁如紧随张公身后,又道:“下官认为那个阿满也有问题,恐怕不能全信。”
“这个倒不用担心,”张公道,“他可能只是心智不全而已,但话应该假不了,这种人也撒不来谎。”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通知全城缉捕寻之退?”
“现在缉捕他也用处不大。”
“大人此话何意?”
“且不说能否逮到人。就是把他抓住了,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其有罪。”
“那诗集不就是铁证吗?还有阿满口供。”
“不成,如果寻之退说自己的诗集早被别人偷了呢?而且我们还没有解决杀人手法的问题。如此一来,即便抓到他我们也一样束手无策。”
“那大人的意思是?”
“明天再来一趟,如果他真的杀了自己老师,恐怕今天就不会回来了。反正现在我们抓他也没用,而且他若是想出城也早出去了,倒不如等明天先来看个究竟再说。如果明天他果真没回家,到时候我们再通知各州府展开全面搜查也不迟。”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冯岁如有些无奈道。
张公回到县衙,立马派人打听孙住所负责任务的进展。结果令人遗憾,他们已经询问了好几个曾进过山的人,但都对杀人一事毫不知情。这样的结果不免让张公有些心情沮丧。
冯岁如见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想了想,向张公提议道:“大人,案件总会有进展的,我们也不必操之过急,我看大人这几日为了案子焦头烂额,也实在不忍。此时已近黄昏,不如我带大人去乡间小径转转,散散心,说不定还能对破案有帮助呢?”
张公想想,也觉有理,有时想得越多却反受其乱,还不如不想,于是便答应下来。
随后,冯岁如带上两壶小酒,和张公漫步至乡间小道。五月天暖,山花竞艳。蝶飞蜓立,煞是迷人。一阵晚风拂面,百样花香扑鼻,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张公和冯岁如碰了碰酒壶,喝上一口后说道:“冯贤弟,你说古往今来,人人挤破脑袋都想考取功名,在官场上捞个一官半职,他们到底想图什么啊?”
冯岁如也猛嘬了一口酒,嗤嗤笑道:“无非两种人而已嘛。一种是为了当官后好搜刮民脂民膏积蓄私财,还有一种便是一腔赤诚想忠心报效国家的。”
张公又问:“那你说有的人已经富若石崇了,怎么也老想着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呢?有的甚至不惜花重金捐官,这又作何解释?”
冯岁如道:“为了权呗。再有钱也得受官管,要是有权就不用被管,对这些人而言,当官可不是为了管这个管那个,他们无非是不想被别人管制而已。”
“那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不愿做官,但又不惧官威的人?”
“还真有这么一种人,不屑于做官,且又不怕当官的治罪。”
“还有这等侠士?”
“也算不上侠士了。愚弟说的这种人不过是‘讼师’而已。只要做了讼师,反正当官的也没心思办案,谁给钱多,讼师就能靠三寸不烂之舌对自己的目标人物进行‘治罪’或‘脱罪’,至于是真是假又有谁在乎?”
“哈哈,”张公笑道,“话虽如此,那也得是名讼师才行,一般的人也没这本事。”
“这倒是真的,靖安县这么多讼师中,恐怕也就只有一个姓宋的有这能耐了。”
“我们是做官的,只要恪尽职守,哪有讼师胡说八道的份儿!只可惜如今做官的只知道疯狂剥削百姓,在其位不谋其事,尸位素餐,任凭匪盗行凶者猖獗。置百姓于水深火热而不顾,只管自己逍遥快活。唉,不可谓不是国之悲哀啊!”说罢张公又是一口闷酒下肚。
“兄台不必怅怏,”冯岁如出言相慰道,“至少您的赤诚为国之心朝廷是有目共睹的。”
“哈哈哈,”张公突然大笑起来,似是自嘲,“有目共睹?我张某确实为国着想,但真的是有目共睹吗?我多次向朝廷上奏,申请改进重大案件的审理程序,采用三司会审制度,以减少冤刑枉狱。如何就一直卡在了刑部和大理寺?不就是侵害了某些人的利益吗?我张某在此发誓,若有朝一日能任三司要职,一定施行此法。”
冯岁如又碰了碰张公酒壶,勉励道:“愚弟相信你能做到。喝!”说罢二人又连饮了几口,直至壶空。随后两人将手豪迈一挥,把壶扔出去老远。
突然,两人听见壶落的方向传来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当下支起耳朵细听。只闻其中有一人道:“小姐,我们快走,这里好像有人。”
随后另一个娇柔的声音传来:“嗯嗯,走这边,千万别让他们看见,要是被爹爹知道,我可就惨了。”
“嗯,依老爷的脾气,他要知道了,以后你再想出来可就比登天还难呢。”
“张兄,”听到这里,冯岁如提议道,“我们要不去看看?”
张公也来了兴致,同意道:“走,看看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小姑娘说话。”
说着两人大跨步朝前走去。那小女子莲步姗姗,怎跑得过张公这等大男儿。
不消几步,张、冯二人便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两个女子背影,手里还各拿着一束花。偶然回头看时,除了一个是丫鬟打扮外,另一个蒙了面纱,不能看清脸。她们看到张公二人发现自己时,更是加快了脚步,之后跑到大路上停着的一辆马车上,马夫立马挥鞭急急驰去,只留下一道就快被暮色掩盖的尘烟。
张公看着远去的马车,问冯道:“这两个女子似是一主一仆,你可知道是谁家女?”
冯岁如也一样纳闷无解,回道:“不清楚。不过听刚才她们谈话,应该是个尚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可能是家风严谨,怕别人看到自己和丫鬟出外游玩,所以慌忙离去。”
“嗯,有道理。”张公点头赞成,随即又道,“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冯岁如应了声“是”,便和张公返回衙门。一路无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