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岭静静的卧着，在朝阳下如一头慵懒的老黄牛。

三个人沿着曲折的山路往山上走去，突然草丛里传来拉动枪栓的哗啦声，紧接着一声喝问：“口令！”

“军刀！回令！”黄修明不慌不忙的答道。

“宝剑！”哨兵报出了回令，继续潜伏。

到了山上的土地庙，大家正围在一处断墙边讨论着什么。看到六子回来，兄弟们很是欣喜，都围了上来问长问短。

“有吃的没？”六子顾不上回答众人的问题，抻着脖子问道。

“有！”和青山麻利的从旁边即将熄灭的火堆里扒拉出一个地瓜，递给六子。

地瓜很烫，饥肠辘辘的六子顾不了许多，将地瓜瓣开，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噎得他直翻白眼。

“拿碗水来！”赵明训命令身边的一个兄弟。

那个兄弟很快就端来一碗凉水，六子接过来一仰脖咕咚咕咚灌进肚子。空气中弥漫着地瓜的香味，六子感觉舒服了许多，又问：“还有没有？”

“没了。”和青山说道，“这个地瓜是我们支队的最后一点口粮。”

六子一愣，这才注意到大家那充满饥渴和羡慕的眼神，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忙解释说：“俺不知道这是⋯⋯”

赵明训笑着摆了摆手：“没关系！来，都坐下吧。六子，你说说昨晚上遇到什么情况了？”

六子抹抹嘴，把一点地瓜碎屑送进嘴里吞下肚，然后坐下来。

大家也跟着他坐下，听他讲述从分散后到遇到黄修明的事儿。当然，六子刻意隐瞒了躲在郑玉梅闺房的那一段，只说自己躲在一处牛棚里。之所以撒谎，并不是六子担心会对郑玉梅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主要是怕黄修明日后拿这件事取笑自己。

赵明训很认真的听六子讲完，对他说的那个干皇协军排长的师弟产生了兴趣，同时对六子的身世也产生了好奇。跟赵明训一样，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类似想法。自从六子从军以来，从来没人听他讲过以前的事情。包括和青山，也是知之甚少。

看着大家齐刷刷的眼神，六子反倒有些纳闷起来，问道：“干嘛这种眼光盯着老子？俺脸上长草了还是开花了？”

不识时务的杨大锤忍不住问道：“六哥，你啥时候有了个当二鬼子的师弟？这样算你不就也成了汉奸？”

这番话惹恼了六子，伸出巴掌“啪啪啪”接连在杨大锤的脑门上揍了四五下，口中骂道：“你他姥姥的说谁是汉奸？找揍是不是？扇死你个王八蛋！”

杨大锤挨了几下打，便不敢再吱唔，屁股往后挪了挪，坐到六子够不到的地方。

黄修明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说道：“叫花子，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大锤好歹也是你的兵，咋还动上手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关你屁事！”六子眼睛一瞪，冲黄修明吼了一嗓子。

其实刚才六子并没有想真打人，所以手上没怎么用力。

眼看两个人又要开始斗嘴，和青山连忙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说正事呢，咋又吵上了？我说你们两个人吧，不见面的时候念叨，见了面就吵。你俩可真是一对现世的冤家！”

“俺念叨他？”黄修明满脸的不屑，嘴巴差点咧到耳朵根。

“我勒个贼！就他这副傻拉巴叽的熊样，老子宁愿念叨庙前的那棵歪脖子树！”六子舌头吐得老长，做了个呕吐的样子。

和青山哭笑不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便扭头去看一直没作声的赵明训。

此时的赵明训眉头拧成个川字，正陷入沉思，完全没有理会六子与黄修明的吵闹。六子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策反六子的师弟韩锋！自县城失守到现在，一个多连的兄弟打得只剩下十几号人。究其原因，除了武器装备和人员素质的差距外，还有就是消息不灵通。一个人的时候，赵明训经常会感到困惑和迷茫，大批的国军都到哪里去了？国民政府在想什么？兄弟们的出路又在哪里？但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讲，更不能让兄弟们看出自己的悲观情绪。现在有个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能策反韩锋，对以后的行动无疑是巨大的帮助。

赵明训把刚才想要问六子身世的话咽了下去，现在他只关心一个问题：能否策反韩锋？

这时一只大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赵明训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扭头看去，原来是坐在身边同样没作声的吴敬之。

吴敬之面带微笑看着赵明训，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中传递出赞许和支持。

赵明训心中一热，也冲着吴敬之微微点了下头。

毋需过多的语言，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两个历经磨难的中国男人，彼此已经读懂了对方的看法。策反韩锋的计划就这样在无声的交流中确定下来。

赵明训咳嗽了两声，阻止了还在斗嘴的六子和黄修明。两个人同时扭头看向赵明训，都晓得长官是有话要说。

“六子！”赵明训示意六子往自己跟前靠近一点，“你那个师弟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啊？能不能详细说说？”

“你问俺师弟啊？”六子立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起俺师弟，那也是个苦命人。打小没了爹，跟着他娘到处讨饭。后来他娘也死了，就剩下他一个。有一回饿得倒在地上，眼看不行了，赶巧让俺师父遇上了。俺师父给他灌了碗粥，总算又活过来了。”

说到这儿，六子故意停顿下来，拿眼光扫了扫众人。干咳了两声，问道：“大锤，老子的水呢？”

杨大锤忙不迭捡起地上的碗舀来凉水递给他。

水很凉，六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又慢条斯理的把剩下的大半碗水放在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嘴。

大家急于听后面的事，都瞪大了眼盯着他。

“后来咋样了？你倒是干说啊，咋还拿捏上了？急死俺啦！”黄修明沉不住气，看着六子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恨不能掐死他。

六子这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俺师父心肠好，就收留了他。那个时候，老子九岁，韩锋比俺小一岁，就这么着成了俺的师弟。打那以后俺们就一起跟着师父白天练武，晚上识字。这小子脑袋瓜灵光的很，不管是啥一学就会。同门师兄弟里面，他谁也不服。可有一样，就是怕老子！老子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老子叫他尿尿，他绝不敢放屁！”

“真意赖（方言，恶心的意思）人！管天管地，你还能管住人家拉屎放屁？”大家纷纷表示不屑，有的还做出恶心的表情。

“咋？不相信？不信立马把他叫他，看老子踹他两脚，这小子保证不敢吭声！”看大家不信，六子有点激动，说话声陡然高了许多。

说笑归说笑，但是大家都听明白了，原来六子自小就习武，怪不得功夫这么厉害。

“你师父是谁呀？”一直端坐不语的吴敬之忽然问道。

“问俺师父？”六子循着声音把目光投向吴敬之。自打第一次见面起，六子对这个教书先生就没什么好感。啥功劳没有，却混上个军师的头衔，整天骑在大家头上指手划脚。用六子的话讲，这号人有官瘾，除了糟贱粮食啥也不会。于是便被好气地回了一句：“俺发过誓，这辈子不说出师父她老人家的名号！”

黄修明却是一肚子不服，问道：“听你这话音，敢情你师父还是个大人物？真有那么邪乎？”

六子又扭头盯向黄修明：“啥？你不服咋地？别看俺师父是女流之辈，就你这样的十个加起来也白搭！”

话一出口，六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打住话题，不再往下说。

“哈，原来师父是个女的！怪不得俺看着你那样招式跟绣花似的！”黄修明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劲的奚落。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六子，猛然起身挥拳打了过去，口中骂道：“王八羔子，敢笑话俺师父！”

黄修明没防备，下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身体轰然倒下。

六子就势一个扑跃，将黄修明按住，高高扬起拳头又要打。

大家本来听得津津有味，没成想六子动了真格，慌忙上前将他抱住。

黄修明平白无故的吃了个亏，心里面咽不下这口气，站起来撸起袖子就要还击。众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两人分开。

“叫花子，你姥姥的就是个杂种！”黄修明暴跳如雷，狠狠往地上啐了口血水。

“行了，都给我消停会儿！坐下！”赵明训终于发话了，声音异常威严，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畏惧感。

两个人重新悻悻地坐下，彼此瞪了一眼，又互相扭过头去，谁也不看谁。

“鬼子还没来，自己人先打起来了，像什么样子！”平时很少发火的赵明训此时有些怒不可遏，双手叉腰，眼睛瞪得吓人。

吴敬之拍了拍赵明训，示意他平复一下情绪。

虽然对六子的经历不知晓，但是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吴敬之对六子的性格还是有一些了解。

“兄弟们！”吴敬之站上一堆碎石大声说道，“无论过去我们是什么身份，无论做过什么，今天为了打鬼子大家聚到了一起。”

大家纷纷围拢过来，仰着脸听吴敬之讲话。

“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小鬼子！困难是有的，但只是暂时的！别看小鬼子现在闹得挺欢，但是只要我们大家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小鬼子早晚得完蛋！”

出乎吴敬之的意料，他的话并没有激发大家的积极性。持续的作战和人员消耗，加上缺衣少粮，让大家的情绪跌落到谷底，悲观、沮丧、甚至绝望。

“军师，啥时候才能打跑小鬼子？俺们现在可都饿着肚子呐，饭都吃不饱咋打鬼子？”一个兄弟大声问道。

啥时候才能打跑鬼子？这个答案吴敬之也想知道。作为一个肩负特殊使命的人，吴敬之有自己的想法。他笑了笑，朗声说道：“我们现在是饿着肚子！大家想一想，我们现在饿肚子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不让咱们的爹娘饿肚子、为的是不让咱们的兄弟姐妹儿子孙子永远不会饿肚子！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咋办？”

吴敬之目光炯炯扫视了一圈，突然提高嗓门大声说道：“咱们就从小鬼子手里抢！咱不光抢鬼子的粮食，还要抢他的枪抢他的炮。更重要的，不光咱们抢，还要动员所有的老百姓都去抢。鬼子为什么这么猖狂？因为二鬼子汉奸太多。如果老百姓都不去帮小鬼子，反过来帮咱们，还愁打不跑鬼子？”

“老百姓能干啥？又不会打枪也不会放炮！”黄修明对此很是不解，便高声问了一句，完全忘了刚才挨打的不快。

“黄排长这个问题问得好，大家千万别小看了老百姓的作用！如果百姓们都齐了心，不给鬼子吃不给鬼子穿，小鬼子是不是就得喝西北风？如果老百姓把多余的粮食给我们，甚至帮我们打探消息，鬼子是不是离完蛋就不远了？”

这番话简单易懂，大家的热情重新被点燃起来，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甚至有的兄弟大声喊起了口号：“杀光小鬼子！杀光汉奸！”

吴敬之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兄弟们，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二鬼子汉奸都该杀。他们中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有些甚至在心里面还仇视日本人。对于这些人我们该怎么办？那就不能简单的一杀了之。当然了，对那些祸害老百姓、罪大恶极的汉奸二鬼子，我们绝对不放过一个。”

“那咋整？”有人问道。

“当然不是！”吴敬之微笑着说，“对于那些并没有死心塌地给鬼子卖命的人，不但不能杀，我们还要想办法接近他们，把他们变成我们的人，和我们一起打鬼子！这就叫策反！”

“策反？”兄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策反是什么意思。

看着兄弟们一脸茫然的表情，吴敬之打了个比方：“比如说吧，六子的师弟韩锋，就不是真心给鬼子卖命。既然他不愿意给鬼子卖命，我们就可以找到他说服他，反过来站在我们这一边。韩锋是皇协军的排长，肯定掌握大量鬼子的情报。这样的人一旦为我们所用，那作用可就大了去了！这样说大家能明白吗？”

原来是这样，众人终于明白吴敬之所说的“策反”是什么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