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垒城,西距长安八千里。西汉西域都护府所在地。
此地居于西域中心处,扼守丝绸之路必经之要冲。
汉元帝初元四年。农历九月初九,午后,有太阳,还有风。
府前广场,旗杆上升起黑边红底两色官旗,旗帜上书“汉都护府”四个大字。大旗迎风飘摆,猎猎有声。
广场上人群聚集,约有千人。人员大部分是乌垒国民,其余为西域各国派来的使者,还有途经此地的商人,以及屯田将士代表等。
时不时有阵风卷起粉尘土灰,撒在人群中。空气里土腥味弥漫。
广场两侧,汉军士兵身穿铠甲,手持长戈,担负警卫。都护府院墙上,每个城垛处,都站有一个威武的汉军士兵。
人群前面,竖立着一排胡杨树干。总共五根,高约六尺。
甘延寿,字君况,大汉骑都尉兼领西域都护府都护。他身穿灰色丝绸大袖宽袍,发髻高绾,黑色硬皮发冠用一柄象牙簪固定在发髻上。甘延寿威严地端坐在高台上。在他身后,四个年轻高大的护卫,分列两旁。都护府司马杜勋叉手而立,站在一侧。
高台下。陈汤,字子公,西域都护府副都护兼戊己校尉,年纪三十出头,蚕眉细目,净面无须。满面肃杀之气。他身穿铁甲,头戴铜盔。胯下的大宛马一身乌黑。环首汉刀横搁在鞍桥之上。双眼警惕地扫视广场上的人群。
一通战鼓响过。
副司马薄信跑步来到高台下,面朝甘延寿,低头拱手,朗声报告道:“启禀都护,午时三刻已到!”
甘延寿下令道:“献俘仪式开始!”
薄信得令,转身,从腰间拔出两只小黄旗,高举,交叉摆动了两下。
第二通鼓声再起。
鼓声息。
陈汤双脚后跟轻叩马腹,前行,来到胡杨木杆前,勒马站定。他缓缓抽出环首汉刀,竖立胸前。环首汉刀长约四尺,刀尖超出陈汤的肩头,寒意森然。他大声传令道:“将叛匪带上来!”
第三通鼓声又起。震耳欲聋。
伴随着鼓声,汉军两人一组,架着二十六个倒绑双手的俘虏,一字长蛇排开,站到陈汤面前。为首者是车渠国王者屈。
陈汤喝令:“跪下!”
俘虏们在汉军士兵的按压下,全都跪在陈汤面前。
陈汤再次下令:“宣读诏书!”
高台上,司马杜勋向前几步。他麻利地抖开手中一卷黄色丝绢,横展在面前,朗声念道:“初元三年十月,车渠王者屈,听从北虏蛊惑,联合匈奴,聚众叛汉,虐杀我大汉使者谷政等二百余人,又攻击我屯田将士及西域都护府,抢夺牲畜百余。幸有都护甘延寿、副都护陈汤,率胡汉联军平叛。一举擒获首恶者屈、屠歧及以下者共计二十六人,胁从者千余人。其罪恶昭彰,罄竹难书。是可忍孰不可忍。着令甘延寿、陈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首恶者者屈等二十六人处死,传首西域南北两道。胁从者交由乌垒王利多全权处置。其余国人分遣鄯善、龟兹、尉犁、车师等国。车渠国房屋尽数焚毁。以儆效尤!五星福耀,利我中华!”
诏书宣读完毕,汉军士兵和观众在副司马薄信的带领下,一起欢呼:“五星福耀,利我中华!”。
欢呼声停止。
陈汤厉声宣布:“行刑手就位!”
两个一胖一瘦的刽子手肩扛鬼头大刀,头缠红布,摇摆着走到胡杨树杆前。
五个俘虏已经被绑缚在五根胡杨树桩上。知道自己死期已到,大多数俘虏早已心如死灰。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精神崩溃;有的虽然口里被塞了麻布,还是不肯就范,在嗓子眼里呜呜啦啦地想叫唤。跪在一边的俘虏里,也有几个比较冷静的,安静地等待着被执行死刑。无论他们是何想法,站在他们身后的汉军士兵一律扭着他们的臂膀,按下他们的头颅,将他们牢牢控制。没有人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两个刽子手都是乌垒国人。胖子是正刽子手,瘦子担任他的副手。两人都是乌垒国的屠户。他们的脸上杂乱地涂满了黑红白三种颜料,好似戴了一个狰狞的面具——这是为了不让死刑犯的鬼魂认出自己。
肥胖的刽子手从肩上取下鬼头刀,双手握着,来到第一个死刑犯面前。他接过副手递上的陶碗,喝了一大口酒,咽下。第二口酒分两次喷在刀的两面。刽子手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陶碗重重地摔在地上。陶碗沉闷的破碎声惊得前面的观众浑身一震。刽子手双手紧握刀柄,躬身站在死刑犯的右侧。他的副手则站在死刑犯前面,双手牢牢地揪住死刑犯的头发,向前拉扯,使死刑犯的脖颈完全暴露在刽子手的刀刃下。刽子手凝神屏气,先将刀刃放在犯人的脖颈上,然后大吼一声,扬起大刀,用力下劈。只见寒光一闪,死刑犯的人头就到了副手的手上。副手高举死刑犯的头颅,向人们展示。汉军士兵带头发出欢呼之声。
乌垒国的刽子手并不是职业人士,而是由当地屠户兼任。由于国小民寡,死刑犯很少。刽子手已经很久没有杀人练刀了。他们的手艺不免有些生疏。杀人杀到一半时,胖子刽子手和瘦子副手两人的胸襟被犯人的鲜血染红,衣襟下摆不住地往下滴血。渐渐地,胖子刽子手臂力不支,再也不能一刀毙命。从第十九个死刑犯开始,胖子刽子手都要反复砍上好几刀。换了一把刀,效果也没改善。杀到第二十四个死刑犯时,瘦子副手揪住死刑犯头发的手不慎滑脱,胖子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大刀砍在了死刑犯的枕骨上。本来,胖子刽子手应该等瘦子副手重新揪住犯人头发了再行刑。但胖子刽子手好似中了邪一般,他没等瘦子副手帮忙,嘴里哇哇大叫着,好似中了邪魅。他机械地一下,两下,三下……,前后一共砍了十三刀,才终于将犯人的头颅与身体砍断。胖子刽子手拄着卷了刃的大刀,呼呼喘气,貌似力气用尽。
还剩下最后一个待执行的犯人。
这个犯人应该被执行大辟之刑。
胖子刽子手已经被自己的杀戮行为吓傻了。他连简单的枭首都无法进行,大辟看来更是没法完成——行刑似乎无法进行下去了。
剩下的这个犯人是车渠国的国相屠歧。
陈汤早有准备。只见他镇定地从马上跳下,双手握着刀,来到屠歧跟前。他挥手示意两个刽子手离开——他要亲自行刑。
屠歧曾和陈汤见过面。陈汤到任不久,屠歧就率领车渠国使团到乌垒拜见。陈汤当时还和他交谈甚欢。当时,车渠国已经将途经车渠,前往大宛国的汉使团两百余人全部杀害。他们故意滞留汉使团,使得匈奴人十分从容地设伏,残忍地杀害了汉使团全部成员,并将汉使谷政等人挖眼、剜心,尸身肢解,残躯扔到戈壁滩喂了野狼。国相屠歧就是主谋之一。
陈汤面向屠歧站立,问道:“屠歧,现在感觉如何呀?”
屠歧紧闭双目,没有出声。
陈汤厉声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陈子公今天就让你尝尝大汉环首大刀的厉害!”
陈汤双手紧握刀把,弓步向前,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怒吼,顺势来了一个潇洒完美的斜劈。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四尺长的环首大刀从屠歧的左肩锁骨处切入,从屠歧的右腋下划出——随着血水喷溅,屠歧的头颅连着大半条右臂,小半个身子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捆绑屠歧的胡杨树杆也被砍断。惊诧非常的人群竟然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大家被陈汤手中环首汉刀的威力给惊呆了。
薄信不失时机地高举拳头喊道:“汉刀威武!”
“汉刀威武!”汉军士兵跟着发出怒吼。
陈汤回到马上。他调匀气息,宣布了最后一项行刑令:“接汉天子诏书,将叛逆首恶,车渠国王者屈五马分尸!”
早就在一旁待命的五个汉军士兵各牵一匹马,在胡杨树杆前空地上各就各位。
两个强健的汉军士兵将者屈拖往五匹马围起来的位置中心,仰面按倒。者屈痛苦而徒劳地挣扎着。他的嘴巴被塞了一块麻布,发不出声来。听到陈汤的宣判时,者屈吓得大小便失禁。他已无力行走,双脚在地上拖带出两道印迹。印迹里有稀稀拉拉的水渍印。
又有五个士兵上来,将五根麻绳分别捆绑在者屈的脖子,左右手腕,双脚脚踝处。绳子的另一头已牢牢连接在马的身后。
副司马薄信亲自上手,逐一仔细检查绳子的连接处,直到确信绳子捆绑结实无误。他跑步来到陈汤的马前,报告说:“启禀陈将军,刑具已就位!”
陈汤大声宣布道:“行刑!”
薄信再次交叉举起手中的小旗,喊道:“预备!”
五位驭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薄信手中的旗帜。
薄信手中的小旗摇摆了两下,突然挥向地面。
随着薄信手中的旗帜挥动,五位驭手同时将手中的马鞭抽向各自马的屁股。负疼的马儿奋力向前,只听见几声沉闷的咝咝啦啦的声响,者屈的尸首四分五裂,肚腹中的内脏散落一地。血水和着肠胃里的污秽,四下飞溅。他的心脏正好掉落在陈汤的马前。心脏还在痉挛抽搐,无规律地跳动着。薄信见状,抢步上前,挥刀将者屈的心脏剁成两截。
人群前部的人们一阵骚动,嘴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啊!”胆小的早就掩面不敢直视。有人吓得失声大哭,有人吓得哇哇呕吐。
汉军士兵大声呵斥:“不准喊叫!安静!”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
陈汤面沉似水,眉头紧锁,单眼皮里的目光冷光四射。
十几个乌垒士兵拿着工具,打扫刑场。
整个行刑过程持续了接近两个时辰。
都护府门前的广场上血腥味浓得似乎可以挤出血水来。苍蝇和喜欢血腥味的昆虫嗡嗡嘤嘤漫天飞舞。
者屈、屠歧等人的头颅被一个个小木笼装着,吊在都护府城墙上示众。十日后,汉军士兵将它们分送西域其他国家展示。
事后,甘延寿有点后悔在府前广场行刑,也后悔不该用如此残酷的处决手段。
当初,甘延寿和陈汤讨论刑场地点的时候,他属意的地点在乌垒城外。乌垒城西门外,偏西北五里地左右,有一处芦苇丛生的碱滩,那里是乌垒国人传统的坟场。而对于处决方式,他只想按照诏书要求,简单地枭首示众。
甘延寿的两个决定都遭到了陈汤的激烈反对。陈汤说:“关于行刑地点,我不同意放在乌垒人的坟场。乌垒人信奉灵魂不灭,祖先神圣。坟场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地。我们把刑场设在那里,势必会引起民愤,影响民心。再说,那里离城较远,乌垒国人和各国使者、商人难以召集,行刑的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
甘延寿问道:“那你的意下如何?”
陈汤说:“就在都护府门口的广场上!”
甘延寿连连摇手:“不可,不可!行刑之事,血腥肃瑟。都护府乃大汉君权至尊象征,怎么可以行此污秽之事!万万不可!”
陈汤争辩道:“西域小国寡民,民风彪悍,先天就养成了欺软怕硬的秉性。只怕强横,不服怀柔。车渠只是个不到三千人的小国,却敢联合匈奴,偷袭我大汉使团,虐杀汉使。我们在府前广场行刑,就是告诉西域人,我们大汉将士不怕血腥,不畏残暴。你杀我一人,我就杀你十人千人!你敢剜我汉使的心,我就要将你五马分尸!这是扬我国威的大好事,怎么能说是污秽之事呢?!”
甘延寿争辩说:“我大汉乃礼仪之邦,崇尚以德服人,以德教人!怎能行此野蛮之事?!”
陈汤道:“教化之事是朝廷一帮儒生的事业,不是你我的责权。我们代表天子巡狩西域,是为了西域安宁,边疆稳固。如果我们拘泥于什么儒家礼仪,那些不知礼义廉耻的外邦就会对我大汉心生轻贱之意!都护,请听我一次,乱世用重典才能大治!”
在责权划分上,西域都护管辖辖区内的刑狱之事主要由副都护陈汤具体负责。甘延寿见陈汤反对自己的意见,有点不情愿地答应道:“好吧,好吧!其实这也是你的职权范围,就依你吧!府前广场就府前广场吧!”甘延寿又问,“陛下下诏说传首诸国,行刑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者屈五马分尸,屠歧腰斩,胁从枭首。”陈汤简短回答道。
甘延寿有点吃惊:“分尸?你真的要把者屈五马分尸?”
“对!必须是五马分尸!”
甘延寿说:“我朝自高祖立国,有别于暴秦的酷刑,汉律早就废除了车裂及腰斩之刑。副都护,不可莽撞!”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规。者屈他们将我汉使挖眼剜心,肢解残害,我们作为他们的同胞,难道没有报仇的责任吗?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的副都护啊!我大汉乃是礼仪之邦,陛下正在推行以儒家仁义治理天下。你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家弟子,不可行此野蛮残暴之刑啊!”甘延寿苦口婆心地劝解陈汤。
陈汤不为所动。他说:“车渠人冥顽不化,生性残暴。你跟他们讲什么仁义道德,那无异于对牛弹琴。我们整个西域都护府加上屯田将士只有区区不到三千人,又远离中原。周围还有匈奴、康居、贵霜等敌国环伺。如果我们不在西域竖立威权,何以立足?我们只有以野蛮对野蛮,残暴对残暴,才能震慑他们的嚣张气焰。再说,你我临离长安前,陛下就有让我们在西域便宜行事的口谕。我情愿将者屈五马分尸,屠歧腰斩之后,不当这个副都护,也不后悔!”
甘延寿又说:“你就不怕朝堂之上的那些大夫、御史上奏弹劾你吗?”
陈汤有点轻蔑地看着甘延寿,说:“都护大人,你现在就可以上奏,将这些责任都推到我陈汤身上。就说是我陈汤不受你的节制而执意为之,与你没有一个五铢钱的关系!”
甘延寿知道陈汤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说:“陈将军,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放心,我甘延寿不是这样的人,不会这么做的!也罢,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坚持,我就不再反对了。陈将军,你就全权处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