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孙爱国喊了声,三叔。
孙德才转过头来,揉着被烟火呛得通红的眼说道,呀,是爱国,是爱国来了,快快,进屋。
孙爱国走到炉火边,从孙德才的手中拿过长筷,一边搅着药壶里的药一边问,三婶的病还不见好?
孙德才叹了口气说道,这种精神上的病,一会儿好一会儿赖的,尤其这天气一转暖,就更不好弄,你三婶子这人看上去咋咋呼呼地,实际上胆子又小心思又重,正好是这个病最难治的地方,一辈子不生养成了心病,看见谁家有个男娃女娃的,就瞎闹腾。
正说着话,正屋的窗子被胡白杏推开了,她钻出脑袋喊道,娃他爹,你跟谁说话唻?那是个谁唻?哎呀,是咱儿子,咱儿子回来啦?不对不对,是你和别人生的娃,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孙德才对着孙爱国苦笑了一下,转头说道,别闹了,这是咱侄子爱国,来看你哩!
胡白杏歪着脑袋看了看孙爱国,又看了看窗外的天,一下子开心起来,嘻嘻笑着说,是爱国,是大侄子来看我哩?说着缩回脑袋,不一会儿趿拉着鞋从屋里走出来,到了爱国的面前,前后左右的端详着,用手摸了摸爱国的脸,说道,哎呀,真是爱国,真是爱国。转头对孙德才说道,你弄那破药壶干啥,快去买肉,我要给爱国包饺子,包纯肉的,不放菜的。
看到胡白杏披头散发,面色蜡黄,双目恍惚的样子,孙爱国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三婶,我吃过饭了,转悠到家门口,顺便来瞅瞅。也没给你带啥东西,你想吃啥,我这会儿就给你买去。
胡白杏拉起爱国的手,嘻嘻笑道,你哪有钱,婶子有钱,婶子给你拿钱,给你娶媳妇,对对,德才,去给爱国拿上钱,娶媳妇!
孙德才放下手中的长筷,将胡白杏的手从孙爱国的手中抽出来,说道,爱国上班了,他自己挣钱啦,不用咱给娶媳妇,明白不?
胡白杏听了孙德才的话,又看着爱国的脸,见爱国没说话,嘴一撇,一转身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屋里走,你这个没良心的,娃这么大了,不掏钱给他娶媳妇,不让我抱孙子,你不拿钱,我拿去,我这就拿去!
孙德才赶忙说道,行行,咱一会儿把钱全给爱国,让他娶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好不好?你别哭。
胡白杏站住了脚,抹着眼泪笑道,这还差不多,我跟你说,你得对人好一点,不能小气,不能得罪人知道不?
孙德才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胡白杏进了屋,孙德才叹了口气,爱国,你看看我这个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本想去看看,可是家里面根本就离不开人,出去就得锁上她,只要我不在跟前,病就厉害一多半,我又怕她气恼了把屋子点着了。
孙爱国点点头,三叔,我们都这么大了,应该多帮你才是,这阵子我估计上不了班了,有啥事你喊我一声。
啥?为啥不上班了?孙德才盯着孙爱国问。
唉,也没啥,这会儿企业搞改革,这是政策。孙爱国答道。
孙德才又问,那不上班给工资不?
孙爱国想,有些事还是别让三叔知道的好,于是点点头,回道,给的给的,啥也不少。
药壶里的药散发着强烈的草药味道,孙德才在壶把上垫了块布子,孙爱国说我来吧,将药壶提在手上,跟着孙德才进了屋。
屋里有些昏暗,但还算干净。
孙德才将汤药倒在一个蓝花瓷碗里,又往里加了一些冰糖,搅和匀了,喊道,白杏,喝药哩。
胡白杏回道,不喝!不管用!
孙德才道,今天这一碗,喝完正好管用,要是不喝,原来的也白喝了。
胡白杏一手拿着梳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看到孙爱国,问道,咦,爱国咋来啦?你啥时候回来的?这次出去,找到你妹妹没?
孙爱国一愣,看向三叔。孙德才脸色突然变得极其不自然,连声说道,这人又胡说啥唻,爱芳就在家,找啥找?
胡白杏听了,拿着梳子指着孙德才质问道,你又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又扯谎不说真话,我说的是个谁,我说的是爱芳的妹妹,我是问找到爱芳的妹妹没!
孙德才上前抓住胡白杏拿着梳子的手,斥责道,你快去喝药,喝完药不是还要包饺子?
胡白杏呜呜哭了起来,还包啥饺子,找不到爱芳的妹妹,咋能吃得下饺子。
孙爱国脑子里乱哄哄的,现在抬腿走,不合适。不走,又有些受不了胡白杏的胡闹。正在此时,就听见院子里爱梅喊,三叔三叔,爱国来家没?
孙爱国应道,姐,我在哩。
爱梅进了屋,把一包吃的放在堂屋的柜子上,说道,三叔,拿了点吃的,你给她吃。又对爱国说,回家吧,饭好了,别给三叔这添乱了。
孙德才拿起柜子上的那包东西,爱梅,三叔这不缺,拿回去给爱芳吃,娃还小哩。
胡白杏大概是听到爱芳这个名字,又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左右看了看爱梅,说道,不会呀,爱芳的妹妹咋能长这么大哩?
这下孙德才真的有些急了,因为他知道,爱国这个孩子尽管不傻不愣,但心眼少,遇事不绕弯,可爱梅不同,你说一句话她能听出好几个味道来,急忙将那包吃食打开,抓起一块点心塞到胡白杏的手里,快吃快吃,这个好吃得很。
胡白杏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嘻嘻笑道,那就是找到了,这是办喜事买的点心,看,我就说他家还有个女娃吧,看,听我的找回来了吧!我原来对他们不好,这下对他们好了吧!
一边说一边吃着点心进屋去了。
孙爱梅看了看胡白杏的背影,又看了看三叔,正想开口,孙德才抢言道,对着哩,现在你对娃们好也不晚嘞!看看你,有了病,倒变明白了。
孙爱国也似乎听出了点什么,但又想了想,胡白杏是个精神病人,她的话有啥好琢磨的,再在这里待下去,弄的三叔也乱的很,说道,三叔,有事你喊我,我们先回了。
孙德才道,唉唉,你看我这里,你们来了连顿饭也吃不成,对了爱国,你脸色咋那么差,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哩?
孙爱国道,没啥事,这些天在家休息,脸也懒得洗。
孙德才还想说什么,爱国和爱梅已经出了院子。
出门走了不远,爱梅问,你和三叔聊啥唻?
爱国答道,本想着找他要几片安定,结果三婶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啥也聊不成。
爱梅见爱国胡子拉碴的有些心疼,说道,你不能总吃安定,那玩意依赖性强,坏脑子哩。对了,你知道我刚才想啥不?
爱国问,想啥?
爱梅停住了脚,低声说道,这事我只跟你说,不能让爹知道,我呀这几天总梦到爱芳,弄不弄就把她丢了,老是哭醒,哎你说咱妹天天和咱们住着,我咋老梦见她哩?
爱国回道,别胡思乱想,你就是心上爱她,总担心她,所以才老梦她。
爱梅点点头,嗯,我其实不信这梦呀啥的,不过你知道不,刚才三婶说的那话,我听着不对劲,啥爱芳的妹妹?你也听见了吧?
听见了,说好几次,她有病,那种病有幻觉,想起啥就是啥。
理是这个理,可你说她那病会不会像喝醉了一样,心里藏不住事?反正你姐夫喝醉了,想起啥说啥!
爱国摇摇头,那我可不知道哩,我又没得过精神病,又没喝多过。
爱梅自言自语道,反正我总梦见爱芳,对,还有,我总觉得娘怀爱芳的时候,是双胞胎,要是真是两个的话,那就应了三婶子的话了。
说话间到了村中的大石头旁。
此时,日头正挂在西边的天空上,金黄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桑家洼。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喊,爱国!爱国!接着一个人从逆光中跑了过来,距离他几步远的时候,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上前搂住了他的脖子。
爱国道,快松开,让人看见笑话呀。
玉敏撇了下嘴,哼,管他们干啥!哎,你咋瘦了这么多哩?你胡子这么长也不刮?
爱梅笑道,就认识爱国是不,连姐也不认哩?
玉敏有些害羞地喊了声,姐。
晚饭后,村口。
爱国问,这五月份正忙的时候,你咋回来了?
玉敏答道,前天我哥给我打了个电话,把你的情况和我说了,我不放心,就请了几天假。
爱国看着西边仅存的一丝晚霞,没有说话。
玉敏靠在爱国的肩膀上,轻轻说道,我赞成一个人要有正义感,责任感,我更赞成应该为理想不畏艰险,但同时,我们也要尊重现实。尊重现实不等于放弃理想。
爱国看着远处,轻声问道,换做你,会怎么做?
玉敏没有正面回答爱国的话,而是侧过脸来,说道,爱国,下岗就下岗,现在已经不是那些年了,很多人都下海做买卖了,我这几年攒了点钱,咱们凑一凑,去红城开个店好不好?
爱国折了一根草枝,在地上画着,说道,我所有付出的一切,全归于零了。
那又咋样?我们还年轻,还有许多年要过,你想一想,你觉得自己适合在企业里工作不?去年到黑石山看你,我就感觉你干的很累,你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去混工资,而你是真正埋头工作,可如今这样的人是吃不开的。我们学校新提拔了一个副校长,比我才大两岁,论资历年龄水平,说实话都不咋样,可为啥提起来的?就是天天陪着领导唱歌跳舞!我们的教导主任干了多少年了都升不上去,他去找校长,你猜校长咋说唻?校长说你跟我说有啥用,我也惹不起她,她要是不高兴,能把我这个校长撤了。你说,这社会,连学校都变成这个样子了!
爱国叹了口气。
玉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这是对的,但这种不改变,必须不是被迫的。如果一个人,总是强迫自己去做力所不及的事,那就等于是在轻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一种不负责。还有,责任感和争强好胜不是一码事,责任感是高尚的,像“位卑不敢忘忧国”的陆游,“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名出所学,各尽所知,使国家富强不受外侮”的詹天佑。而争强好胜,则是一种欲望,是一种对自己性格的放纵。现在的你,正走在一个关键的,需要抉择的时刻,我相信你,会做好选择的!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爱国侧过头来,看着身边的玉敏。晚风吹动着她额前的刘海,玉敏微微地眯着眼睛,静静地依偎在他的身旁,宛如一位美丽的仙子。
他伸出左臂,将玉敏揽在怀里,埋下头去,轻轻亲吻着玉敏的额头,然后慢慢向下,最后触到了她的嘴唇。玉敏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伸出手臂,紧紧拥抱着爱国,两个彼此深深爱着的恋人,久久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