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桑玉超一个标准的军礼，让吴金生很是喜欢，他想，如果在黑石山上所有的保卫人员都像桑玉超这样，在厂大门口，在办公区门口，见到领导，都能有这么正规的站姿，都能来这么个标准的敬礼，那该多好！于是，他决定把这个想法同保卫科科长郑文贤商量商量。
吴金生的到访，让郑文贤有些意外，别看他每天啥也不管总是下棋，但很清楚吴金生和吕明之间一直是貌合神离明争暗斗，而自己作为吕明的校友，吴金生当然也会有所戒备，不过，由于自己的人事关系在钢城分局，吴金生对他采取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除了有特殊事，很少有什么来往。
进了郑文贤办公室，吴金生先问了问屋里冷不冷，住得习惯不习惯等等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又对保卫科的工作给予了一番高度的评价，郑文贤笑了笑，说我虽然担任着保卫科长的职务，其实就是个代表，要说成绩，那是您吴矿长领导有方。吴金生发出一声闷笑，指了指郑文贤说你这个家伙，又跟我说场面上的话。郑文贤将茶水放到吴金生面前，问，吴矿，有啥指示，请讲。
吴金生喝了口茶，吧嗒了下嘴，嗯，好茶，好茶，有香气有滋味有色泽，这是正宗的狮峰龙井！
郑文贤道，都说吴矿的茶功极高，真还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谈不上谈不上，就是好这口啊！吴金生笑着又呷了一口茶，老郑啊，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刚开始是坏事，后来又变成了好事。
郑文贤问，此话怎讲？
吴金生便将那天曾二闹事被桑玉超制服的经过说了一遍，问郑文贤，你说这曾二胡闹是不是坏事？可这小桑当机立断，及时制服了闹事者，这算不算好事？这两天我侧面了解了一下这小桑，这小伙子不错，挺敬业，又有当过兵的底子，很不错，我很看重他。
郑文贤笑道，他虽然在保卫科，但人事关系是归你吴矿长管，你喜欢尽管调走，我这里绝没二话。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老郑啊，人就在你保卫科，但是，你听我讲，他那天给我敬了个军礼，那叫一个标准，我一想，这个好，咱们黑石山矿需要这种精气神！应该推广！所以我来和你郑科长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做一次保卫队伍的培训，从站姿，到敬礼，到配装，一切都按正规化来，充分体现咱黑石山人的崭新风貌，你觉得咋样？
从吴金生一进屋，郑文贤嘴上和他闲扯，心里却一直琢磨着他的意图，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为了这些华而不实不咸不淡的事情而来，郑文贤故意露出一副佩服的表情说道，哎呀吴矿，难怪让你带领两千人，确实有法子，你这个主意还真不错，我咋就没想到？这么着，现在天气还冷得很，过些日子，天气好点了，我马上就办。
吴金生听郑文贤说过些日子再办，心想这小子一定是想要经费，于是伸出大手在郑文贤的眼前晃了晃，大声说道，老郑，培训加上置办东西，我给你这个数，咋样？
郑文贤笑道，你这晃了几下我没看清，就算两下吧，十万？
吴金生闷声笑了起来，憋得脸蛋子通红，说道，你老郑这是敲竹杠哩！其实我的意思是五万，得，既然你这么说，八万！就八万啊，不能再多了。
午饭过后，办公区生活区都安静了下来。
姜科长戴着花镜，认认真真地读着报纸，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孙爱国轻轻叩了几下门框，姜科长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看着报纸问，小同志，这次又要往哪里调？
孙爱国在姜科长的对面坐下，掏出一支烟递给姜科长。
姜科长伸手想接，又马上缩了回去，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不抽了。孙爱国将烟塞到他的嘴上，说道，你要是不抽工人阶级的烟，这也算“反革命”。
你这黑小子，又来逗戏我！姜科长将烟点燃了，道，又是递烟又是吓唬的，说吧，究竟想干啥？
孙爱国想了想，道，姜科长，我想问个事。
姜科长将花镜摘了，答道，我有两不答，你知不知道？
孙爱国要摇头。
一，乱七八糟的事问我我不答，二，违反党纪国法规章制度的事问我我不答。
孙爱国道，那我不问事，我问人。
姜科长盯着孙爱国，点了点头，行，别的能耐没有，这黑石山矿上的人，我可是各个都能叫得出名来。
孙爱国低声说道，一个叫辛红的女工，原来是选矿车间的劳资员。
姜科长一愣，眼神突然有些慌乱，迅速将桌子上的报纸拿了起来，遮挡着脸说道，你提的这个人，不是在册的职工吧！唉，岁数大了，记不清了，你去西边那个屋，找管人事的那帮人问问去。
果然，一张口就被挡了回来，很明显，姜科长不愿意谈及这个人。孙爱国还想说什么，只听姜科长说道，出去把门帮我带好，我得休息会。
算了，不能为难老科长。孙爱国叹了口气，起身便走，双脚刚刚踏出门，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耳边响起一阵刺耳声音，接着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的身子晃了晃，想伸手扶住门框，还没等抬起胳膊，便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姜科长吓了一跳，喊道，小孙，你咋了？
孙爱国的面色苍白，脸上冒着黄豆大小的汗珠，姜科长蹲下身子，将他扶坐在地上，说你先别动，然后进屋拿了两块糖，将糖块让他含了。大概过了三五分钟，孙爱国才缓过劲来。
低血糖了吧？劳累，吃饭没规律，就容易得这毛病，我就有，你年纪轻轻的，咋会得这毛病？
孙爱国答道，原来从没有过，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
姜科长道，这根本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好赖饭，顿顿得吃，该睡觉睡觉，工作前途再重要也没命重要！这毛病晕起来说躺就躺，危险得很。按理说，保卫科比技术科清闲多了，咋会休息不好？
孙爱国道，老科长，实不相瞒，我中邪了。
姜科长忽地一下站起身来，瞪着眼说道，啥？中啥邪了？你可不能跑到我这里跌皮啊。
孙爱国望着眼前这个可爱的老头，这是一个可以将心里话向他诉说的人，可和他讲有用吗，搞不好还会给他带去麻烦……他摇摇头，算了，不说了。
姜科长低着头，把桌上的老花镜拿了起来，用布子慢慢地擦了一会儿，抬头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也知道你问的那个人，但是，知道了又如何？有啥用？
孙爱国摇摇头，姜科长，我已经决定不问那件事了，我和你说点别的事吧。
趁着午休的时间，孙爱国一股脑的将自己所了解到的全部信息全部说了出来。从开始的惊愕到最后的愤怒，姜科长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骂道，他娘的，这帮子蛀虫！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
孙爱国叹了口气，姜科长，你说咱矿上的这些工人们，天天连班加点，结果精粉品位上不去扣奖金，采矿产量上不去扣奖金，那几十块钱的奖金对某些人来说算不上个啥，可对普通工人来说，能多买些粮油，多添件衣裳，就能少受冷，少挨饿！可那些人，他们住着国家给的大房子，用公款吃着山珍海味，开着干部工资，拿着干部津贴，为了高兴，开着公家的车去红城吃喝嫖赌！在台上满嘴的工作事业奉献精神，可台底下做的事，能见得了光不？我十二那年，我娘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怀了我妹妹，让人抓走，在半路上就死了，我姐为了让我念书，自己不上学跟我爹俩人养活这个家，穷得很，我爹就是个农民，可他一直说，这人再苦再穷也不能偷，不能抢，白捡的东西也要先问问人家要不要。那些年学雷锋，学朱伯儒，学张海迪，上中专时，又知道了焦裕禄，就想着，虽然自己当不了那么大的官，但可以学习那种精神，可学来学去，咋越学好人，日子就越不好过呢？我不是说不被吴金生重用，就发牢骚，就想报复，即使和他啥事也没发生，我也会像现在这样想。一个国企的领导，天天和老道那样的流氓裹在一起，把国家的东西往外偷！还有，我知道姓辛的女工是被他强奸的，可这么大的事到最后怎么就不了了之了？从哪方面也讲不通！我看不下去，我不相信没人管！
姜科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点了支烟，连抽了好几口，说道，小孙，有正义感，有责任感，是对的，但是，年代不一样了，你这么弄，想没想过如果被他们知道了，会有啥后果？
孙爱国站起身来，姜科长，我想过了，如果他们知道了，肯定会找我的麻烦，甚至用更卑鄙的手段收拾我，可我想好了。
姜科长用手指戳了戳桌子，你只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团伙！
孙爱国将两只手撑在桌面上，盯着姜科长，压低了嗓音，姜科长，没办法，从决定开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法停止了！
姜科长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玻璃板，玻璃板下，有一张非常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年轻人，对着党旗，举着右手……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他默默地站起身，将身后的保险柜打开，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孙爱国。
你问的那个姑娘，叫辛红。她的爸爸老辛和我当年同在工宣队工作，老辛在黑石山建矿时，出了事故工亡后，她接了班。小辛很有才华，自学财会，当了选矿车间的劳资员，这孩子长得很漂亮，但没啥阅历，让那个老混蛋给糊弄了……出事后，她先找到我，我让她写下了整个过程，本打算要替她讨一个公道，可是，可是我没有那个胆量，我让人整怕了，虽然平反了，可胆子小了……本想着，还有半年就退休了，这些事也就带回老家去了。可今天，你又把我暖热了，你这么年轻，都敢和他们拼命，我这把年龄还怕他个啥！这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拿去吧。
多么让人敬重的老人！对这位老科长，唯有以父辈的称呼，才能表达自己的敬意。孙爱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他轻轻地说道，谢谢你，姜叔。
姜科长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还有一份资料，这个资料更为重要，可现在还在（删掉）不在，你能不能拿到，我就不知道了。
在哪？
在保卫科！
郑科长？孙爱国想了想，问，不对啊，郑科长来矿才两年多，那时候辛红早就出事了啊！
姜科长点点头，你说的对，辛红是在郑文贤之前那任科长在的时候出的事，我带着她到保卫科报的案。这个案底的卷宗，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销毁的，所以只要前任科长在离任时，把这个东西移交给了郑文贤，那这个东西就肯定还在。
孙爱国点了点头，说道，我虽然在保卫科，但和郑科长却很少有私下来往，好像他和吕副矿长是校友……
我理解你的意思。姜科长打断了孙爱国的话，吕明这个人，遇事不慌不忙，专业能力强，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他究竟是个啥样的人，愿不愿意帮你去找郑文贤，很难说。
窗外，办公区排子房里，午休的人们已经起来了，有的打水，有的铲煤，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姜科长站在屋里，透过窗子，看着孙爱国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道，其实不应该管这些，可是，总得有人来管这些。
……
哎呀爱国，你去哪了？我找你这半天！
没啥事，找人闲聊去了。
郑科长通知今天在矿上的保卫开会哩！
啊？我瞌睡，想回去睡觉。
那咋行！桑玉超追了上来，和孙爱国并排走着，看上去精神不错。
说啥事没？孙爱国问。
没，就说开会。桑玉超答道。
保卫科居然要开会，这个消息迅速传开了，在大家的眼里，黑石山矿的保卫科就是个摆设。
有人说，估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也有人说，估计是要抓往家里偷东西的职工！那些正想往家捎点东西的人，急忙把东西收了起来。
其实全错了，保卫科这次会议的内容是，从明天开始，每天上午十点，全体保卫人员到办公区前接受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