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新发,红灯高挂,吕家的深宅大院内一片繁华。府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他们是在迎接碧城的归来。
仆人口中称着小姐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接过碧城手中的行李箱,此时,母亲以及三个姐妹也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她上前拉住母亲的手,悄声诉说着这些日子以来对双亲的思念。
正值晚饭的时间,后厨为她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清炖老母鸡,红烧狮子头,每一样都是她喜欢的。
抓起筷子正准备大快朵颐,突然,仆人王伯神色严肃地走过来,将一张名片递到碧城手中。
碧城低头一看,这正是滨海遇到的那个日本青年,她心下一惊,名片不是被自己丢掉了吗?怎么会出现在王伯手中?
正在疑惑间,两名仆人抬来一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画画用的材料和毛笔。
“王伯,碧城的行李刚才不是已经拿回来了吗?怎么又多出这么多东西来?怎么回事儿啊?”姐姐吕美荪对这些东西的来历颇感兴趣。
“一个日本人,他说他是碧城小姐的朋友!”王伯如实禀告道。
“你这个不肖之女!我让你留学去深造是为了让你学东西回来报效祖国,你,你居然跟日本人交上了朋友!我,我让你交朋友!让你跟日本人交朋友!”
母亲气呼呼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将箱子里的东西抓住来用力地摔到院子里。
碧城赶紧向几位姐妹求助,可三个姐妹也冷冷地看着她,一脸的瞧不起。
几位仆人也面无表情地摆出一副你自己做的孽我们也爱莫能助的样子。
“不是那样的!你们听我解释!”从未如此无助的碧城大声地哭喊着。
“物证在此,你不必解释!你走吧!从此别进我们吕家的大门!”母亲端起一盆凉水朝着她扑头盖脸地泼过来,顿时碧城从头凉到脚。她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碧城朝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南柯一梦。
回想着刚才梦中的画面,碧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了个身,竟是一夜无眠。
回国后的吕碧城一边继续在上海经营商业,一边翻译外国著作,工作赚钱之余,也不忘与诗友们四处游览,诗词对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25年。
1925年5月30日,上海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上海两千多名学生愤怒了!在我大中国的地盘上干这种毫无人性的缺德事简直丧尽天良!
光愤怒没有用,得与他们做抗争。在租界内散发传单,发表演说,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厂党员工人顾正红,声援工人,并号召收回租界。
然而,手无寸铁的学生怎能敌得过手持长枪的巡捕?
最终,英国巡捕逮捕了一百多人。
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中国人,当天下午,上万名中国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首,高呼帝国主义的口号,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
气急败坏的英国巡捕当场开枪射击,导致十三人死亡,数十人重伤,另有一百五十多人被逮捕。
此时的上海正在被一张无形的魔掌所掌控,碧城眼睁睁地看着同胞们被迫害却无能为力,心中不畅,日日烦闷。
仆人怕她再憋出个什么病来,便劝她去南京看望大姐慧如。
这一次,碧城接受了仆人的意见,离开上海前往南京。火车上,多日不曾休息好的碧城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将帽子往下拉了拉,盖住半张脸后缓缓合上了眼睛。
“小姐,卧们刻意做哥朋友吗?”
昏昏欲睡时,一个说着蹩脚中国话的老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是哪国人?”这是一个悦耳的女子的声音。
“卧是硬锅任!”洋人的声音里透着自豪。
“英国人没有资格跟我做朋友!我是中国人,只跟中国人做朋友!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女子的回答无比霸气,让方才还哈欠连天的碧城顿时睡意全无。
她将帽沿轻轻往上一扶,迅速转身去搜寻这位女子的身影,发现一位英气逼人的女子就坐在离自己不远处的一个座位上。
女子微扬着下巴冷冷地看着坐在身边的一位个子很高的外国人。
外国人搭讪失败,摊了摊手说了一句想不到中国的女人这么凶后,便尴尬地走开了。
碧城微微一笑,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女子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她过去坐,碧城也不推辞,直接起身坐了过去。
“你刚才说的可真就解气!”碧城毫不吝啬自己的称赞。
“这些英国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居然还想跟我们中国人做朋友?他也配?”女子说话的语气干脆利落,有着一种与秋瑾身上一般无二的英雄气概。
正是这一点,让碧城对她好感倍增。
“说得好!中国人就要有骨气!”
“我叫沈月华,镇江来的!你呢?叫什么名字?”女子热情地伸出了右手。
“吕碧城。”
两只手握紧的同时,两颗心也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吕碧城啊!你和秋瑾烈士的友情我早有耳闻,果然跟传说中的一样漂亮!你这是要去哪儿?”沈月华说。
“英国人射杀我们中国同胞让我气愤至极却又无能为力,再待下去会让我窒息,所以出来透透气!”
二人越说越投机,像久违的朋友一般聊了一路,下火车时,碧城的奢华衣着便吸引了好几位揽客者。
“两位女士,住店吗?”一位四十多岁中等个的胖乎乎的男子走过来询问。
“你们的店在哪儿?”碧城问。
男子用手往旁边的一家金碧辉煌的旅馆处一指,说:“看到没有?惠龙旅馆!就在前面不远!”
碧城粗略地一看,惠龙旅馆四个大字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夺目璀璨。
“就它了!”
二人坐上黄包车,很快就到达了惠龙旅馆。
里面环境不错,落地窗,西洋画,热咖啡,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品味,服务生标准的大牙露六颗小牙露八颗的国际微笑让人觉得很舒服。
“想不到我们国内的旅店格调越来越高了,之前只有在国外才能住上这种合心思的店!”碧城忍不住夸了一句。
“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我们的店是英国人开的,自然品味跟国内的那些本土店不同!”服务生微笑着说。
“英国人开的?”沈月华扭头问身后送她来的开黄包车的师父。
“没错!英国人开的!比中国人开的住着可舒坦多了!二位,请进吧?”
“不了,高贵的英国人开的还是留着给高贵的英国人住吧!我们这些穷嗖嗖的中国人可住不起那么高大上的店!”沈月华说完,拉起沈月华的手掉头就走。
此时已是深夜,再到别处寻找旅馆几乎都满人了,只有一家比较简陋的小客栈还有两间房。
碧城开了两间,准备凑合一宿。结果,沈月华却坚持要退掉一间,两人合住。
“我不缺钱,干嘛那么节省?”碧城说。
“有钱也不能铺张浪费,有钱咱可以捐给那些倡议失业的工人,捐给流离失所的孩子!用的地方多着呢!”沈月华一再坚持。
“听你的!”最终,二人挤在一间房里,沈月华住下铺,吕碧城住上铺,将节约下来的住宿费捐出来帮助倡议失业的工人。
那一夜,碧城在上铺酣然入睡,而沈月华则在下铺喂了蚊子。次日起来后,碧城发现昨日还肌肤白皙的脸上胳膊上被蚊子咬得体无完肤藏不忍赌。
即便如此,沈月华也毫无怨言。
她与沈月华相约同游苏州,一起去拜访苏州的老朋友费树蔚。听问碧城带来了一位新朋友,第二天,费树蔚便在旁氏鹤园宴请二人。
天下着蒙蒙细雨,打湿了在座每一位的心情,沐浴在雨雾中的白墙窗棂,长廊曲折,池塘假山,松柏群花如同一幅幅精巧别致的江南烟雨山水画卷,透着一股仙气和灵气。
然而酒席上,碧城却没有往日的美酒新诗,取而代之的,是痛骂英军的惨无人道和当局者的昏庸无能。
吴江一别,众人相约秋日再来苏州赏桂花,席间,从费树蔚口中得知,杨荫榆被罢免了校长的职务,便产生了想要去探望她的念头。
杨荫榆是碧城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1924年担任背景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一职。
结果,才做了一年校长,便遭遇了北师大的学潮,鲁迅与当时的教育部长章士钊打起了官司,学生游行,捣毁了章士钊的住宅,还集体要求封建家长制作风的校长杨荫榆下课。
最终,杨荫榆被免除了校长的职务,回到无锡老家,后来又投奔到苏州哥哥处。
再一次见到这位哥大的校友让碧城感慨万千,此时无所事事的她,已然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碧城劝慰一番后,鼓励她保持文人的气节。碧城的开导无异于雪中送炭,让杨荫榆的心情有了一些好转。
但她万万没想到,等她开导完校友回到上海时,仆人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阿姨,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碧城一眼就从仆人的脸上看出了不对劲。
“慧如小姐她……”
“大姐她怎么了?”碧城心下一惊。
“病故了!”泪水随着这三个字一起从仆人的身体里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