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桑家洼,西南是一些老宅子,这里住的人家条件差些,自从实行了包产到户,村子里各家的生活水平便开始拉开了距离,渐渐分出了三六九等,有钱的人家,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村东北那边批地盖房,据说有大户人家请风水先生看过,说是住在村东北,可以子嗣兴旺,家业兴旺。
孙德旺的家境不用多说,自然在村西。
推开破旧的街门,进了院子,爱梅喊,爹,三叔给爱国看病来了。
孙德旺正在院中破棚子下鼓捣着什么,听说堂弟孙德才来了,头也没抬地说道,睡着半响了,啥事也没有,这病就是好了,还看啥看?
孙德才没有理孙德旺,低着头径直往屋里走,他知道孙德旺咋想的,一是怕看病花钱,不给钱又怕欠人情,二是因为胡白杏,至今还别着劲。
爱梅看到爹这个样子,气得一跺脚。孙德旺虽然嘴上硬,其实内心也真怕儿子有个什么闪失,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粘着的草枝土灰,也跟着进了屋。
爱国在炕上睡着,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嘴唇有些干裂,脸颊还有些潮红。爱梅赶忙拿起炕边的缸子,用小勺喂了他几口水,又用湿毛巾给他润了润嘴唇。
孙德才摸了摸爱国的脑门,手心,脚心,腋下,用两根手指拔开他的眼皮,仔细瞅了瞅,又很是认真的给爱国搭完了脉,来到堂屋对爱梅说,脉相乱,乱的很,还发着烧,别看这早晨好些,怕是过了午还要厉害,当紧的是得先退烧,打退烧针吧,来得快。
爱梅点头道,三叔你该咋弄咋弄。
孙德才再次回到屋里,从医药箱取了注射器给爱国打了一针,又取了三粒药片,说道,镇里卫生院通知学习两天,我这会儿得赶紧走,晚上还有乡镇医疗系统的慰问,要求说有领导到会,不去不行。如果晚上再烧,不大严重的话,就用白酒擦擦脚心手心,应该没啥问题,另外这三颗小白片,是安神的,白天不要吃,晚饭后给他服了,就能睡好觉了。这病,要安静,要多睡,爱国体质好,只要退了烧,就出不了啥事,快的话一两天就好个差不多,到时我再给他看看,估计得吃几副中药调理调理。还有,爱国长大了,懂事了,家里的情况他看在眼里,心事重,就是做错点啥事,也不能没边没沿的打骂。
最后这句话明显是说给孙德旺的,意思就是再苦再累别老是对着孩子们发脾气,孩子们表面上不说,不代表心理上不受刺激没有负担。孙德旺的喉结动了动,还没想好说什么,却见孙德才已迈出了屋子。
爱梅跟在后面,出了街门,孙德才轻声问,爱国最近遇着啥事没?
爱梅想了想,摇摇头,三叔,这阵子家里的事多得很,还真没咋注意,嗯……对,就是昨天我爹打他几拐棍。
孙德才道,噢,这个我知道,他们老师昨天去我那抓药,说他下午没上课。
爱梅点点头,嗯,就为这我爹揍他了。
孙德才又道,爱国从小到大都挺规矩,不像德福那样,所以逃课的事有些蹊跷。听他们的老师说,昨天村东桑家的小超,也没去上学,说不准俩人在一块儿做了啥事。爱梅,爱国这毛病,是吓着了!算了,先不管这,先看病再说,对了,你先别去问,桑家家教严得很,别把问事弄成了告状,惹出不愉快。爱国的身子骨能行,瘦却不弱。还有,有事随时到家找我,不用看他人脸色。
爱梅听了三叔这番话,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圈又红了,点头回道,三叔,我记得了,谢谢三叔,只是,去年闹病的药钱还没给完……等缓开了,我就送过去。
孙德才皱了下眉头,道,以后莫要说这些见外的话。说完,拔腿便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住了。
爱梅赶紧上前两步追上,问,三叔,还有啥事?
孙德才侧过头问道,你爹和你们说过种地的事没?
爱梅点点头,说了。
孙德才道,爱梅,我无儿无女,粗茶淡饭,每个月政府给的补贴,生活足够用,村里分给我的那几亩地,都是好地,前些日子有人找过我,想种,我没应,想给你们种,多打点粮食,日子就能过得舒心些,我等你爹的话哩,他若是要,不用他和我说,你告诉我一声就行。
爱梅道,三叔,前几天我爹和我老叔说过这事,我爹的意思种你家的地,得有老叔帮忙,可那天老叔没答应,我老叔也是,家里这么大的事,从昨天跑了到今天都没回来。
孙德才抬起眼看着爱梅,问道,德福也跑了?那就清楚了,我就说凭爱国和玉超俩人,惹不出啥事,准是德福带的头。
爱梅有些疑惑,却见孙德才看了下腕上的表,想必是着急要去镇上开会,便立刻止住了话,没有再问。
快到正午,爱国脸上的红晕褪下去不少,呼吸也均匀了,还轻微地打起了呼噜。爱梅在灶膛里点了把柴火,给爱国蒸了两颗鸡蛋,端到炕前在他耳边喊了几声,又摇了摇,爱国睁了睁眼,无力地叫了声“姐”,马上又睡过去了。
爱梅坐在炕边,靠着墙慢慢地迷糊着了,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洒在擦得干干净净的炕席上,映在她身上那件红底蓝花的布褂上……熬了一夜,她太累了。
那年正月十一,娘挺着大大的肚子,歪坐在炕上。
爱梅轻轻地趴在娘的肚子上,娘,又动哩,嘻嘻,真的,总是动,娘,你说他咋老是动?是不是男娃?是不是男娃就不老实?
娘笑咪咪地摸着爱梅的头发,你想有个弟还是妹?
爱梅轻声说,我想要个妹妹,我有弟弟了。
娘笑了,好,那娘就给你生个妹。
爱梅将手放在娘的肚子上,轻轻地摸了一会儿,说道,娘,会不会是两个,真的,我咋觉得,是两个呢?
娘嗔怪道,净瞎说,你一个姑娘家的,还懂得这个?
爱梅睁着大眼睛,看着娘,认真地说道,真的,真的,我突然觉得,是两个……也许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也许两个全是妹……
爹拍着身上的雪花,进了屋子,说道,这娘俩,说啥事嘞,美成这了?
娘回道,啥事,你问你闺女,她说我肚子里有俩娃!
爹听了憨厚地一笑,要给前些年,可了不得了,不过,这会儿不怕了,咱有自己的地,打多少粮食都是咱的,只要有粮食,有的吃,多少个孩子咱也能养活大!
忽然,院子里响起了咚咚乓乓地砸门声,紧接着,破旧的街门被踹开了,几个人冲进了屋子里,爹上去试图挡住来人,来人吼道:你再拦,把你也带走!爱梅冲上去和他们撕扯着,不要抓我娘,不要抓我娘!爱国!老叔!你们在哪呢,快来帮忙,他们要抓娘!快来拦住他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