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
商隐已隐去多年诗
却还在寻问归期
还在淡蓝色稿纸
抒写湿淋淋的诗句
今夜小窗伫立
恍若抚过温润的气息
我想在那孤寂的远方
思念正涨满你的秋池
谁知道汽笛的一声嘶鸣
竟拉长了两个人的四季
有一种叫思念的东西
总是这般牵牵长长淋淋沥沥
缠住你我大起大落的人生
读着这首意境优美的诗歌,你能相信这是一个开按摩院的妈咪写的吗?妈咪就是高个子雪儿,从她保养良好的脸蛋和身材上,你肯定很难判断出她的年龄。
雪儿穿一身紫色时装,系条浅蓝缀花丝带,丰盈高耸的胸脯,随着呼吸轻微的上下颤动。看我拿出钢笔和笔记本,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呀,这么多年啦,还那傻样。”
说着给我倒上一杯茶,款款地坐在铺着白色莎巾的沙发上。
雪儿是我以前的学生,确切点说,是我以前的崇拜者。
那个时候,天真的我一天起劲的写着花啊草啊爱啊什么的,在a市小有名气。一日,几个少女找上门来,其中一个高个子就是雪儿!然而有一天,雪儿突然不来了,从此杳无音信。
2003年的一天,我路过本市C区最热闹的地方,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是雪儿。
雪儿长得更丰满漂亮了,她惊喜的请我在装饰华丽的总经理室坐下。瞧着满屋花花绿绿的女孩,我窘迫得说不出话。倒是雪儿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那时候多傻啊,跟着老师你一天到晚写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爱情。其实,我知道我是在麻痹自己。
知道吗?我父母都是下岗工人。
下岗后的父亲,只知道揪着自己头发发呆,醉酒后死劲抠打母亲。有一天,母亲煮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留下一封短信,不辞而别。母亲像一朵花儿在人间凋落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一个漆黑的夜晚,在童年常玩耍的黄桷树下,我流泪埋葬了自己的书包,同时也埋葬了我的希望和真诚。
从此我到处流浪,从内地到沿海,从沿海到内地。
在包头、在西安、在成都……
在中国各大小城市的街头巷尾,你可以看见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弱小女子,步履蹒跚,低头缓行,那就是我,今天不知明天的我。有谁知道,她心中曾满是阳光,满是爱呀情呀的。只有从她偶而抬头的眼睛深处,看到一丝过去的影子。
我被收容过,在收容所里被好色的跛脚所长强暴,被被收容的人们轮番奸污。每天还未睁开眼睛,就听到跛脚所长的叫声:“起来,煮饭”。
跛脚所长据说是当年抗美援朝的连长,在第五次战役中被美国飞机炸断了右腿。
他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要我弄油炸花生瓣。跛脚所长的家就住在离收容所不远处,每次回家都带上一大包紧裹着的东西。
一天出门时,跛脚所长因为回头骂人,拐杖处在门栏上跌了个嘴啃泥。包着的东西摔开来:一桶菜油,上面拨下给收容所犯人吃的菜油。
我被劳教过,在劳教所里被人毒打,被克扣饭菜,甚至几个同性强暴。
我被遣送过,遣送我的那个女警问我家究竟在何处?我回答我没有家,是孤儿。最终,从飞快的火车上,我跳车而逃。居然一点儿没受伤,我相信是神灵在保佑着我……
最后,我当了按摩女.
我性格你知道:好强,作什么都要争先;即使做按摩女,我也要做第一。
我千方百计的满足客人的各式需要,甚至一晚上忍受着4、5个客人,接一些可怜的被老板丈夫打入冷门的空虚而变态的阔太太……如今这世界,笑贫不笑娼,你能说什么是高尚?什么是低贱?什么是有价值?
我靠自己.
我暗自庆幸爹妈给了我女人的本钱,我出卖自己,靠自己的血汗养活自己,不偷不抢、不贪赃枉法、不巧取豪夺、不行贿受贿,我才是这个光怪陆离社会里的真正劳动者,一个自食其力的好人。
我有钱,我就有了价值。
终于有了点资金,我便接下了这间二手按摩房,当起了老板。
但老板不好当呀,妹儿之间的矛盾,客人与妹儿之间的争执,上钟与点钟的安排,伙食的精细,社会痦子的敲诈勒索、相关部门的检查、罚款与私了,同行间的竞争……
一天, 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点明要院中最漂亮年轻的妹儿上钟,完钟后却不付钱。
面对我的质问,胖子指责妹儿服务不到位,使他精神很受伤,要我给予赔偿损失。
说着说着,胖子居然掏出了一个本本得意地在我眼前使劲挥舞,说本大爷是××局的。
我一看那本本不禁乐了,他们局长处长就是我的老顾客……
当然,胖子最终给了钱,滚出了按摩院;我却感到一阵寒沏的悲哀:难道女人生存就这么艰难?非要我们不走人路走鬼路?
我知道,世上从来都是社会层次分明,分工严整:生儿育女、诲人不倦;发明创造、造福人类;守法经营、积累财富;乐善好施、歌功颂德……
我们担抬没得力,没文化,很多姐妹连电脑也打不来,迫于生活,这有错呀?
为什么一些满嘴理想道德却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容忍得了自己的肮脏,却容忍不了我们的艰辛?
是观念原因吗?
那就更奇怪了:21世纪的今天,社会观念日日在更新,今天是正确的东西,经过实践检验明天就落伍了;还有什么一贯正确,永远正确、永远建康、万寿无疆的呢?
当然,我只能发发牢骚,谁叫我人微言轻?
呃,你别说,当年读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还以为那只是作者的想象与夸张;现在我开按摩院,才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苦命女人。你瞧,我总是给你讲些不如意的事,烦人不烦人?
院里的瑶碧,就是那个娇小玲珑的8号,来自贵洲大山深处。
人是有点笨拙,总是出力不讨好,客人经常点她又退她,结果每月下来总挣不了几个钱。有一天,听到她边在上钟边哭着接手机,说什么“爸爸你自己多保重,我也没几个钱,也发着高烧呵。”
一般情况下,在上钟时这种情况是不允许的,因为客人有意见,搞不好退钟不说,还要起矛盾。
我赶忙敲门进去,只见8号可怜地蹲在地上,拿着手机边哭边说。还好,那天那个客人讲道理,没发火,躺在床上静静的抽着烟。
我把8号扶起来,一摸,她额头滚烫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正发着高烧。我连忙安排给客人另换了个小姐,再把8号扶下楼,心疼的问:“傻子,发高烧还上什么钟?你不要命哪?”
原来她爸爸几个月来一直生病。
尽管进城的女儿一再寄钱,可对他的重病只是车水杯薪;实在没办法才又打来电话,请女儿寄几个钱回去看病。
8号的情况我已谈了,现在的生活消费这么高,女孩子嘛,随便打扮一下几十百把块钱就没啦,她哪有什么多余存款?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一行都是底薪加提成;情况差的只有提成,情况相对好点的一般就二、三百块钱的底薪,提成全凭自己的上钟和点钟与老板4.6开或3.7开。小姐每月工资的多少,主要在提成。
现在,按摩行业竞争比那一行都激烈,而农村来的妹儿却越来越多……唉!
她摇摇头说:无奈,我只好让人扶她去看病,实在不行,就安排她回去休息好了再说。没想到那天那个客人走时结账,居然给了8号一张百元大钞,说是让她去医病。这世界还是好人多,毕竟还有人如此善待我们“小姐”。
8号的高烧始终未退,不但不能上钟,时不时还病得晚上说胡话,只好让她回去休息;也巧,当老板后我一直未休息,正想出去走走。
于是,我决定和我的大堂经理同去。
一来犒劳她多年来的忠心,二来自己散心,三呢?她狡黠一笑:我们这一行竞争日益强烈,好点的小姐各按摩院争着抢、相互挖,跳槽率高得很。老板懂事一点,人情味浓一些,对自己员工有好处,她们才有归属感……
费用?当然是我拿的。
那一次,坐火车、购物、观光连带送礼,花了老娘几万元呢。这些都不在话下,真正让人难忘的是,8号的家乡。到了贵洲省城贵阳,再要坐二天的汽车,那些高得令人头晕的大山,陡得让人心跳的山路,弯弯曲曲,好像永远走不完。
好不容易到了站,却被告之还要坐三天的汽车才能真正到家。
一路上,汽车巅跛得厉害,到处是山,很少见到人影,真以为回到了洪荒年代。下车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好不容易才到了8号的家,那情景,唉……
她慢慢地说:在大山坡底,坐落着二间破破烂烂的茅草屋,一条短尾巴黑狗跑来跑去的撒欢,二个佝偻着腰的老人坐在石磨上剥着豆荚。
穷呵,与世隔绝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穷呵,真没想到今天还有这么穷得仿佛被时代遗忘的地方。
我们在她家住了几天,两个老人好老实好质朴哟,听说我是他们女儿的老板,并且自己花钱跑这么远送女儿回家养病,双双扑通跪下给我们磕响头。
老人说他俩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没见过汽车;生病给女儿打手机是托人到镇上邮所里排了3个钟头的队打给女儿的。
他们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日出而耕,日落而息。
老一辈认命,年轻人却挣扎着走出大山,走出贫穷,老人说,村里40岁以下的劳力都跑了出去,家里除女儿到外打工,她的三个哥哥也都在外面打工,平时的农活不管多重,全靠自己;实在收割不动的庄稼,就让它烂在地里沤肥……
老人唠唠叨叨年轻时的往事。
12、3岁那年,兴起了合作社。一天,正是玩耍天性却挑着沉重粪桶给庄稼淋灌的他,被一群挤挤攘攘向屋角涌去的老乡吸引。
他挤拢一看,队里那头高产的种母猪,早被几个乡亲拉耳朵扯尾巴的捺住,队长正在扯着喉咙嚷:快上快上,秋后队里多给你几斗粮。
一位身强力壮的汉子,正面红耳赤的脱着短裤。人家不给咱队的种母猪配种呵,只有用人,配出来是不是一样?怕被我老汉骂,我再也没见过。老人淡淡的说着,在石磨沿磕磕叶子烟杆。
我听得如雷轰顶: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荒塘的事儿?太可怕了。几天后,我们便离开了。唉,你说,中国的领导到底知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么边远贫穷落后的山区?
家庭?有、有过。
她显然有些兴奋:我给你看的那首诗,便是我写给我那冤家的。
他是个好人,结婚几年来,对我嘘寒问暖对我好,但他始终不知道我到底是干啥工作的?只知道我用钱很潇洒、大方。
纸包不住火。
他有一天终于知道,大怒之下,狠狠揍了我一顿,砸坏了家里的大屏幕液晶电视冼衣机空调和床,离家出走了。
孩子?
我们本身信奉丁克,没打算要孩子。
唉,他就是我顽皮而牵挂身心的孩子,现在也不知住在哪里?身上有没有钱?裹没裹上坏女人?这年头,男人也不容易,外面诱惑太多,陷阱太多!一不小心,就被骗上当,就身败名裂
前天晚上,院里一下来了九个年青人,个个身材高大,朝气蓬勃,都是本市××高校的大一学生。
来干什么?来寻刺激呗。
姐妹们可高兴极了,纷纷争着上钟。
你说,今儿个除了贩毒和杀人,人们还有什么不能做不敢做的?这个冤家呀,说来怪只能怪自己,当初,我要是下定决心给他说实话就好了,嗨,当初在这事儿上我怎么总是犹豫不决的?你知道,这可不是我性格。
他离开的时候,正下着绵绵秋雨。
深夜,望着淡蓝色的雨夜,多少往事涌上心头:要是我父母没下岗,要是我母亲还建在……泪水盈满我眼眶。我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咽下了太多的苦楚,这一切向谁倾诉?
那天晚上我哭着一挥而就,写了这首诗。
唉!个人无法挑战命运,也无法逃避时代,我们这一代和你们这一代,不幸成为社会大变革中无辜的牺牲品。
中国将踩着我们的尸骨,走向真正的繁荣昌盛。
别、别别,我是说心里话,别让老师你见笑了。她弯腰埋下头,抿住了嘴唇。哦!我曾熟悉的孩子气和天真,又缀满她的眉梢和笑靥。
窗外,落日浑圆。
城市小草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