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惟携云埋、弗猜即向内走时,未出几步,就见二堂门里的丫头拥出来一位素衣妇人,边走边笑问道:“来的是怎样的贵客,竟是识海货的行家?”原来久惟前头吩咐下人将云埋带来的海物送进去,给久夫人过过目,久夫人看了喜欢,听那下人报道:“此是小姐临海之友人,逢老爷办寿福期,特特地送来与夫人尝鲜。”久夫人笑道:“我姑娘长这么大只出过一次远门儿,难得竟结交了这许多朋友。”下人告道:“是一双璧人,品貌不俗,难怪小姐称为佳客。”久夫人听闻此言,便有心出去见见来客,亲自道谢一句。
当下这母女、师侄共四位在院里打了个照面,久惟刚想出言介绍,只听得云埋“妈呀”一声叫喊,环抱的两手就松了开来,弗猜从他身上一滑,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到底是她灵巧,足尖轻点,已然立住。久惟皱眉暗道:“怎么偏他一天就有这许多惊乍。”哪知云埋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久夫人,两腿一软,扑通地跪在地上,口中叫道:“师父,是你么!”
未知久夫人如何,云埋已纳头拜了四拜,口中呜呜咽咽,只管叫师父。弗猜心中同是一慌,定睛把久夫人细细打量一番,也认作真实。惊叹之余,当即敛衽躬身,一拜到底,口中称呼:“师姐,见礼了。”久夫人见此状,心中一时欣喜,一时惊惧,原来她多年前离开东极岛,就没想过还有再见到师父、师妹及徒弟的一天,诚然这久惟的娘亲便是林如痴的大弟子,东方真人未解了。
久夫人上前一步,将弗猜掺起,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这眼神里,情感十分复杂,可以说,弗猜对这次的相见是有四、五分预感的——久家姑娘会使门内武功,本身就很蹊跷,而弗猜这回正是为这事儿来的;久夫人就没有这份心理准备了,更确切的说,她甚至有些刻意躲避同门,不愿与之相见的意思,此暂不表。现说久夫人默默无言,又去扶起云埋,听他唧唧哝哝不住地呼唤自己,不禁心上一软,轻声应了一句:“贤徒,请起。”云埋是久夫人一手带大,恩过师徒,情比母子,多年不见,云埋思之心切,她不言语还好,这一答应就来了劲,将一张圆脸搵在久夫人怀里,一迭声仍旧叫道:“师父,你是我师父么?”
久惟立在众人身后,直看得瞠目结舌,半晌问道:“娘亲,且别管他,您是我娘亲吗?”久夫人一边搂着云埋一边道:“这说的甚话,我如何不是?”久惟沉吟道:“我只知您是娘家姓魏,有个小字唤作展眉,却怎么又是……”久夫人满面赧然,只当认下了,把口张了张,竟不知如何同久惟解释。弗猜在旁冷笑道:“可见全是一时编的话儿,姑娘还问怎的。”
久惟按下心慌,转而想到:娘是林老前辈的弟子,辞宫入世,与我父配合,未尝不是一番佳话。况今又有弗猜、云埋两位贤卿为亲,果然是喜而非忧。正要与他二人重新见礼时,猛然想起:不对,不对。娘亲从前只说自己是一点武功也不懂的,而那《金异录》的一招一式,都是爹爹传授的呀。她刚想到此节,弗猜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眸色一凛,也顾不得自己不愿触碰他人肢体的忌讳,快步上前攥住久夫人左手的手腕,久夫人即要挣脱,却扯她不过,任其过神门穴一路向上,直探到臂内侧青灵穴,竟是内力真气全无,没有一丝会武功的迹象,只同寻常家夫人全无区别。弗猜尚不死心,又以食指、中指二指指尖运真气刺久夫人右手手心,若是身怀如痴门功力之人,经此一激,必遭内力反冲,下意识的弯曲手臂以护,而久夫人一点反应没有,连动都不曾动动。
弗猜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微微颤抖道:“师姐,你可是把咱的功夫……”不待说完,只听得门人在外间高声叫道:“老爷回来了!”那喊声刚落,就见久大侠一身箭袖青衫,阔步从门上转来。这院里家下人等都在远处侍立,当央的四众都把眼睛盯在久大侠身上。久大侠一眼瞧见两个不相识的红衣人,遂当是客,朗声笑道:“老夫晚归,不及远迎,二位……”说至此处,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俩,从上到下又一看,认出是全真打扮,心头一惊,只把后话都咽了回去。
久夫人欲言又止地望着久大侠,那无助的眼神似乎在说:“是的,他们还是来了。”弗猜心里已把此事摸了个大概,抱着胳膊在旁冷笑。久惟有心把事情跟父亲说说,可想他心中一定早就清清楚楚,并且知道的比自己还多,又有什么好说的。一时众人俱都无话,偏那里云埋舔了下嘴唇,怯怯地叫道:“师爹……”久大侠锐利的目光即扫在他身上,云埋莫名心惊,低头飞快地说声:“师爹,弟子见礼。”
一句“师爹”恰好验证了二人的身份。久大侠到底是在江湖中久经风浪,摸爬滚打的前辈,此时已经放平心态,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你就是云官儿。年轻人,你好啊。”云埋听他虽唤得亲切,神色却是冷冰冰、严厉厉的,就有些怕他,更不敢答话。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怕久大侠什么,抑或是他离开生身父母太久,一见了不怒自威的久大侠,自将其视作家严一般,着实心怯。
久大侠见他做这等害怕之状,更增了底气,便又问道:“二位此来,有何见教。”他话是这么说,眼睛却只审视着弗猜。见她身着绯衣,不识贺寿之意,反而更觉妖吊。料想此时弗猜若说出专为祝寿而来,在场又有谁人肯信,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她看得通透,自思忖道:“无疑是师姐儿女情长,将功力传予了夫君,这做父亲的又教会女儿,一家子就都入我门里来了。”此念一生,再用指法去试久大侠便就多余。她却又想:“若无个证鉴,他将我家功夫隐了不用,全来跟我白赖,我还怎么拿他?”思此忽生一计。
久大侠见弗猜不肯答言,面上阴晴不定,就疑心她在打什么盘算,整个人便都警惕起来。忽见弗猜手臂一动,袖口中伸出二指,故意在胸前一亮,他忙将身扭过,把右臂背于身后,左肩前送,急抬左臂就要发出一掌。弗猜却倏地止了动作,已将手拢回袖中,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只是轻蔑地拿眼觑他。久大侠收了势,心疑问道:“你焉敢闪赚我也?”
弗猜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道:“久大侠。你怎么,这就绷不住了?”其实她自己也没看出来久大侠到底是不是要打出抚仙回光掌,对方不愧是老江湖,动作极快,不会给人看清楚的机会,加之弗猜本来就对《金异录》上的武功不是很熟悉。但此时,是不是抚回掌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他欲盖弥彰,藏过右臂,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久大侠才然反应过来弗猜的用意,却是为时已晚。没及奈何,只得扬些狠话道:“我知你便是那小西天山上为王,号作西天主的,一向有些手段。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只管来我家里闹怎的?奉劝你自此休手,再若无礼,我定不容。”久夫人闻言心惊,忙把眼神使给久大侠。他却将头一别,全当看不见。
那里弗猜也不把他的话当真,笑了一笑道:“你这是说我呢,还是说那起子占山为王的响马草寇呢。”顿住瞟了一眼久夫人的脸色,又道:“我何尝闹什么。只单说了一句话,就换来你这篇言语相压。久大侠,你知我数十年放荡于西山,可不是个看面子的人。今有师姐在此,我权叫你一声久大侠,两家也都客气些。”
久大侠接口道:“你那道场离我宅也有些路程,怎么不安心于观中修行,却就访来此处?”
弗猜道:“这话问不得我。只问你的好姑娘,我还要谢她呢。”久惟闻言慌得向后退了半步,早前哪知自己会撞出这番祸事。久大侠向她横来一眼,面上却不好发作,自在心中怒道:“此子好生糊涂,曾知会她莫与这些道门混人答言,后又将她束在家中,未曾擅自出得门去,怎么还是把这等冤家招至家中来了。”忿忿想罢,拂袖说道:“罢了,晚时我要摆宴,不便招待一些儿无干之人。”
弗猜一听,气得峨眉颦蹙,两颊泛红,厉声道:“你为人也一把年纪,怎如此不知礼:我有一个亲师姐被你陷在家里,做了夫人,你却不攀我是个姨娘?你不声不响地窃取我师尊的绝学,怎么还敢说风马无关?”
久大侠避开她说的“绝学”,只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若眼气,也自去寻一个人来嫁了。”
这句话把弗猜说得一发没了脸面,只扭头对久夫人道:“师姐,你就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冷眼观瞧么。你走就走了,把功夫传给姑娘也罢了,却怎么好将修为散给这个人?你想咱师父是怎么话儿说的,你混忘了罢。”原来未解、弗猜二人出师下山之时,林如痴前辈立下规矩,禁止弟子私下收徒,便要收时,也是暂时留住,须得拜过师祖,经他老人家一点头,才能正式传授其武功。师祖百年后羽化升天,则改拜掌门人。若未经此礼,皆为偷师,视作重罪,掌门人必定依诀而废;掌门若包庇,即失此位也。久氏夫妻两个,怎么就惧怕、厌恶弗猜上门,正因此节,要知道那面刻着要诀的金牌,正收在她这儿哩。
久夫人闻她所言有怪罪之意,慌得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拿眼不住地觑向弗猜的腰间,果是悬着一面闪亮亮的小金牌,那牌子正面刻着“猜解玄宗”四字,背面覆着,看不得见,料想也是些米粒小字儿。久夫人试着劝道:“师妹休恼,你不知俗世有‘三从四德,夫为妻纲’之说,我怎好逆他而向你?”
弗猜哼了一声,将那金牌一把扯下,亮在空里,道:“师姐,你是个首传的大弟子,师父有的按情按理也是你有。这劳什子原是你的东西,师父因不知你去向,才抛给我。这般拿着,教我好不尴尬。”
久大侠见弗猜猛地举起那牌儿,只当势头不好,便欲出言软款她,岂料弗猜指他喝道:“你不要跟我说话。又不是先前把我俩贬作响马的嘴脸了。”说完就见那久大侠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踱步来至久夫人身侧,把她和久惟并云埋都挡在自己身后。几个人的目光都朝弗猜一人射来,她才惊觉原是一家三口子加上一个从小养大的徒弟,心中自嘲道:“可见人家才是自己人、一家亲,我倒成了个外人,没的在此多余。”想罢,冷冷道:“呵,错了,不是我俩。你也只是蓄意要骂我一个,又怎会排场你夫人的贤徒?”她正在气头上,连云埋也一发不容了。
久惟和云埋两厢听得暗焦,心里也攒了些言语,却因身为小辈,都不敢启口,只颤颤地想此番言语不合,恼犯了弗猜,她少不得要拿金诀施威,将久大侠父女二人的武功一并废了去,一为师门正法,二也自己出气。岂知弗猜一丝一毫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她虽气恨师姐,却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动手,只因她想道:“一来这久郎是师姐的恩爱夫君,我怎能伤他,让师姐伤心,而又恼我恨我、怨我怪我,教我怎处,就是死了也难赔此罪;二则师姐修为散尽,身边再没个有武功的人保她,教我怎能放心。”
你道她既无心加害,却如何又在此间出言诘难,不依不饶?这皆是她看久夫人今日作为,全没一点旧时之情谊,只把她当敌人看待,即生了无数的嗔怪和委屈;后又教久大侠一通抢白,自家疑心众人皆作排挤之状,愈发气恼愤懑了,抬手指着久夫人,厉声说道:“我脱生便是师父接手养大,自小就给你做了师妹!行者峰上坐卧相伴,焚香捧卷,诵诀调丹,弹琴阅经,何等逍遥,何深情谊。今你全然不念,负了我心也。难道这便是世人口中说的,只羡鸳鸯不羡仙?”
弗猜兀自说完,也不等她有甚答言,况且久夫人被她问得也着实哑口无言。弗猜垂首自叹一声:“罢,罢。我再无话说。”随将那金牌紧紧攥在手心里,用劲之大,只听得骨节“咔吧”发响。她本是下决心要将此物收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万一将来有一天师父发现,怪罪下来,也由自己一力承担,权当以此酬多年姐妹之情。谁料久夫人将她此举看在眼里,竟以为是其言语已尽,就准备要下手,急得叫声:“且慢!”便要上来拉扯,慌乱之中,没顾见方才银鞍送来的食盒子搁在地下,却被它一绊,扑倒在地,正摔至弗猜脚边。
久夫人这一倒不要紧,云埋上前扶着胳膊把她搀起来,也就罢了。她却就一眼瞧见了弗猜的绣鞋。前边言过弗猜脚踏一双金盏花绣鞋,这本也没甚稀奇,然坏就坏在她那鞋面上还绣着八个字,右边是“偲分两脉”,左边有“韵赋一形”。这八字教一般人看着,也说不出什么道理,那字面之意左不过才华风骨之类。久夫人却瞧出端倪,原来这八字之中暗藏着弗猜与云埋两人的名字,她将旁字漏去,眼中只是“赋偲、形韵脉”五字,又回想起方才自己步行至此时,云埋慌张撒手,弗猜就从他身上滑落的情形,心中恍然。她抬头猛地对上弗猜的眼睛,喝问道:“师妹,你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弗猜与云埋师侄二人这份超出师门同人的感情,久夫人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细想也是,这桩事儿如果拿到世俗礼教当中,真可谓大逆不道,天理难容,又怎么好随便说与旁人知道,尤其是这位弗猜的师姐、云埋的师父,更得滴水不漏地瞒着。要不怎么说他二人一见久夫人倏地就分开了呢。今遭撞破,久夫人不问云埋,单斥弗猜道:“他小不懂事,你也纵着胡闹,更不顾脸面,还有何话说!”
弗猜哪里有话说?她那薄唇上胜似涂了一层糨糊儿,只紧抿成一条线。两手扯着衣裙,想要将那脚下全然盖住。身后云埋闻见师父这一番斥责之言,正好似谁使促狭,擦着他耳朵边丢了一个炸雷炮,只惊得头要冒汗,眼要流泪,一时不知怎处是好。
久夫人先前还心虚着,这下得了理,暗笑道:“真乃天不弃久氏,她竟也教我拿住了。这下大家各自收手,岂不两全。”因贴着弗猜耳边,缓言劝道:“师妹也别心焦,如今我再也不回岛上,教这个徒儿跟着你,正合了我们三家心意;只是你就此莫要再动用你腰上那话儿,不然大家都弄不成。”
弗猜万没料到久夫人说出这话,摆明了威胁,当下又羞又气,羞得目不敢视,头不能抬;气得三尺神散,七窍生烟,只觉得两个手心一阵发麻,一阵发冷,咬碎玉齿也再无一字可说。半晌将袖一拂,转身便走。
弗猜这一要走,未知别人如何,云埋第一个就急了。只见他紧一步冲上前来,伸手扯住弗猜的衣袖,口中刚要说话,她已就势转过身来,双眼却是合着的。云埋一见那双闭目,愣在原地,手也不由得松开了,他知道此时弗猜眼里肯定含着《诠情谱》中“色授魂与”的杀招,因她料到云埋会过来拉扯,却不愿伤他,故将双目微合,暂敛功力,也是给旁人一个警告,再上前来,她便不容情了。
云埋见此万般无奈,转而跪在久夫人脚边,凄声道:“师父啊,师叔此去绝不再来,可就是终生也难相见了,怎么好?”此话一出,久大侠在旁暗喜道:“好个终生不见,正合我意。”久夫人却心中一颤,自悔方才言语有失,遂疾步赶至弗猜身前,与她站了个对面,打开双臂把前路都拦住了。弗猜看见是她,叹了一声,道:“师姐,我去了罢,此处实无我立足之地了。”
久夫人不慌不忙地笑道:“你看师妹说的这话。自小也不知说了你多少,从不见恼过,怎么今日不容我了,莫想真是许久不见,生分了不成?”弗猜只是听着,也不答言,久夫人又道:“你今儿若使性子去了,倒也潇洒。教我师徒两个渺然无寻尚不要紧,却不知是谁说什么焚香抚琴,朝暮情谊,也一股脑丢了。”弗猜闻言,抬眼向久夫人睄去,听她接着说道:“师姐方才所言是不中听,却也是好话,指望着咱都合意不是?你从来不是个狠心人,可那阵势实在教人心惊,这不是一急,说出的救命话儿,且休当真。”
弗猜被久夫人一句“你从来不是个狠心人”说得动容,顺顺地将头低下,垂眼乱顾。久夫人见状,知是成了,又笑道:“也不知你打哪来的,我便当你是从天而降了,这就想走,却也不能够。”说到此间,忙给久大侠使过眼色,才接着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你知道的,那不顾迢遥送来的东西,估摸这早晚已出锅了。”说罢,又给久大侠飞眼色。久大侠心道:“妇人就是多事。如此祸端,还只管留她怎的。”没及奈何,也硬着头皮道:“贤妹莫要见怪,且请少叙三杯了去。”
弗猜见久氏夫妇两个如此央让,也就不好再提去的话说,只小声说了一句:“却之不恭。”说罢,与久夫人对拜一拜,又向久大侠见礼道:“多有得罪……姐夫。”久大侠即还了礼。
云埋与久惟两个在旁看了,都舒了一口气。云埋欢喜不尽,上前拜久夫人道:“徒儿多谢师父。”又拜久大侠道:“多谢师爹。”转向弗猜拱手道:“师叔恕我罪吧。”其实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罪,只隐约感觉师叔的事儿全怨自己,说不清,也说不完。弗猜只抿嘴微信,并不问他。久惟也上前与弗猜重新见礼,一时间就看四个人在院中乱乱地拜。
缛节尽休,久大侠道声:“请。”便曳步走在前面,久夫人偕弗猜随之,久惟与云埋跟在后边。久惟心里想着一桩事,望望云埋,欲言又止。云埋见她如此,便先问道:“妹子,你愁怎的,还有甚不开怀的缘故?”
久惟低头小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写那帖儿,把你们弄到我家里来,大家受气?”云埋就知道她还悔这件事儿,因借弗猜的反话笑着道:“哪儿的话,难道一辈子不见才算相安么。总不及现下长辈们说开的好。师叔方才不是还说要谢你么,倒多亏了你也。”久惟闻言,心中稍慰,云埋又逗她道:“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好听的?”久惟真个就叫了声:“好听的。”云埋佯怒道:“哼,什么了不起?明儿你想明白了叫我,我还不认呢。”
久惟扯住他道:“这又是一桩愁事了。认不认也不是你说得就算,此系贵师门的事情,若没个主事人点头,我一个小辈怎好开口?”云埋满不在乎道:“从前你混叫我叔叔,怎也没见令尊应允?如今与你认了实亲,从假父党变为真母党,你怎么反倒成了这等生分模样。”久惟闻言急道:“你这摆明是胡搅蛮缠!与我所说全不是一回事。”
弗猜虽同久夫人走在前边,却将他二人之言一字不落听个真切,心道:“难得她姑娘如此识礼,是个绝好的孩子。这半个师姐的传人,好歹也是个传人。虽是来的曲折,当中的缘由也不干她事。”想罢,暗自叹了一声,回身与久惟道:“姑娘,你是个好人。我身边净是糊涂人,以我自己为首,你却是难得的清明,以后说不得就要倚重你了。”久惟与众正走至二堂门口,猛然听了这句言语,着实反应不过来,心说哪跟哪儿啊?正待再问,只见弗猜粲然一笑道:“还不叫声好听的?”
久惟还要犯懵,正不知怎么她也来这一招,又到底什么才是好听的。好道是“仙姑”呼不得,改叫“仙姨妈”了。云埋在旁替她着急,就伸手在她胳膊上拧了一下。久惟恍然一个激灵,脱口叫声:“师叔!”弗猜颔首微笑,回身迈进二堂里了。
二堂乃一敞厅,专为设宴待客之用。内中陈设较前更为精致,上壁挂着丹青子所绘《蓬莱仙卿图》,此是一幅长卷,将一面北墙都覆住了;画两端各摆着一盆珊瑚,一盆是流光黄金的,一盆是滴血焦红的。两盆又外是一张沉香长案,上铺一方璎珞芸幔巾,衬着一对飞云如意,又摆着两尊银身神兽像。案前是一张大圆桌,此便是主桌了,其左右又添了方形小桌,以款特来拜寿的宾客。这两面小桌都被三折苏绣双面屏风隔住,屏风边又贴立一个窗格架子,有三、五个幼质伶官围坐架下,各抱丝弦,捧管竹,操演祝寿曲艺。
弗猜甫一进门,抬眼就望见那幅《蓬莱仙卿图》,诸位仙家在上,她便躬身拜了一拜,尔后立在左屏风边,定睛细细观之,见上绘着截教道场紫芝崖碧游宫之绮丽景貌,旖旎风光;中有通天教主偕座下二十二位弟子,众仙者或站或坐,各拘异态,栩然如真。弗猜看罢,心中称赞一回,恍惚着道:“东有蓬莱,西有昆仑。不知昆仑那一位现下怎样了。”久惟听见这个话,心思一动,便想与弗猜说说,奈何此处人多,又有父母在旁,不是个说话方便的地方,因此只好忍了。
弗猜赏玩画卷之时,在那门口略站了站,就将指尖往门上轻轻一叩,即便听得“咻咻”喘息之声,是青骓闻声寻到此来,昂首摆尾地立在弗猜脚边,弗猜伸手向桌子一指,它就乖乖地窜到桌子下等着。久夫人一见黑犬,心中甚异,弗猜就告诉她道:“此乃我师父游方临行时,自山中拾的。他心里喜爱,却不便照顾,就送在我那里了。我常日只拿它当师父伺候,权留一念耳。”久夫人听罢,愣了一回,依稀想起旧日光景,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只一面吩咐下人呈上酒菜,一面笑吟吟地引让弗猜道:“师妹上座。”弗猜怎敢就座,忙摇手道:“不敢,也没那道理。”久夫人也不扯她,只道:“你是远客,又是近亲,合该据上首。”弗猜辞道:“你是师姐,我自当敬你重你,长幼岂可逆序;况且又有家主在此,今日是他的千秋,怎轮得到我喧宾夺主。”
久夫人见说得这般有理,只得依了她。久大侠负手在旁,冷眼观瞧她们推让,一时都不言语,他就自去上首坐了,于是久夫人与弗猜分两边对坐,久惟挨着其母坐于下首。云埋这个痴人却又犯了难,立在地当央,左顾右盼,搔头不止。
你道他作此彷徨之状为哪般,只因心中想道:“师父、师叔坐席,我自没有同席的道理,只是如今去哪厢侍立方好?若去师叔边上,倒是我轻慢师尊;若去师父身旁,又抛师叔于不顾了。难,难也。”
正自想时,久夫人抬眼瞧见云埋只情立着,面上似有两难之色。她心中一时会意,便柔声道:“云官儿怎么杵在那里?好道被你师叔管教得忒规矩些儿,你今权当在咱们岛上一样,不必拘礼,与姑娘同坐下首罢。”久大侠听见“咱们岛上”四个字,颇觉刺耳,云埋哪里似他那般多心,即喜喜欢欢地去久惟左手边坐了。
众人坐定,不一时便有酒菜羹汤端将上来,各种杯盘碟盅把个大圆桌堆满。云埋久居山野,用餐一向简单,甫见这许多菜色,觉得五人食用着实浪费了些,就疑心还有别客未至,低声问久惟道:“你家请的宾朋何时才来?”久惟笑道:“你受用你的,却管他们作甚?”又道:“寿宴办在申时,那些人怎么也得过午才能来吧。”云埋还要说话,久惟斟过酒来,推给他道:“师兄。”
她这一声“师兄”虽是来得突然,云埋却也听得分明,可他仍故意道:“你唤我作什么?”久惟又道:“师兄。”
云埋道:“叫得不甚亲切,再来一声听听?”久惟道:“师兄!这便是第三声了,你还许我说完不许?”云埋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好听好听。此生头一遭听人管我叫师兄哩,比甚叔叔又一样心肠。只是眼下不到年关,我身上也没银子,好师妹先寄下,等正月节饮屠苏酒时,一总发你个压腰钱。”便端起那酒,一饮而尽。
正说话,有人来挨个座前摆上碗箸。弗猜将那一副月白瓷箸掂在手里,叹道:“说不上多少年不用此物矣。”席间人听闻此言,只有久大侠父女不解其意,久大侠自思弗猜是个怪人,不论做出怎样事来,都不足惊异;久惟却与云埋撞撞肩膀道:“师兄,咱师叔说的啥话?不用此物,好道是单用调羹哩。”
云埋侧身道:“也不知是不是叫个辟谷之术,只说忌食烟火食,更不进五谷杂粮,如此已有数十年了。”久惟听说,惊了一回,又笑着想道:“如此更须避开宁蕲药师家的吃食,免得破了功也。”抬眼却见弗猜伸手执箸,腕子在那桌上一旋,谁也没瞧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她就已停箸收手,面前诸般餐具都如崭新未用一样,还整整齐齐地摆着。众人正看不出缘故,忽闻云埋轻呼一声,原是他猛然低头,看见自己碟子里多了一堆“桂圆”:几样的鱼目,虾目、蟹目、鸡目、鸭目,凡桌上的眼睛都送在他这里了。弗猜向他笑道:“你只这些却也够了。晚间再有决明子并枸杞泡的水喝一喝。”云埋就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也不问那虾蟹之目可不可食,一股脑都划进腹去。
久惟见他两个如此,伏在耳边悄声问道:“我记得先前师叔并不许你如此,怎么如今反倒纵着?”云埋笑道:“旧时私心以目补目,自己养的好了,献给她炼丹,她却重我,不炼这样丹了。我也不白费那些补物,寻思学个她眼风相类的功夫吧,她竟也无不允了。”久惟心道:“哪里嫌手段不齿,分明是心内难忍。”又见弗猜夹菜时,单有一道雁头煲笋干略过了,便笑将那雁睛夹起,放入云埋碟中,云埋慌地拦住她手,道:“吃不得它”。”久惟笑道:“我的筷子就有毒?”云埋道:“此乃三荤五厌,我等绝不敢破戒,师叔绕过它,方显此意。”久惟实是不知什么叫三荤五厌,更不知云埋并弗猜都是会守清规之人,因笑揶揄他道:“你那规律法戒里,可限你动凡心么?”云埋笑答道:“动心本就是件极好的事,又不害人,限制它怎的。须知道祖也娶过妻,更说我教有一支火居道,只在家里修行,妻妾儿女具不舍下,一样修行哩。”弗猜在旁听了道:“只管说那些没要紧的,敢情点化她出家?若生此念,你师父就先把你打出家门也。”
久惟在旁为弗猜添盏道:“师叔,满饮此杯。”云埋一听她的话,忙拿眼神斜着弗猜,心道我看你先前说话还作数不作数。
弗猜本想着既至家宴,却枉自呆坐,也不用些酒食,不知像什么话。可巧久惟把盏来敬,就伸手欲接。你看她刚把衣袖敛起,就觉身边冷飕飕的,侧目一看,正是云埋发来一记眼刀,弗猜想起那日“如白染皂”的话说,就半路把拿抬臂改作摆手,道:“量窄,饮不得些许。”
久惟往日见过她是如何好酒的,认定这是推脱之言,哪里肯放她,又道:“是侄一张约酒的帖儿请动您老人家远来,来此竟是为道这般一句‘量窄’,可能说的过去?”弗猜苦笑道:“自来有些发昏,若醉了岂不麻烦。”
凭她怎样说,久惟只是不信,又上她身前道:“师叔休只管端着,侄瞧你说不尽的身轻体健,容光照人,哪里就发起昏来?却不屑我是个晚辈来敬,不肯放量,那侄也不敢奉请了。”
弗猜听她说出这个话来,实无法再辞,便接将过来,启唇抿了一口。云埋也不敢当着众位长辈之面说出言阻挠,教人家以为自己时常放任自专惯了,便就索性别过头来不看她,只在心里道:“好在前时不曾发下甚毒誓,留得今日好破忌哩”。弗猜却以此会错了他的意思,更与久惟递起盅来。久夫人见状,喜道:“难得师妹有兴,咱们何不共饮一杯。”众人依言举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