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烂石洼地下有玛瑙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西土乃至红城。
那些有背景的,手里有票子的人物纷纷瞪大了眼睛,大人物心里琢磨着怎样能把这块肥肉独吞,小人物则跃跃欲试也想插手分上一杯羹,甚至连桑家洼的村民们,当得知一口袋原石就能卖到上千块钱的时候,也拉下了脸皮,趁着黑夜,点了汽灯下到坑里,拼命胡乱采挖了起来。一开始,前往大坑的人们还绕开酸刺柳,后来嫌这些酸刺柳碍事,索性用刨镐铁锨将它们砍倒弄出了一条小路,没几天又觉得从小道背着石头走到路边太费力,干脆将车子开了进来,小路变成了车道,再后来,一车道变成了两车道。到了最后,那些晚上偷石头的人,索性在地里搭了帐篷,生了炉火……成片成片的酸刺柳倒下了,孙爱梅的心在滴血,她拼命地阻拦,可在财富面前,她的劝说和哀求起不到任何一点作用。
在镇上做矿山设备生意的孙德福和曾武得知情况后,先是派了手下干活的几个兄弟来帮忙看场,结果不但没拦住偷挖玛瑙石的人,竟然还被打了个头破血流,在这些盗挖的人群中,以本村桑老四一伙最为猖狂,他们不但自己挖,还喊来外村的亲戚一起挖。
夕阳西下。
孙德福提了一包点心,只身来到桑七爷家中,七爷揉了揉眼,见来人是德福,颤巍巍问道,你这娃子咋想起爷来咧?
德福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道,爷,我请你去大榆树下捣古①,你去不去?
桑七爷嘴角抽动了几下,现在都看电视,谁还听人捣古哩?
德福道,这你别管,叫他们来就得来,你信不?
桑七爷咧嘴笑了,道,那肯定是,你小德福的话哪个敢不听?除非他家不怕祸害。
德福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脑门上的土,回道,呀呀我的爷,我可从来没祸害过好人家!
桑七爷点点头,那倒是,所以就是全骂你爷也不骂,爷待见你哩!
说完用拐棍戳了下地面,又举着指了指外边,德福急忙上前将七爷扶了,二人慢慢悠悠地向外挪走。
桑七爷是桑家洼辈分最大的活人,十几岁当了兵,打仗打到解放,家里有两个党员证,一本是国民党的,一本是共产党的,在运动中,他没少遭罪,可这人天生硬骨头,以他的话讲,男人的骨头越受折磨才越能硬起来,桑七爷一辈子打光棍膝下无儿无女,可他却又特别喜欢孩子,尤其对那些调皮捣蛋的更是喜爱,德福小的时候,有时候实在饿不行了,就会跑到七爷屋里弄些零嘴,七爷一辈子转战南北,经历甚多,见多识广,所以人们喜欢听他讲说,像德福爱国玉超这些年龄往上的人,都是在大榆树下听他的故事长大的。
两人走到村中大榆树下,德福将七爷扶稳坐好,又对几个在不远处嬉闹玩耍的孩子喊道,过来过来。
几个孩子怯怯走过来,忽闪着大眼却不敢说话。
德福从兜里掏出十几块钱,对年龄稍大些的一个男孩说道,你带他们几个,去挨门喊人,就说孙德福叫他们来老榆树,有好事哩!
男孩舔了舔上嘴唇,眼睛盯着德福,慢慢走过来,迅速一把将钱夺到手里,飞快地跑开了十几步,转过身喊道,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喊人去。
德福蹲在树下的大石头上,歪叼着烟卷,见人们聚集地差不多了,拧灭烟头站起了身,冲大伙招了招手,喊道,我德福又不是凶神恶煞,离我那么远干啥,过来,都过来!人们围拢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指了指桑七爷,大声问道,这老人你们都认得不?
大伙笑道,七爷么,那个不认得!
德福点点头,又问,我,你们认得不?
人们又笑,德福你昏头哩!你这会儿是名人哩,谁不晓得。
桑老四的婆娘站在人群后面,将手里一袋牛奶使劲攥了攥,吱溜一下吸干净,抹了抹嘴说道,德福哇,你喊我们来干啥哩?还拽着七爷,是不是想涨辈分哩?
德福道,那我可不敢,我是有事要跟大伙说哩。
老四的婆娘咯咯笑道,是不是要给大伙分玛瑙哇?
话音一落,便有人附和起哄,就是就是!
德福笑了笑,烂石洼是爱梅的,不是我的,分不分我说了不算。我叫你们来,是想和大伙捣捣闲话。
众人一听把人喊来原来是要聊闲话,这算是哪门子的好事,叫嚷着便要散去。
老四的婆娘撇着嘴说道,哎呀德福,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寻我们开心唻?一家子还等着我做饭哩!我先回了。
孙德福冷笑一声,叫道,哎老四家的,你走我不拦,等晚上我单个去你家讲就是。
玉堂插嘴道,晚上要去四嫂家?哎呀德福,你亏大发了!都是老牛吃嫩草,这是要反过来了?最近四哥卖玛瑙赚了不少钱,听说天天逛歌厅,身子虚得很,正愁着交不了公粮,这忙你要是帮了,他可要谢你哩。
桑老四一家属于农村政策放宽后先富起来的那帮人,不过这家人手里有了几个钱以后,眼里便装不下了别人,在村里的口碑不怎好,偷玛瑙石的那帮人中,他属于折腾的最凶的几人之一。玉堂和爱梅是一辈人,年龄相当,打小便好,早就看不惯桑老四了,所以才趁机取笑。
众人的哄笑中,桑老四的婆娘红了脸,骂道,玉堂家的,你男人嘴里又跑那啥咧!你管不管?
玉堂家的捂着嘴忍了笑,回道,哎呀四嫂,嘴在他脸上,我哪能管得了?再说这男人的腿女人的嘴,你还说不过他?你骂他就是,我不拦着。
众人再次起哄,骂他骂他!
桑老四的女人被取笑的有些急了,跺脚骂道,没一个好东西!说罢抬脚便走。
孙德福脸色一沉,喊道,你真要走?
那婆娘转过头,见孙德福面色铁青,两眼露着犀利的目光,心中发憷,立刻止住了脚,赶忙赔笑道,我……我……哎呀德福,我听你讲,听你讲还不行。
如今的桑家洼,没有不怕孙德福的,在他们眼里,这个自小流着鼻涕,衣不蔽体,昼夜不着家,靠偷靠抢长大的讨吃货如今可不好惹,是个敢把人弄死、做过大牢的主。
众人见不听不行,索性蹲着坐着地消停了下来。
德福说道,咱桑家洼,大姓有两个,孙家和桑家,其实都是一个祖宗,是一家人,对不对?
大家纷纷点头。
德福又道,咱桑家洼的老古①我还是听七爷讲的,时间长了,觉得记得不太清了。这年头都忙,没日没夜地弄钱,我觉着钱得赚,可这古咱还得捣!今天把大伙召集起来,就是让七爷再给捣捣祖上的事!还是那句话,在这听的就听,要走的我绝不拦,晚上去你家讲去!
曾经,桑家洼有位老族长,垂暮之年,决定将族长之位早日传给后人。老族长有两个儿子,按理说接任自然该是老大,可这兄弟俩偏偏是对双胞胎,能力又不分伯仲,族里议事们商量此事时,产生了分歧,难以达成共识,无奈之下,只好用投豆子的方式来做决定。族人每人手里一颗豆子,在祠堂的供桌上摆放了两个空酒坛子,左边是老大,右边是老二。大家投完了豆子,只剩下老族长的一颗了,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手拿着豆子,缓缓走向供桌。突然,老大的儿子跑进了祠堂,按理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孩子和女人是不能参加的,但这次,因看门之人疏忽,漏了门缝,竟被这小家伙挤了进来。他从大人们的胯下钻到了祠堂之上,跑到老族长身边,一把夺过豆子,将夺来的豆子抛了出去,蹦着高大声喊道,爷,进去了,进去了!老族长揉了揉眼,低头问,跟爷讲,进哪个了?小家伙指着坛子说,先打到右边那个的口上,又弹到左边那个坛子里去了!族人们虽然都没有看清这豆子进了哪个坛子,但对于这颗豆子是否有效展开了争辩,有的说算数,有的说不算数。老族长慢慢走到供桌前,缓缓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老族长突然离世,新族长接位之事只好推后,族人封了坛子,厚葬了老族长,四十九天后,再次汇集祠堂,开坛验数,结果是老大的坛子里的豆子比老二的,多出来一颗。这一下,支持老二接任族长的人不干了,说多出来的那颗豆子恰恰是小家伙乱扔造成的,支持老大的人却说,当时老族长没有说别的,那就等于是认可了,当然要算数。
此刻,便有德行卑劣之人趁机捣乱,唆使挑拨,结果族长的接任仪式,竟变成了一场族人之间的斗殴。仗整整打了好几天,从祠堂里打到祠堂外,又从祠堂外打到了整个村子,最后甚至连女人和女人之间也撕扯了起来。
桑家洼乱成了一锅粥。
老二的女人桑孙氏,是位通情达理的女子,眼看着祖宗的基业即将毁于一家人之手,便同老二讲了一番道理,老二随后找到老大,说要离开桑家洼。老大知道他是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住的脾性,叹了口气应了,说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说别的了,咱俩是亲兄弟,是一家人,你就在不远处建个村落吧,倘若有外人侵犯,彼此间也有个照应。老二点头答应,带着一批族人在距桑家洼三里寻了片地方,建了村落,起名桑家窑,带领大家没日没夜的苦干,几年后竟然劳累而死,眼看着刚刚建起来的村子,又要毁于一旦,遗孀桑孙氏,此时挺身而出将这些即将散去的族人又重新团结起来,经过一番辛苦劳作,几年后,这帮子人稳住了脚跟,但由于桑家窑尽是沙石之地,又临近河床,所以总是遭灾,人们过得并不富足。
桑孙氏九十九岁善终,为了纪念她,族人一致归为孙姓,村名也改为了孙家窑。
桑家洼老大的儿子成人接任了族长,忆起幼时自己贪玩抢豆子惹出的祸事,心愧不已,数次来到孙家窑,最终将孙家窑人请回了桑家洼,桑家洼再次成为了西土最大的村落。孙家窑人回到桑家洼,继用孙姓,尽管一个村子有两个大姓,但两姓本源一家的历史,祖祖辈辈一直铭记,不敢忘却,以防悲剧再演。
一阵风吹过,老榆树发出了一阵唰唰声。
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降临了。
那些一直在这里听七爷捣古的,还有后来跑到这里寻家人的,此刻都围坐在大石头旁,直到故事讲完,也没人喊着要走的。
德福对玉堂说道,天凉了,你先把七爷送回去,我还有话说。
玉堂应了,走上前扶着七爷慢慢离去了。
德福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人群外不远处站着三两个人,光线有些昏暗,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但直觉告诉德福,这几个人肯定不是桑家洼的,于是便向三人走去。
见德福向这边走来,那三人中旁边的二人都侧过了身子,中间那个眼睛直直地盯着德福,颔首低声说了几句,三人抬腿便走。
德福心中纳闷,心想即便是偷挖玛瑙石的外村人,一般情况下也都是直奔烂石洼而很少进村,这三个人鬼鬼祟祟到底想做什么?
村民们以为德福遇见了熟人,喊道,德福哎,你还讲不讲话咧?
注:
①捣古: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