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比平时来得更晚了一些,而一直盯着窗外的我方才发现,昨夜短暂的烟火粉尘还是聚拢了起来,让天空被诡异的蓝色包围,没有清澈如海的清朗,只有化学反应的莫测。漫长的夜在此刻告别,也预示着我该向母亲告别了。
从衣柜里拿出一身公司的制服,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西裤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上面还保留着母亲手洗过的味道,让我难以割舍。而母亲洗过的衣物,似乎比新买的还有光泽,可我之前却未曾留意。推开父亲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将卧室的烟灰缸拿了进来,里面除了满满的烟头,还有一个被揉烂的烟盒。而他,还坐在母亲的脚边,一手轻轻的搭在母亲的脚踝上,一手无措的像根无处借力的拐杖。
“爸,天亮了。”一夜的风让我的嗓子也收缩了不少,连正常的语句都哽咽了。
“我知道。给你妈磕个头,你出去把该办的事,办办。我得陪着你妈。”父亲从烟灰缸下抽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我需要办的事项,同时还塞给我一个U盘。纸上一件一件罗列的清清楚楚,字迹也是从未有过的工整和谨慎。
我浏览了一遍,也没什么问题。回到门口换鞋,却发现茶几上还留着半盘昨夜剩下的饺子。和平这边有一个风俗,就是亲人离世之后,家眷头七的饮食,以冷饺子为主。哪怕就是刚出锅的热饺子,也要在冷水里过几圈。这样虽然可能会吃坏肠胃,但是得到的痛苦才能应悲伤的景。
我犹豫的端进卧室,父亲见我进来不说话,抬头看一眼,就明白了。“放下吧。”
我把那没用的呼吸机放在地上,把饺子搁在床头柜。母亲昨夜的笑容似乎也垮掉了,但愿是因为,和父亲一夜的交流,已经能够安然离去,了无牵挂。我转身要走,却突然被父亲叫住。
“身上的钱够不够,给你妈办好点啊。”
我也不搭话,安静的走出了这个家。我开车来到一中的校门旁,即使在假期里,这边的照相馆老板也总是守在店里,毕竟学生总是有许多突发事件需要处理。但是大年初一被人早早的叫醒的,说不定还不曾有过。
这道卷帘门在我的拍打下发出刺耳的声音,如同没有润滑的两个齿轮强行在一起咬合。卷帘门里也发出了一声“等一下”的大喊。很快,门被拉开,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穿着一身红。“咋了,有急事?”
“洗照片。”我不想多说,那身红刺的我眼睛疼,低头钻进了门里。老板似乎想尽快打发了我,再多睡一会儿。
“几寸的?要几张?”老板一边问一边拉开电闸,随即机箱的轰鸣在耳边响起,我的头也嗡嗡的转个不停。
“遗像。我不知道要几张,您要是懂的话,帮着弄。”我将U盘递给他。
这位老板突然明白为何这位顾客扰人清梦还没个陪礼的样子,回头又看我一眼,然后坐在电脑前,“不好意思啊,小伙子,你放心,给你弄的妥妥当当的。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老板身后就有一个瘸腿凳子,我轻轻的坐上去,右腿还不能太放松。这样也好,人就是太放松了,才不懂得珍惜。很快老板打开了U盘,里面在一群文件夹的最后,孤零零放着一张母亲的证件照,不过是红底的。老板很快就将照片转换成了黑白的,然后鼠标在照片上不停的圈来圈去。我的双眼被鼠标带着走,似乎在重温母亲的容颜。“小伙子,这是你什么人啊?”
“我妈。”我推开了老板递过来的烟,由着他独自点上,也不觉得呛。
“节哀啊!”老板深深吸了一口。“我妈也是很早就不在了,咱都得好好活才对得起老人了呀。”
我不想搭理他,也许过早的离世反而没有那么多回忆去反思,最多也就是对之后的空白有更多的遗憾。可我呢,我突然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二十几年的岁月,自打记事,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学校里渡过,真正陪伴母亲的,也只有她得病后的短暂日子。相比之下,真不如农田里,那些天天围绕一张小木桌的一家几口其乐融融。而我,当初为什么又执意从家里搬出去呢?
我就像一个风筝,而思念是一场大风,一旦风起,人就远离。
“嗨,小伙子。”老板的叫嚷反而是一根张紧的绳,帮着我的身体将灵魂扯了回来。“你看看行不行。”
我接过老板双手捧着的照片,对他的尊敬我心里充满感激。看着母亲得病之前的样子,双颊饱满,气色红润,又仿佛回到了我时时刻刻顶嘴的日子,心里多了一口气卡在喉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谢谢,多少钱。”
“出个十块钱算了。”老板低头挠挠后脑勺,“我这也没个好相框,不过时间差不多了,小商品市场也差不多开门了,你去买一个吧。祝老太太一路好走啊。”
“谢谢。”我交了钱,看见老板递给我的袋子里还有大大小小几个纸袋,不禁又回头向他表示了感激。而他,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去,似乎也没了继续睡下去的意思。大年初一势必是个生意冷清的日子,但他还是用力一推,将卷帘门完全打开了。
此时天已大亮,我驱车开往祖父那里,一路上依旧没有车辆阻挠,让我的心情不至于更糟。敲开祖父的门,却是小叔站在门后。看他也是一脸的疲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到了父亲的信息。“过来了?你不用跑,我送你爷爷过去就行。”
“没事,叔,你不是还有事要着急回去呢。我爸怕耽误你的事。”
“你爸才是的,我能有多大的事?再急也不差这两天。你先坐下,爷爷在厕所呢。”小叔赶紧关上门,然后向厕所走去。“爸,杨正过来了。”
祖父也在这时走出来,里面穿着和我身上类似的白衬衣,外面套着黑色的毛马甲,衬衣的下摆随意耷拉着,也没塞进裤子。而他的脚步,也渐渐的开始像企鹅一样晃动。看到我之后,脸上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被满满的老人斑遮掩。“你爸呢?”
“在家守着。”
“唉,你妈多好个人啊。”祖父用那无名指和小拇指已经无法伸直的右手擦拭眼泪,那仅仅的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出,显得面庞更加干涩。“走,准备准备,去我那个卧室拿上东西,我已经让你叔叔准备好了。”
小叔此刻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我知道里面装着檀香和香炉,这都是当年祖母去世后留下来的,没想到,母亲却是第二个使用的人。
小叔注意到了祖父的衣着,赶紧帮他掖回去。“爸,那咱就都坐杨正的车,省得我哥院子里停不下,也是个麻烦事。”
祖父两手举在空中,像是对命运投降一般,闭着眼无奈的说:“听你们的吧。”
而当我开车将大家都接回去的时候,院子里果然多出了许多车,很多不得已只能互相遮挡,用雨刮器压着写有电话的纸条。而我们的单元楼门口,站着几个眼熟的人,抽着烟,不知道聊些什么。只是看到我扶着的祖父,赶紧向着墙壁贴去。
家里的门敞开着,刚贴好的春联已经被撕掉,留下了光秃秃的墙壁。家里人头攒动,我也发现了几个熟悉的面容,都是母亲的同事,也是我曾经的老师。祖父进门掀起了一阵风浪,一个个纷纷过来握住祖父的手。“大爷,节哀啊!”
祖父也被屋子里的气氛渲染,频频用手套在眼前擦拭,连眼睑都擦红了。
家里的卫生似乎被人收拾过了,茶几和沙发并在一起,被一块巨大的白布盖着。我的卧室也敞开着,地上摆了一些不知名的东西。而母亲的卧房,持续的传出哭声,让我不忍前进。父亲就在人群中慢慢被压了出来,见了祖父,也只是轻轻唤了一声,“爸”。
“扶我进去看看。”祖父贴着我的耳边说。
其他人很熟悉我们的目的,纷纷闪开一条通道。卧室里,窗帘还拉着,灯也关着,小姨跪在床头,任旁边的人怎么拉,也站不起来。她早已哭的没了声音,只能张着嘴,让鼻涕和口水不停的滴落。看到祖父,这才抬起手,用手里的一团纸,擦了擦嘴角。
祖父走近一些,看到母亲很安详的躺着,眼泪突然就喷涌出来,我赶紧抽出来几张纸,祖父却挡住了我的手。“晚晴啊,你好好的啊,下去以后,陪陪你妈,再等等我啊。”
从客厅搬来椅子的父亲,此刻呆立在门口,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