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母亲欣喜背后的我是迷惑的,莲芯很少哭泣,这也是为什么我初为人父还能勉强应对,而二哥已经是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哭也会产生七窍生烟、魂飞魄散的感觉。当我和母亲一前一后走进卧室,才发现莲芯正横躺在刘一的大腿上,刘一也刚刚把那对涨奶的乳房塞回衣服里。
“你家闺女咬我!”刘一开玩笑的说着,刚才的泪痕已经和汗水融为一滩。她的手指在莲芯的鼻子上轻轻一捏,“坏东西,不给你吃了!”
“唉,可不要打孩子,她懂个啥?人之初,性本善。”母亲对卧室的布置充满了好奇,床的四周架起了半米高的围栏,下端固定在床沿。围栏之间用沙网相连,而金属结构的围栏,也被粉红色的海绵包绕,最外面还有一层满是动物图案的棉布覆盖。“这是个什么东西?”
“妈,我从网上买的护栏。咱家床太高,万一孩子大点了,在床上打滚,也不会掉下来。我可舍不得打,我捏捏她的鼻子,让她的鼻子将来又高又翘!”刘一把莲芯立了起来,让她几乎是站着面对我们母子。
“好!这个东西买的特别好!要我说,还是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好!多少钱,妈给你补上,就当是奶奶给孙女的小礼物了。”
围栏的正中央顶上被我打了一颗膨胀螺丝,然后一顶公主圆帐就这么垂落下来。本来是考虑到夏季防蚊的,但是提前装好以后一直懒得卸。借着那颗螺丝,我还吊了很多小玩具,有的是二哥送的,有的是岳母去市场买的,唯独没有母亲的礼物。
“不用了妈,还能什么也让你花钱,你这样不就把杨正惯坏了?”刘一饶有意味的看了我一眼。“就得让他有点紧迫感,赶紧想办法当干部。”
“那可由不得他,连你爸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母亲扶着衣柜,脱去了外裤,这才颤颤巍巍的坐到了床沿。“宝宝,让奶奶抱抱吧?”
“不知道她跟不跟,妈,您试试吧。”刘一将手从莲芯的腋窝下穿入,轻轻的举到母亲面前。
母亲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当莲芯到了她的手中时,竟然兴奋的在空中蹬腿。这下可把母亲高兴坏了,连连大声说:“看见了没有,我孙女!什么跟不跟,打断骨头连着筋!宝宝,让奶奶亲一个。”说着就把嘴凑到了莲芯的嘴上。
“妈!”刘一突然激动的大喊,让母亲呆立当场。“妈,您听我说啊,不是我对您有意见,我对您和我妈的要求是一样的。咱们成年人,嘴里都是有很多细菌的,杨正他也懂,爷爷给我的书里也介绍了很多。虽然你们那一代人都是嘴对嘴咬烂了喂大的我们,但是既然科学已经证实了这种行为不卫生,那么咱们还是注意点好。小孩子还不足以对抗这些细菌,尤其是那个什么幽门螺旋菌,得了就是一辈子的胃病。”
但是母亲不肯善罢甘休,对着莲芯的脸蛋左一下、右一下,狠狠的亲出了两道小红痕。“行!不让亲就不让亲,但是坏奶奶就是忍不住啊!”母亲对着莲芯说,莲芯虽然什么也听不懂,但是如此陌生的举动似乎充满了新鲜感,激动的口水咽着嘴角流到了母亲的手背上。而与此同时,刘一的脸色与猪肝无异。
我赶紧拿过床尾的抽纸,擦掉了孩子和母亲手背上的口水,母亲对着那纸巾又是一番研究,“这是婴儿专用的吧?唉,我可跟你俩说好了啊,钱不够,随时说,绝对不能委屈了孩子。前几天电视上报道了,说那些黑心的厂家,用那些什么再生纸以次充好,孩子用了还得传染病呢。”
“放心吧妈!”刘一展示了一个不容怀疑的笑容。
母亲却似乎体力不支,急于将莲芯还给刘一。我站在母亲的身后能够看到,她后颈的发迹线处,已经有三滴晶莹的汗珠。“小刘,我刚才发现孩子的脖子上红红的,是不是出疹子了?有没有买痱子粉、爽身粉什么的?”
莲芯在刘一的手里就如同人偶一般配合,刘一轻轻的拨着孩子的脖子,过多的皮肤在那里印着三道褶皱,每一道褶皱里都是一个红圈。“妈,小孩子都是这。这很快就要变天了,孩子热点没事,出出汗还能排毒,千万不能受风。但是小孩子火气大,家里的窗户都关着她确实热。这不,我妈托人从老家的后山刨了点土,给孩子撒上去,比婴儿店卖的那些东西管用。老公,拿给妈看看。”
我转身从梳妆台上拿过一个罐头瓶子递给母亲,而母亲的目光又注视在柜子边缘上那一条条绿色的塑料贴条。“那个一条一条的就是你们说的护线是吧?对,这就好,省得将来孩子长大了磕着、碰着。虽然成长多少也要摔跤,但最起码保证不受重伤啊。请几天新闻报道说,有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在家不小心绊了一下,眼睛撞在茶几的尖角上,直接失明了。唉呀!想想我都起鸡皮疙瘩。”
母亲的话让刘一直接打了个哆嗦,我也是后背冷风直刮。自从我们当了父母,看《今日说法》这样的节目,一旦涉拐卖人口这样的话题,只有一个选择,关电视。根本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担心一个疏忽就是泪流满面。
母亲扭了两下,盖子丝毫未动。我赶紧接过来,轻松的打开。母亲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一小撮出来,放在指间轻轻的揉。“呀,这个土就细啊,好像比吃的面粉还细。”
“妈,我妈说了,这都是让我舅舅专门挖了三四米,刨出来的净土。这土的透气性最好了,而且吸水性特别强。小时候我们家孩子淘气,身上起了痱子,都是去这样的土里滚一圈就好了。而且,土其实也是中药,杨正,那话你怎么跟我说的来着?”
其实我对岳母的方式并不完全接受,只是在“无知”和“经验”之间选择,我肯定不会选择无知,哪怕那些经验属于“伪科学”也无妨。“妈,咱们这个土属于黄土,和别的地方那红土、黑土不一样。我上网查了,《本草》里面确实有记载,能够和中解毒、消肿疗疮。治痢疾、中暑、腹泻、痈疽疔疮等。”
“你和我说我也不懂,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什么东西都是上网查。”母亲把盖子扣上还给我,“快给孩子放起来吧。”
这时母亲又发现墙上挂了一把宝剑,而且看上去似曾相识。“唉,这个是不是和爷爷家那把有点像?”
“妈,您的眼神真好!”刘一就像一个不倒翁,身体不断前后摇晃,让莲芯就像躺在摇篮里一样惬意。“这就是爷爷给的,出院那天专门让爸爸拿过来的。说是给孩子辟邪用的,还带的有桃树枝、黄纸什么的。杨正推了好几次也推不掉,其他的我们扔了,就留下这把剑。我觉得都是老人的好心,就收了,省得老人不开心。”
“唉。”母亲这时也连连叹息,“老人就是这样,越老了越迷信。小雪又是特别能哭,你爷爷直接给你姑姑下命令了。说是孩子什么时候学会不哭了,什么时候再去看他。你说,这中间还隔着两代人,跟重孙女计较什么,还是重外孙女。”
“对了,妈,爷爷现在还打不打麻将了?”
“打,怎么不打?还越打越上瘾!”我似乎点燃了一个炸药包。“你爸也不是个东西,还经常对你爷爷说,什么打麻将能够强身健体,消磨时光的同时还能开发智力,还能有效的预防老年痴呆。现在我身体稍微好了点,年底你爸又急着完任务,现在陪打麻将成了我的任务了。”
刘一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母亲突然穿上了她的外裤,“宝宝,奶奶改天再来看你啊。”然后冲着我,“看好你家媳妇和孩子,用钱就说话。本来我还有点不放心,但是在你们这看了一圈,觉得特别好。要是让我照顾孩子,估计还没你俩照顾的好。”母亲最后才对着刘一说:“小刘,好好休息啊,需要干什么,你指挥杨正,他不懂你教他,你只照顾好孩子就行。那我走了啊,宝宝,和奶奶拜拜。”
莲芯似懂非懂又在刘一的怀里手舞足蹈起来,惹得母亲又是一阵大笑。
我看了一眼手机,发现时间尚早。“妈,这才十一点不到,您去哪里?”
“中午你爸请爷爷出去吃饭,吃了饭就得赔你爷爷打麻将。我从你家走到小区门口,也得走半个小时。”
听到这话我心中莫名的酸楚,因为这段路程,我每天走,每天都可以在五分钟内完成。“妈,我下去送你吧。”
“不用!傻孩子,就分不清个轻重!孩子重要还是我重要?”
“妈,您慢点啊!”我在刘一的送别里将母亲送到了门口,连她的鞋带也必须靠我来系。
母亲突然像小时候说悄悄话那样,两只手围成一个通道架在她的嘴和我的左耳之间。“快把那个土偷偷扔了吧,什么破东西。土就是土,别给我瞎找理由,再干净也是地下埋了多少年的东西。孩子的皮肤那么嫩,可不敢乱来。万一把我宝贝孙女弄伤了,看我不踢死你!”
母亲说完一把推开我,自己扶着脏兮兮的栏杆,左脚轻轻的踩实,右脚慢慢的跟上;接着又是左脚轻轻的踩实,右脚慢慢的跟上。七十多岁的祖父也不至于如此的艰难,而十级台阶,母亲走了十分钟。也许是为了给母亲保留一些尊严,也许是我的内心尚未打造成钢筋铁骨,我缓缓的闭上了门。
回到卧室里,眼眶里的泪水就在出笼的那刻,刘一横眉冷对的看着我。“你妈那话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我觉得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对她从头夸到尾,还有什么不满意?
“什么叫咱们把孩子照顾的比她好?我妈呢?这里面最辛苦、付出最多的是我妈!你妈凭什么无视我妈的付出!”刘一的泪水再次在眼眶里打转,如同即将决堤的大坝。
“我妈啥时候无视你妈的付出了?这不是你妈不在家嘛,只顾着夸你了。”
“那也不行!还有,你妈身体都成了这样了,还有心思陪你爷爷打麻将?我就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是老人重要还是孩子重要?生命是向下延续还是向上延续?杨正,你别怪我自私,你妈身体不好我能理解,但是你妈身体不好居然能去打麻将,无论如何我理解不了!”莲芯的小手又试图在刘一的胸上摸到乳头,刘一一把打掉。“你妈心情不好,让你爸给你冲牛奶吧。”
我安静的离开卧室,回到厨房操练着手中的奶粉与奶瓶还有温水。难道我不矛盾吗?我完全可以忽视刘一的任性,因为从生完孩子后,她就像变了个人。而母亲陪祖父,是对她自己的健康不负责任;不陪,似乎又会令祖父勃然大怒,毕竟身边已经没有了替补。当审判的利剑落下,掉落的,又会是谁的人头?相信一定不会躲在远处的观众。
麻将,总被戏称为国粹的东西,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