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太原,最先感受到城市气息的自然是鼻子。睡梦里,感觉有无数淘气的精灵钻进了鼻孔,憋闷异常,立时借着一个喷嚏醒来。才发现,大巴即将进站。一别半年,车站没什么变化,夜幕里依旧可以看见随处丢弃的垃圾,辛苦几位工人还在穿着深蓝色的长褂打扫着。而汽车站的霓虹灯没有一点光彩,也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为了省电。
推开宿舍的大门,床铺空空荡荡,没人住的宿舍反倒是窗明几净,被子还都像被挤压的豆腐块。正当我准备坐下休息时,突然角落里冒出一声,“谁呀?”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宿舍并不是空空如也,老徐正躺在床上睡觉。接着皎洁的月色,他也看清了来人。虽然平时我们相见无言,常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此刻他居然热情的从床铺上跳下,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坐下歇歇吧。”
月色下,我赫然发现他赤条条的穿着红色的三角裤。也是,本命年嘛,只不过我不讲究这个。而他想必是红背心、红裤头、红腰带、红鞋垫等等,一应俱全。我记得父亲也是碍于颜面,觉得穿这些丢人,连母亲给他买的红绳都不愿系在手腕上,仅仅答应了穿一双低腰的红袜子。还经常借口没来得及洗,扔在衣物篓里。
老徐家是吕梁地区的,听说父亲至今还在家里放羊。也因着这样,大家最初都叫他官哥,倒不是说他有做官的面相,而是对羊倌委婉的称呼而已。后来都觉得不妥,又慢慢叫成了老徐。老徐为人实诚,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对贫困补助,从来不刻意争取。不像有些人,能举出许多动人的例子,什么袜子缝缝补补一穿就是三五年,家里的抹布舍不得扔擦不了桌子擦灶台。每当提起他的家里,他只是说,还行吧。
我记得老徐交往了一个女朋友,之前还帮着给人家搬宿舍,怎么没出去住呢?“你多会回来的?”
“我就一直没走,回家看不成书。”
“对象了?”
“分了,咱啥也没有,别耽误人家。”接着空气沉闷一会儿,黑暗中他竟然点起了一根烟,结果是连连咳嗽,好像还在学习似的。“没钱不适合谈恋爱。”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一个大男人,我也懒的安慰他,没想到他却主动问我。“老杨,听说你后来没去实习,上次全系开会你也没来,我还以为你回家复习去了。准备好了?报哪的研究生啊?”
“全系开会?开什么会?我咋不知道!”深处一根敏感的神经被人拨弄了一下。
“没事,就是通知大家回来讲讲在医院实习的经历。没来的人多了,咱系通知的也不全,只和医院打了个招呼,让负责的医生通知咱的。咱宿舍就我和老赵去露了个脸,去了也没啥说的,几乎都是抄病例。老师们也就默认了,还建议咱们抓紧时间复习。”
我不禁在心里又把张翠狠狠骂了一通,但愿不会影响我拿到毕业证。“我毕业就上班啊,你呢,准备报哪的研究生?”
“我还报哪的?有的上就行。我联系了一下咱系里的老师,好几个老师都有名额,然后说了说。只要到时候成绩不是太差劲,而且没有外面的人进来竞争的话,基本上能上咱院的。外面的风险太大,还是别乱来了。你在哪个医院上班呢?回你们那的是不是?还是学生会给你介绍了个?”
听着他单纯的腔调,我差点笑出声。“学生会又不管分配,你当是上个世纪的事呢?我确实回我们那,但不是在医院,找了一家单位,给人家打工。”
“啊?”接着又是连连几声咳嗽,我很想提醒他不会抽就不要瞎抽。他省吃俭用惯了,买的烟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牌子,因为空气中的味道就像在烧纸。“你不学医了,多可惜嘞!”
“没那个命,施主,回头是岸啊!”早就想通的我,说起这话一点遗憾也没有。
倒是老徐,长吁短叹了几声。后来我才知道,他叹的也不是我。“唉,你不学也有个干的,我不学可咋办呀。学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个出路,瞎坚持吧,走一步算一步。”
或许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坚持错误的东西,但此刻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记得看过这样一幅漫画,一个人拿到一架梯子,却不是架起梯子翻到墙外去,而是就地劈开烧火取暖。鼠目寸光的究竟是老徐还是我,也许只有若干年后盖棺论定才能见分晓。
“学校有什么安排没有?”我问老徐。
“啥也没有,就等着六月份拿毕业证吧,听说毕业证和学位证都已经做好了,在导员那压着呢。有的人找工作急用,提前打个招呼,请吃顿饭,也就要出来了。”我觉得老徐倒是给我点明了一个方向。“老杨,咱啥会照毕业照啊?”
也许是曾经在学生会的缘故,宿舍的兄弟们一旦谈起这些,总是第一时间想到我。我也知道,如今毕业照几乎成了所有人离校前最重要的事。尤其女生,有的还特意到影楼租出旗袍或者婚纱,在校园里的各个角落留下自己的身影,也把那样的背景放进自己的电脑。
“系里应该会统一穿学士服照。”刘一他们学院就是这么干的。
“不是么,你能不能给咱宿舍的都弄身西服,然后请个人给咱也照照,设计设计,摆摆pose啥的。”
“我呀!看不出来你还挺骚!”可惜我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觉得这都是娘们儿的事。“让你穿上白大褂设计行不行,多贴切?”
“不是么,说不定以后大家都见不上面了,留个纪念呗。白大褂啥会儿不能穿。”老徐似乎还挺有劲儿,恨不得一下就说服我。
老徐说的话倒也在理,我正思索着,毕竟之前拉赞助的时候,接触过一些影楼,而有些摄影师,也愿意出来接点私活儿,钱也不是很多。正想着,手机震动了,接起来是刘一。“喂,到了、到了,刚进宿舍,正要告你呢。没别的事吧?”
我正欲挂机,谁知刘一小声的说着,“老公,有个事想跟你说说,你别骂我啊。”
一听这别骂就肯定是闯祸了,但愿在我的承受范围吧。我赶紧越过老徐一对毛乎乎的瘦腿,跑到阳台上去。“行了,你说吧。”
“前几天我不是参加那个考试了,你爸还亲自接送我,还记得吧?”
我怎么可能忘,她在家准备了那么久,而且考试那天,父亲就像接送自己的女儿参加高考一样用心。
“成绩公布了,我刚才用你的电脑偷偷查了一下。”
“咋了,没考好?”虽然我恨不得她考第一,但是结合自己的经历,考个倒数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是听你爸的,报的是你妈那个学校的语文老师,当时通知的是招十个人,我刚才查成绩显示的是第十一名。”
“那就希望很大啊!不是说还有面试呢。就报名的那些歪瓜劣枣,肯定有不如你的,说不定还有口吃的和老年痴呆的,刷一个下来你不就上去了。挺好的,和我爸、我妈说了没?”
“没,我怕万一最后没录取,你爸又该发火了。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你爸在家和你妈生气了。说是不该让你走这么早,家里这么多事。”
“切!我在家他也不说我个好。再说了,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看看爷爷,叮嘱我妈吃药?行啦,别管他,这事和我妈偷偷说一声,让她先高兴高兴。说不定她给你打打电话,你直接就进去了。我记得是有面试这一项了是吧?前二十名参加面试?我妈那是学校的老面孔了,校长怎么也得给点面子。行啦!挺好的,比我强,其他的随后再说,我先睡了。”从阳台回来,方觉得还是外面的空气好,宿舍里似乎总有种暗暗发霉的感觉。
“你对象?”老徐那根烟也不知道是抽完了还是烧没了,已经扔在地上没了星火。
“嗯,问我到了没有。”
“唉,幸福的人啊!”老徐说完翻身回到了被子里,似乎已经把照相的事给忘了。
电话却又响了起来,我一看还是刘一,我颇有点不耐烦“又咋了?”
“挂电话能不能别那么快?我话都没说完了。”刘一急匆匆的语气,我就纳闷了,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你说,还有啥事?”
“我们班东子结婚呢,通知到我了,后天你替我去上个礼,上一百就行。”
“都什么社会了,一百哪能拿得出手。好歹不给人家上二百,大喜的日子。”山里人就是山里人,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大方点怎么了。
“你别管,那是我同学,又不是你同学。得罪人也是我的事。”
“行吧,你把地址给我发过来。东子,谁是个东子?”虽然人文学院人不多,但是有印象的好像不超过五个。
“你咋忘了?他还在学生会干过呢,好认,一天到晚烫的个花花卷,冒充韩国明星。”
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了一个人,“新娘叫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随口一问。
“挺别扭的一个名字,也不知道是姓唐还是叫个什么糖。一会儿我给你再看看短信啊。”
“不用了。”
一定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