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得力将旁边的一张椅子拉到并排的位置:“莫再废话,坐!从今儿个起,你就是同庆社的闲位大爷,以后,我俩平起平坐,咱们一起管好同庆社。”一般有钱人捐闲位大爷,都会去仁字号或是礼字号的堂口。智字号信字号这样的堂口,基本就没人愿去。赵得力身子往后一靠,整个人都轻松了。大公口的涂五爷他倒是有心巴结,但人家对他爱答不理。送个玉菩萨过去,原本还奢求他帮个忙,一晃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支支吾吾也没个准话。这下好了,有窦家少爷这棵大树在,他以后的日子还不好过多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还没向贵人介绍自己呢,于是又一脸谄媚道:“我叫赵得力,以后你叫我赵哥,不,就叫得力。”
赵得力前后判若两人的行为让窦天权有点诧异,在他看来,大哥就是大哥,兄弟就是兄弟,怎么能因为出生背景不同就区别对待呢。他连连摆手道:“让我做闲位大爷?不行,不行,这不成上山插柳了吗?这可不能服众的。”(上山插柳是袍哥暗语:意为有背景的空降部队。插柳上山,则说的是那些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一路升到高层的袍哥。)
“诶,古人都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不拘小节。”赵得力说:“你莫不是看不上同庆社?”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还有正事等着窦天权去办,他也懒得继续掰扯,笑了笑道:“今天我来,可是有事请你帮忙呢。”
“你说。我一定尽力。”话虽如此,赵得力这会儿心里纠结得要命,这涂德胜得罪不起,窦家少爷提了要求也不能回绝,叫他如何是好。
“上次入会的时候,我不是孝敬过你一块玉菩萨吗?”窦天权这话一出口,就见赵得力额头上开始有汗珠冒出,突然玩心大发,决定逗逗他:“那天我大哥怒砸江湖海底,就是因为这事呢。”
“那,这玉菩萨难道是大少爷的心爱之物?”说这话的时候,赵得力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涂德胜那孙子他太了解了,是个吃了骨头都不吐渣的家伙,想要从他那里要回东西,还不如让他去和老虎商量,把皮借来当衣服穿呢。
“不。”
“那是窦老爷的?”
见那赵得力脸色越来越难看,窦天权有点不忍心,于是一本正经道:“不不不,我大哥砸我的店,是因为我撒了谎。实话告诉你吧,当初孝敬你那玉菩萨是假东西,这事被家父知道后,暴揍了我一顿。他说,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嗨袍哥,都得讲究诚信二字,窦家的人绝不能做骗人的勾当。所以,今天我来,一是向你道歉,”
“哎呦,道什么歉,不用不用。”赵得力一听心里轻松多了,那东西假的才好呢,免得便宜了狗日的涂德胜。
“另一个嘛,就是想把那假东西要回来。”
“既然是假的,还要回来干球啊?”赵得力原本就一粗人,硬要装人模狗样,难受得很。
“家父说了,拿回去放家里当个警示。”说话间,窦天权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来:“还麻烦当家的把那丢人的东西给我换回来,免得小弟日后行走江湖,为这破事让人取笑。”
“事情我去先去办,钱你收好。”赵得力假意推辞。
“劳烦你了。”窦天权含笑坚持。
“好,我马上去办,兄弟你等我信!”赵得力双手握住银票做拱手状。窦天权出手很大方,就算去珠宝店买顶好的真玉石与那涂德胜换,也还能余下不少钱呢。
“那我午后来这儿找你。”
“没问题。”
看赵得力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窦天权心里反倒打起鼓来。据他对涂德胜的了解,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就这样让赵得力直不楞登上门讨要玉菩萨,他还能不起疑心?一旦起了疑心,想把东西要回来估计就玄乎了。不行,得另想办法:“你先等等。”他说。
窦天权愁眉紧锁好半天,总算让他想出一妙招来。他俯身与那赵得力一通耳语,直听得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阴晴圆缺的月亮,待听到最后,他就喜笑颜开连声喊妙。狗日的,这窦家少爷的脑袋,就是不一样。
指点完赵得力之后,窦天权拽上李二就一路狂奔。这一路,李二跑得是不明就里,在快到仁字号大公口的时候,他倚靠在黄桷树上狂喘粗气:“少,少爷,我们跑啥子,你至少得跟我说一声吧。”
窦天权冲李二一通笑,那表情鸡贼得很:“我准备智取玉菩萨。”
“智取?怎么取?刚才你不是说那东西是假的吗?”李二脑袋里,就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坨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更让他郁闷的是,他家少爷还不做任何解释,只是贼兮兮对他傻笑。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智商上的碾压嘛。僵持了好一阵,李二生气了,一甩手做势要走人。
“想吃牛肉面吗?”在他转身的当口,只见窦天权从裤袋里掏出一枚银元,并斜指对面的陈家面摊,悠悠道:“我听说,大公口的涂五爷经常会去陈家面摊吃白食。我们先等会儿,他要出来,你就拿着这钱去吃面,顺便演个戏。如果不出来,咱俩就一块去,给那卖面的老板唱个双簧。”
“少爷,我听不懂。”李二索性蹲在了地上。他弄不懂,同样顶着个脑袋,为啥就他家少爷稀奇古怪的鬼主意多。
“啊哟,你这榆木疙瘩。”窦天权顺手在李二脑袋上敲了一记:“我跟你说,你现在就去面摊,跟那老板套近乎,最好弄得跟老熟人一样。”
“那还用套?”李二发现他家少爷正冲他瞪眼呢,才知道自个抢了人话头,那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好几度:“那卖面的是我老茵叔叔的小儿子,叫陈三。”
窦天权简直是大喜过望,硬抓起李二的手和自己击了一掌:“上天助我也!呐,你现在就过去,要是那涂德胜来了,你就这么说。”窦天权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末了,还叮嘱他选什么座位,用什么语气。
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涂德胜摇晃着肥硕的身躯从大公口出来了,他那眼睛瞄的正是陈家面摊。窦天权坏笑着推了李二一把:“去,照着说就是了。”
“我怕,”李二死死抱住黄桷树的树干不撒手:“我怕说不出话来。”他说的倒是实话,他恨那涂德胜,可也怕他,在他眼中,那就是一条疯狗,还是逮谁咬谁那种。这不,他那两条腿还直哆嗦呢。
“有我在,你怕屁啊,快去。”窦天权掰开李二的手,把他硬推出去。
李二磨磨蹭蹭到了面摊的边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陈三倒是先打起招呼:“诶,李二,你要去哪里也?”
“我,想吃碗面,”李二瞄了一眼正一步步靠近的涂德胜,那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该死的少爷,出了个什么馊主意嘛,让他去和涂德胜斗,不等于是硬要派只老鼠耍猫吗?
“那快坐,”陈三拉板凳的同时,看了一眼快到跟前的涂德胜,用很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狗日的,又吃白食来了。”
“老规矩。”涂德胜歪着脑袋斜了一眼背对而坐的李二,伸脚勾过一条板凳,坐下之后捻弄着嘴角痦子上的三根长毛,冲正在灶台边忙碌的陈三吼道:“记到起哈,多放海椒和豌豆。”
“晓得了。”正往碗里添加调料的陈三抬了抬眼皮,这会儿他胸中一股无名火起,真希望那些调味用的姜汁蒜汁能在一瞬间变成耗子药,毒死他龟儿子才好。
“狗日的陈三,你板起个脸做啥子?”陈三没给个好脸色,涂德胜很不满,斜楞着蛤蟆眼数落起他来:“人要懂得感恩,你晓得不?这些年要不是老子给你们扎起,你们在上河街做锤子个生意!”
“是的,全靠您老人家给我扎起哟。”陈三裂开嘴巴,不情不愿地硬挤出一丝笑容来。
李二那碗面都快吃完了,还是没想好该怎么搭话。他嘴巴也张了好几次,可就是出不了声。他懊恼地猛喝了一口汤,决定放弃算了,大不了等会儿挨一顿少爷的骂。就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陈三发话了:“对了,李二,你在同庆社混得咋样?”
哎呦,陈三的这句话,可胜过李二想到的任何一种搭话方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终于出现了转机,他暗暗舒一口气。为配合后面要说的话,他长叹了一声:“哎,混啥混喔,受气的命。”
“咋个情况嘛?”见李二一脸沉重,陈三心里一紧,追问了一句。
“你是不晓得,我们舵把头遭一个小弟涮了坛子。”
“涮啥坛子喔?”
“听说有个家伙竟然把一个假玉菩萨当宝贝送给他。”李二故意压低声音,同时要保证一旁的涂德胜能听清。
“又不是你送的,干你屁事。”
涂德胜喝完最后一口用耙豌豆调出的浓汤,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皮,正要抬腿走人,冷不丁就听到玉菩萨几个字,心里一激灵,整个注意力就全到了李二那边。
“关键是,我们舵把头把这菩萨拿去孝敬了一个有江湖地位的人,这事要传出去,不就变成耍人家了吗。”李二说。
“送给哪个了嘛?”陈三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紧走两步就到了李二跟前。
“说是大公口的涂五爷。”说这话的时候,李二感觉到有两道目光如烈日般烧灼后背,他清楚,这目光定是来自涂德胜的。
陈三吓坏了,用手狠掐李二的肩膀,还一个劲朝涂德胜坐的方位歪嘴。
李二晓得陈三这是在暗示他住口,莫名其妙的,这个时候他反倒有了即兴发挥的兴致:“三儿,我跟你说,这话你可不能乱跟人讲,要让那涂五爷晓得了,同庆社麻烦就大了。”
李二这话一出口,就见那涂德胜站起身来,并飞起一脚将板凳踢翻在地,这才气呼呼地离开面摊。
陈三吓得脸都青了,待涂德胜走出老远,他才遥指着涂德胜的后背问李二:“你,你狗日的晓得刚才吃面的是哪一个不?”
“哪个?”涂德胜一走,李二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轻松极了:“他不就涂五爷吗?”
“你敢耍他?”陈三那张开的嘴半天没能合上,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找死的节奏。
“不,耍他的是我家少爷。”李二不想让陈三替他担心,就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一遍。听说整涂德胜的人是窦家少爷,陈三很是开心,这俩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嘛,这回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