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峰叹口气,天外斜阳正浓。
一个小小的黄土坟茔,金国的王子完颜宗铎,一代英雄,死后也只是一陂黄土而已。薛雨晴伫立在坟前迟迟不动,风吹起她秀发、衣襟更显得脱俗的美。
林子峰道:“走吧,雨晴!”
薛雨晴“嗯”了一声道:“大哥,是不是爱一个人与恨一个只是相差一线之间。”林子峰忽地想起上官蝶衣来,心道:“爱一个人真不容易。”
铁牛岭一战大捷,十八家义军在太行山山寨杀猪宰羊通宵畅饮。刘猛捧着一碗烈酒大叫痛快,他一手持碗,一手抱着酒坛,不管认不认识都要抓住对饮一碗。
魏思燕与林子峰酣畅地痛饮一碗酒道:“盟主,今日我们十八家大败金兵,当上表奏报朝廷,请求朝廷出师北伐收复失地,那么恢复河山指日可待。”焦文通叫道:“朝廷,朝廷,哼,朝廷虽说对我们十八家有所认可,但我们都是小妾生的,朝廷用的到我们则抚恤有加,用不到我们如弃草芥。”
林子峰见焦文通已经半醉,便道:“焦大哥,不可多言,朝廷自有他的分处。”心下却也不敢确定。刘猛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啊!管它鸟的朝廷、金狗,咱们太行山豪杰只求做事痛快。不如咱们十八家自己高举义旗,杀向金狗的老巢。朝廷若是不知好歹,咱们杀上临安,问问赵构老儿……”
刘猛毕竟是林子峰的直接下属,虽然饮酒过度,但如此多人的大众场合,口出此叛逆之言,传到宋廷当道者耳中,实乃大祸。当下怒道:“长鲸,不得胡言。”
刘猛酒气上涌大声道:“咱家说错了吗?咱家为大宋出生入死,朝廷还不是处处提防,节制咱们十八家。”他脱下上衣露出满身的伤疤道:“咱家这条命本已死了好多次了,活着也憋气。多少兄弟死在咱家身边,而朝廷在干什么?咱们在铁牛岭大战,可曾看见一个宋军,而经略使刘光世的数万宋军就在小商河一带按兵不动。小商河离铁牛岭不过数十里,他是在防谁,恐怕不光防金兵,也是在防咱们十八家!”
傅选冷声道:“高宗皇帝在临安坐了龙廷,大兴土木,修建明堂、太庙,口口声声说要‘恢复’‘中兴’但见了金狗就跑,对各地义军不给薪,不给饷,金兵南侵时,给个名号……”他摇了摇头。
林子峰也知道刘猛与傅选说的都是实情,但任由此言语蔓延,实大大不妥,当下佯怒道:“来人啊!刘猛口出狂逆之言,念其酒醉,给我拉下去重打八十大板。”众头领、将佐尽皆求情,林子峰把杖责减为四十,庆功宴被此一闹不欢而散。魏思燕道:“盟主,还需上表吗?”
林子峰眼睛深陷道:“还是请先楚兄上道表吧,至于,至于朝廷如何分处……再说吧。”魏思燕研墨写了一道表章,林子峰阅后点头认可,当下派人快马送到临安。
林子峰来到刘猛营中,听得刘猛在里面大声呼痛道:“娘的,你小子,上药轻点,毛手毛脚的。”那人道:“头领,盟主发怒重责于你,属下等皆甚为不平,想头领铁牛岭大战立有大功,怎能……”
刘猛怒道:“闭上你的鸟嘴,哎哟,咱家这条命都是盟主救的,他责罚于我自有他的道理,休再胡言……”
林子峰掀帐入内道:“猛哥!”刘猛见来的是林子峰翻身下榻道:“掌柜的,你怎么来了?”林子峰忙把他扶起道:“猛哥,晚间杖责于你,实在迫不得已,你在那场合说这等话,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的。”
刘猛泪流满面道:“掌柜的,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难受啊,看着这么多兄弟战死沙场,心里头憋闷的慌。”
铁牛岭一战虽胜,但十八家义军死伤近二万人,十余名头领受伤,刘泽等三名义军头领战死,虽然胜利却胜的极为惨烈,两人相顾无言。
连日,十八家义军厉兵秣马,操练士卒,派出人手南下购买粮草、药材以便与金兵的下一场大战。林子峰召集十八家头领议事。刀叔道:“金兵铁牛岭一役新败之后,当前在长治一线按兵不动。朝廷数路大军在我之后,呈犄角之势,不知是何意图。前日我派人去联络经略使刘光世相约一同举兵,收复长治。刘大人支吾其辞,只说日后再作商议,恐无心北进。”
头领洪烈道:“咱们连日休整之后,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收复失地,把金狗赶回黄龙府。”十八家头领大都响应洪烈的意见。
魏思燕却道:“铁牛岭一役,咱们也伤亡了二万多人,元气受损一时不得恢复,只怕连续作战,得不到宋军接应,不可长久,当以静制动,先静观其变。”老成持重者比较支持魏思燕的意见。
林子峰道:“我们不等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困难虽多,但金狗也一样有困难,我们不能让他们养好力气。事不宜迟咱们分兵几路围攻长治。”
杜金龙道:“盟主,在小商河的上游,蟠龙滩左近是金兵粮草聚集之地,咱们不妨先毁了金狗的粮草,则金兵在长治必不可长久。”
刀叔道:“杜帮主想法甚好,只是蟠龙滩附近地形险恶,易守难攻,上次咱们烧了金狗的大军草料场后,金狗对粮草积聚之地加强了防卫,恐怕不能轻易得手。”
杜金龙道:“刀叔,你说的很对,蟠龙滩一带的确易守难攻,咱们杀不进去。但在蟠龙滩南面却是小商河。小商河水流虽急,但我们金龙帮水性好的弟兄也有几百号人,从南边偷渡过小商河,摸进蟠龙滩出奇不意,大有可为。”
杜金龙这么一说,众人眼前为之一亮,纷纷叫好。
林子峰道:“杜帮主,你有把握?”杜金龙拍了拍胸口道:“别的不敢说,要说晚间暗渡小商河还难不住咱金龙帮弟兄。”
林子峰喜道:“好,杜帮主你需要多长时间准备?”
杜金龙道:“三天足矣。”
小商河南边的一片密林中,林子峰、魏思燕、刘猛、洪烈、杜金龙等十八家首领与金龙帮数百好手隐蔽其中,等待天黑泅渡小商河,偷袭金兵粮草大营。林子峰与群雄指点隔河相望的蟠龙滩地势。
这小商河是黄河的一个分支,泥沙泛黄,水流险恶,特别在蟠龙滩这一带河道更是不利行船,舟船到此皆不受重而沉没,因此附近几十里没有渡口,更看不到渡船。金兵认为此段河道是天险,飞鸟难渡,因此极为放心,防守不严。
林子峰叼根长草立在树干之上,望着金兵对岸来来往往的巡逻。树下小郭仰着头道:“林掌柜,刀叔和孟哥来了。”林子峰闪身下树。
林子峰见刀叔、孟传甲一起到来,大出意料问道:“刀叔,孟哥你们怎么来了?”林子峰与杜金龙等来到小商河准备偷袭金兵,特意留下刀叔、孟传甲、薛雨虹以及十八家的几位头领在寨中主持义军当前要务。
刀叔沉着脸,举着一封廷寄道:“朝廷来了旨意。经略使刘光世等几路宋军把咱们十八家围住了,我们派了几拨人过去询问来意,都被扣住了,没有回转。我看来者不善,特意赶来请你回去,主持大局。”
林子峰心中一顿,忙接过朝廷的廷寄,他看了几行,神色剧变,忽然握紧拳头,一拳打在身侧的大树之上,大树经不住他的铁拳,被横腰击断,折断在地。
魏思燕在林子峰身侧见他大怒,望廷寄上匆匆一瞥,只看到一行字“……着各地义民,归元来去处,各著生业,不得聚众滋事,有碍国家……”他心中一凉暗道:“朝廷原来防咱们义军,比防金兵更甚!”
刘猛关切地道:“朝廷怎么说?”
林子峰把廷寄给他,刘猛看完,激动地道:“这,这,狗日的,秦桧这帮贼子,这是要解散咱们十八家,咱们反了吧!”
刀叔冷哼一声道:“刘光世等几路宋军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要不遵守廷寄所说,朝廷是想给我们一个抗命之罪,灭了咱们。咱们夹在金兵与宋军之间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若是与宋军打起来,正中金狗下怀。”
林子峰颓然靠到大树上,全身的精力犹如抽干一般,他的声音空洞地穿过树林道:“这就是咱们的朝廷,这难道就是我们的命?罢了,罢了,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咱们何必再自作多情,庸人自扰。只可怜了我大宋亿万生灵。”
杜金龙带着谷大彪等一干金龙帮好手,走上前来道:“盟主,咱们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过河,就等你下令了。”他见林子峰、梁思燕、刀叔等一个个满是颓然之气,气氛压抑的可怕,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杜金龙惊诧地道:“盟主,这是……?”
林子峰望着对岸无限悲凉,间关百战,风餐露宿,原来恢复旧山河只是一场梦幻一场空,他满是伤感地道:“杜帮主,天冷,叫,叫弟兄们不要过河了!”
刘猛满是悲愤,仰天长啸道:“咱们究竟做错了什么?天要亡我十八家,亡我大宋!”刀叔道:“怪只怪我们连败金兵,引起了朝廷的疑忌。”
林子峰泪流满面,完全看不清、听不到周围的愤怒、惋惜、悲凉、无奈、痛恨、不平、无助……
黄河水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向东而去。
北方已经沦陷,而南方呢?林子峰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望着落日下十八家的破旧大旗,明天十八家各路弟兄就要各奔东西,或解散回家,或各谋营生,时世艰难,林子峰心道:“大宋再无阻止金兵南下的北方屏障了。”
林子峰孤独地策马走在荒野,河畔一片芦花,风吹起,漫天皆是四下飘飞的芦花。
王若冰驰马走到跟前低声道:“林大哥,雨晴她走了。”
林子峰像是在喃喃自语地道:“这却又是为了什么?”
王若冰望着天边的云霞道:“她说,她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她要我跟你说‘珍重!’”王若冰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道:“其实,你应该去找她,她真的是一个好姑娘!”
林子峰道:“她还说什么没有?”
王若冰摇了摇头,其实薛雨晴临别是和王若冰说:“你帮我好好照顾他,我走了。”王若冰问她要去哪里,她只是漫无目的地道:“天涯!”
林子峰望着滔滔江水,心道:“不知明日,是否又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