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并没有表面上的风光,也不如传言中那么美满,反而在松松垮垮的笑声中显得那么悲凉,大概是因为老舍先生已经给这个词语下了诅咒吧。而桌上的饭菜虽然丰盛,即使墙上还贴着“光盘行动”的倡议,似乎也只能等待打包的餐盒。而那些餐盒虽然从蓬松的泡沫变成了透明的塑料,也难保不是在客厅停顿一下,再次扔进了别的垃圾桶。
莲芯的缺席似乎已经让祖父有些不悦,而小雪的胡闹无疑在挑战大家的耐性。天真的她并不知道,时而折下花瓶里的枝叶,时而挑落墙壁上的中国结,对于这个一向沉稳的家庭而言意味着什么。虽然姑姑极力在身后追赶,但腰肌劳损的她却只能看着这个刚学会跑步不久的孩子有心无力。姑父却还只是欣赏着小雪带来的天真浪漫,并喝止了二哥的禁令。
而鑫博不能回来也让祖父的心情雪上加霜,当说起理由,更是嗤之以鼻,反而对小婶追逐鑫博而缺席漠不关心。但小叔依旧眉飞色舞的形容着,好像有机会到外企实习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但昨日我给祖父送饺子的时候,他已经说过,“给外国人打工有什么出息”。真正觉得这是件了不得的成就的大概也只有母亲了,只可惜她再也发不出那么蛊惑人心的笑容。大伯和大娘耐心的听,似乎只是在小叔绘声绘色的描述中,看到了大哥的远大前程。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杨家的三个男性分支,竟然都有点溃不成军。反而姑姑维持了最完整的结构,但她也看上去似乎比大娘还要苍老,并母亲还要虚弱。
“我先宣布个事情啊!”大伯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筷子在酒杯上轻轻敲了两下。“之所以今天把大家聚集起来,就是因为我们决定,几天晚上坐飞机出国看孙女去啊。所以了,抓紧最后的时间,大家提前一天过个年!”
“哥,你的申请批了?”父亲很好奇。
“批了!又是求人又是托关系,可是废了不少劲。就这,还只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也算吧。以前总觉得孩子大了就不用给他们操心了,现在还不是一样,还是得为了他们费劲儿。一来一回光机票就好几万,我也只当是凑个热闹,现在不是流行到海南过年嘛,我走的更远了一些。总得让孩子们过个团圆年吧?”大伯笑得很开心,而且,很真实。
“才一个星期?不能多呆几天?”小叔也追问道。
“我不行啊,人家只给了一个星期,还得每天汇报行程。见过些什么人,说过些什么话,电话必须保持畅通,手机的定位系统也必须开着。倒是你嫂子能多呆,她估计过了十五才回来。也算吧,在那边,给他们两人帮帮忙,看着他们平时也挺辛苦。”
大哥的辛苦或许别人只有耳闻,我却真正的目睹了几次。本以为出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然而童话只属于少数人。如今全球一体化之下,国外其实没有那么严重的用工荒,虽然也有很多招聘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所谓的铁饭碗。虽然大哥在外面接一个项目就可以够家里维持一阵子,但始终要保持寻找工作的状态,那种紧张的状态,经常让他晚上十二点还没有熄灯。而大哥工作的困境,大伯避而不谈,我也不便揭露。
“辛苦也是大人辛苦吧,孩子享福啊!我们要是有本事的话,也想把小雪送出去。是不是,老原?”二嫂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二哥。
二哥闷闷一笑。“行啊!你有那个本事你赶紧攒钱啊,到时候我高高兴兴送你俩出去!”
“什么叫送我俩?合着你不想去?真有意思!杨正,你和小刘咋想的,想不想让孩子出国?国外人口少,人家那教育水平又高,不像咱们这里。前几天我去打听幼儿园,一个班二十个孩子才只有两个老师,哪看得过来啊!”
二嫂的眼睛里似乎在寻求一个同一阵营的战友,可惜我只能让她失望了。“我倒是不着急,我小时候是奶奶一直看到小学。而且现在孩子交给孩子她姥姥,也挺好的,我挺放心。哥,我记得你小时候上过幼儿园,你那会儿一个班多少孩子?”
“我?”二哥似乎很努力的对着空气数数。“我那会儿多,大概一个班四十个人吧。”
“你瞧瞧,人多了不行吧!你们兄弟四个属你哥傻了不是?”二嫂无心的玩笑,却让正在和父亲聊天的姑父顿了一下,我似乎看到耳根的肌肉还不自然的抽搐了。
“胡说呢才是,属我傻呢!不说别的,单从工资上看,大哥挣得是外汇,老四实习就有工资,算起来还是我最挫!”我不是给二哥解围,只是想说出实话。“所以不要看小时候成绩,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古人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你去催催主食,怎么还没端上来。”母亲却并不喜欢听,极力想把我撵出去。
“晚晴啊,你那个身体好些了没有,可得按时吃药啊!”祖父很关心的问着坐在正对面的母亲。
“没事,爸,好多了。除了吃药,我还让杨正给我买的一些辅助的保健品,我觉得挺管用,喝完以后,这个气,好像顺畅了。”母亲努力的挺起胸膛,可惜我只看到她背弓曲线的一丁点变化。
而母亲所说的那个饮料,我还特意尝了一口,粘稠的就如急支糖浆一般。虽然确实有一股果香扑鼻,但真不清楚这里会有什么神奇的疗效。不过,这些年我连抽血的毛细管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怀疑别人。如今不还有人偷偷到印度买抗癌药,谁敢保证,这不是化妆的救命汤。只要母亲觉得舒服,哪怕是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红兵,我问你个事啊。”祖父把头探到小叔的一侧,所有人都降低了音调。
“你说吧,爸,随便问。”小叔还抽了张餐巾纸擦掉了嘴角的一滴油。
“这个二胎政策,是不是要放开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把我震昏过去,难道这个话题就避无可避吗?母亲我都疲于应付,祖父若是再添一把柴,我很担心被这星星之火燎的渣滓都不剩。
“确实是,而且据说群众很响应!爸,你还记不记得,我大哥结婚那会儿,国家宣传计划生育说,‘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还没过几年,我生鑫博的时候就变成了,‘只生一个好,政府帮养老’。这一字之差,差的可就多了,所以我就知道,一定不能听那些鬼话。你瞧瞧今年的报纸,已经改成了‘养老不能靠政府,直接推迟退休好’。转来转去,就逮住杨伟他们这一代人坑呢,你们说是不是?”
“延迟退休?你哥咋没赶上呢?”大娘瞪大了眼,似乎错过了一张必中的彩票。
“红兵说的是甚,你听的是甚?抓不住重点!”大伯很不满的瞥了大娘一样,大娘只好笑笑,拿起水杯把自己的嘴保护起来。
“正好我这里有一个网上的段子,我给大家念念啊。”父亲突然对着手机念起来。“一对老夫妻,日夜辛劳养了一儿子。儿子小时候说:放心吧爸妈,我养老。后来工作了,又说:养老不能靠儿子。再后来娶了媳妇,儿子耍赖了:你们推迟退休吧,这样自己能养老。昨天,儿子跟老人说:把你房子抵押给我,我就养你们的老。老夫妻抱头痛哭:早知如此,生下来就勒死得了。”说完父亲自己哈哈大笑。
“所以说,大哥,姐,小哥,咱们就不能一味的听报纸的宣传。咱们国家的报纸都是跟风的,没有自己的思考。要我说,就得反着来。现在房价这么高,国家天天说要调控,到现在呢?根本不解决实际问题。就我给鑫博攒那点钱,将来他要是在北上广这些地方买房,我顶多给他出个首付。钱更不能存银行,要我说,你们就跟我一起,咱们在海南买房。炒房顺利的,两年就能翻一倍。”
“胡说八道!”祖父罕见的愤怒。“你还能国家对着干?胡闹!要是按你这个说法,国家不让你杀人放火,你还偏要去杀人放火?”
还在包间四周追逐小雪的姑姑也忍不住笑出来。“我们没钱,守信也没那个出息去北上广,就在和平老老实实呆着吧。”
“不是,爸,我就是打个比方。人家相声里也说,升官发财的捷径都在《刑法》里面写着呢。真的是,我就不相信那些有钱有势的,背后一点猫腻都没有?我在外面这么多年,哪有猫不偷腥的。有本事的是能规避风险,没本事的叫铤而走险。爸,说这你不懂。”小叔满不在乎点起了烟,似乎对自己的炒房大计,依旧成竹在胸。
“你想干什么你随便,要是真的开放二胎,我就一个要求。”果然,祖父那有些浑浊的目光也变得清透了许多,对着我说:“杨正,别人我不管,你必须生二胎,听见了没有?”
我觉得此刻身上绑了一个炸弹,我的嘴就是一把断线钳,如果在红线和蓝线之间选择错误,就是玉石俱焚。
“爷爷问你话呢。”母亲象征性的推了我一把。“知道了爸,孩子这两天照顾我,没休息好,这会儿还有点迷糊。”
“爸,你还是偏心啊,就光要求杨正,其他人了?”不知道姑姑为什么要追问,难道她还不累吗?二哥低着头和我眼神交接的一刹,看到的是照镜子一样的无奈。
“其他人不听话,那就顺其自然吧。”说完祖父又闭上眼靠着休息。正巧此时服务员托着一个大不锈钢圆盘,上面摆了十一碗面,热情的走了进来,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吉祥话,可惜我一句也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