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孙德旺指了指院里,正要说话,爱梅哼了一声,骂道,爹,你别管,讨吃货,冻死拉倒!
玉敏在旁边捅了爱国一下,朝院里努了努嘴。
爱国出了屋,在院子里低声和曾二说了好半天,曾二哆哆嗦嗦进了屋 “扑通”一下跪在了孙德旺的面前,嘴里不停念叨着,爹,我错了,我错了。一边说一边磕头,磕的孙德旺都觉得脑门发疼,说道,你这怂娃,给我磕一万个有啥用唻?你又不是跟我过日子!
曾二听了,双腿跪着挪到了爱梅跟前,又连着磕了十几个头,带着哭腔说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打死我吧爱梅,你打死我吧。
曾二边哭边继续磕头,屋子里是硬土地,虽说是土的,但是硬实得很,曾二的脑门子瞬时起了一个大紫包,加上鼻涕眼泪,一身破烂衣衫,那样子就像从死人堆里扒出来似的,爱梅气得跺了跺脚,骂道,你这个讨吃货,磕死了倒好哩,省的还得原谅你!
爱梅这话一出口,曾二停了下来。如果说刚才磕头时还心存一丝赖皮心理,意图蒙混过关的话,如今听见爱梅的这声原谅,内心彻底被惭愧和内疚摧毁了,他一下瘫软在地上,“呜呜”哭了足足有十分钟。
生活就是这样,你可以做好明天后天甚至更长远的计划,却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甜蜜与苦楚,愉快与难过,相聚与分离,痛恨与谅解,甚至是生与死……这看上去有着天壤之别的情形,实际上却挨得很近很近。
有的人没有多少文化,却能把人生中的喜怒哀乐聚散离合看得很淡,就像孙爱梅,当面对着可恨的不成器的曾二痛心疾首的时候,她摈弃了怨恨选择了原谅。
爱梅在柜子里找了几件衣裳,让曾二换了,曾二屁颠屁颠地跟在爱梅的后面,端水洗菜,像个小跟班似的,开始爱梅还对他待搭不理,怎奈他像个宫里的小太监一般阿谀奉承嬉皮笑脸,一会便把爱梅逗笑了,骂道,你少来这一套,别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账给你记着,再有一次,一辈子别想原谅你!
曾二道,再有一次,雷劈死我,车撞死我,掉到烂石洼里淹死我!
爱梅骂道,你干啥发这毒誓!再说,以后不许说烂石洼死人的事哩,那片地,以后归咱家了!
啥?曾二问。
你去问爹,我做饭,哪有时间和你聊扯!
曾二进了屋,爹,爱梅说烂石洼是咱的地方,啥意思么?
老人总是希望孩子们和和气气的,见爱梅原谅了女婿,自己还有啥过不去的坎,说道,你呀,要是真改了,就回来,要是下不了决心,就别来祸害爱梅。
曾二急忙回道,爹,我这几个月,到处躲,走哪哪受制,真知道家的好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嗯,那就好,我跟你说,爱梅把烂石洼包了。孙德旺道。
啊?啥?包烂石洼?包那玩意做啥?得给村里交钱吧?哎呀,一堆烂石头,白给也不能要!曾二急了。
孙德旺磕了磕烟袋,说道,要不你就到这步哩,还没爱梅懂得多!人家包烂石洼,是要种酸刺柳,酸刺柳叫沙,沙,沙啥来着,反正城里人拿那个做酒,挣大钱哩!
爱梅在屋外说道,叫沙棘,爹,人家是用酸刺柳做饮料。
德旺老汉说道,对对对,做饮料。
曾二拍了拍胸脯道,对,沙棘汁,我喝过哩!
你喝过个屁,吹啥吹!爱梅在屋外笑骂。
孙德旺老汉叹了口气,说道,你啥没喝过?你说说你,在黑石山,当着那么大个领导,管两千人吃饭,你咋到了这地步?就算你自己天天喝茅台,可你老婆天天喝玉米棒子粥,算啥能耐哩?这道理你要从心的最里头懂,才行哩。
曾二眼圈又红了,应道,爹,我记住了。
趁着这会儿准备饭菜的空,爱国说,玉敏的爹娘还不知道我们回来,我俩过那边瞅瞅老人,孙德旺急忙说快拿上东西去看看,最好把玉敏的爹娘也接过来一起吃饭。
爱国和玉敏大包小包的提着,一进院子,玉敏就大声喊,爹!娘!
桑木匠听见玉敏喊,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爱国来了,先是一怔,笑着说,爱国也来了?这是啥好日子哩,都回来了!
玉敏一只手拉着爹的胳膊,一只手将爹头上的几块碎木屑拨拉掉了,问,我娘唻?
桑木匠用手指指屋里,你娘和你哥在屋子里说话哩!
二人进了屋,满头白发的桑老太见爱国和玉敏在一起,指了指他俩,笑眯眯地,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孙爱国和桑玉超互相凝视了几秒钟,然后彼此伸出手来,握了握,竟然异口同声地问,啥时回来的?
桑老太一边摸着玉敏的头发,一边说,看我家这当先生的,就在镇上学校,都不能常回来,原来你爹出去做活,哪里有车,几十里路,就靠着两只脚爬山过河都要回家哩。
桑玉超知道娘这话是间接说给他听的,在城里上班这几年,除了过年,自己基本就没回过家。
桑木匠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不说这话,娃们都忙哩,他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做。
玉敏坐在炕边和爹娘说话,玉超冲着爱国招了下手,二人来到院里树下,玉超掏出烟,递给爱国一支,爱国摇头道,我不会。
桑玉超吐了一口浓烟,记得有这么两句诗,谁写的忘了,人生一浮萍,谁料聚与散。
孙爱国看着桑玉超,好像是宋朝彭龟年写的,咋说起这来了?
桑玉超叹了口气,我被调到黑石山矿了。
孙爱国惊讶道,啥?你要会黑石山?胡闹么!
桑玉超苦笑了一下,没办法,木已成舟的事,本想把工作辞了在红城闯,但仔细想想,我又没技术,没学历,没魄力,没胆量。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孙爱国看到桑玉超的情绪如此低落,很想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但又不知道从何谈起。
两个人在树下沉默了很久。
……
农村人对于阳历年的重视程度远不及阴历年。
元旦几天的假期很快过去了。
玉敏接到通知,镇小学一月十五日寒假开始,因原单位学校教师缺员,提前结束支教,三月份开学后,将回到红城原校。
桑玉超如期到黑石山矿报到,暂时进行矿山安全培训,具体工作等培训完毕后进行分配。
孙爱国回到单位后,去找吕明报到,吕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孙,你的工作岗位……
吕矿,这个我知道。孙爱国道,有调动是吧?
吕明点点头,低声说,有些话,我不能说太多,只能说我已经尽力了,你走了,咱们技术科这块少了一个骨干力量。
孙爱国平静的让吕明感到意外,这有啥唻,去哪也一样,都是月月发工资,别的地方挣得也许还多哩,在哪也是工作。
小孙,你还年轻,总共加起来参加工作的时间,才三四年,我明白,这事不够公道,但对于人这一辈子来说,这连个小沟小河也算不上!我的意思你懂不?不要消极。另外,我给你争取过团书记,可共青团这块不归我管,要不你自己再去找找黄书记?不过,你也知道,想让黄书记表态,难度比较大,我的想法,你去机动科,设备管理,动力调配,你也是懂得的,很快就能上手。
孙爱国摇摇头,吕矿,机动科我知道,但那地方和兄弟单位,和领导打交道还是太多了些,不适合我。
吕明沉思了一下,说道,也是,我了解你的性格,要不这样,我再去找找黄书记,我给你说去!
孙爱国急忙说道,别别,共青团我不喜欢,写标语,搞慰问,要不就是文体娱乐,您想想看,像工会,团委这类工作,如果行政领导支持还好,如果不支持,一边要生产,一边要搞活动,处理不恰当,那就要产生矛盾,回头再扣个影响生产的帽子!可要是啥也不干,那就是成天在办公室喝水看报。
吕明看着孙爱国,问,你是不是有自己的想法了?
孙爱国点点头,吕矿,我想好了,听说矿上保卫科扩充队伍,我去保卫科!
听了孙爱国的意向,吕明一下瞪大了眼睛,你说啥?我说小孙,你这是自暴自弃!多大点事就耍性子?保卫科,那是啥人去的地方,咱们这个破山旮旯里,当保卫有啥前途!你不要为了置气毁了自己的前程!
吕矿,我真的想去保卫科,这是我想了好长时间做的决定。
不行!我不同意。吕明盯着孙爱国。
孙爱国眼中泪光一闪,他看着吕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做一个真保卫,就这。
真保卫?吕明愣住了,他知道,对于专业搞技术的人来讲,多个字和少个字,区别是很大的。
真保卫,吕明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