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风办酒席的海德大酒店出来,杨凯并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他临时租住的天阳小区居委会。昨天下班的时候,队长李树发通知他:按照经贸委办公室的要求,凡是家不在本市的员工一律到所租住的小区居委会办理居住证,并在一周之内办理完结后将居住证复印件交到办公室备案。
走出酒店大门,喝了几杯白酒的杨凯感到格外的兴奋。虽然这顿饭花去了他近半个月的工资,虽然与高风“搏斗”了半天之后才把那个并不厚的红包放到高风的手上,但他心里非但没有丝毫的“心疼”,反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在诺大的蓝海市,自己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偷偷摸摸、始终不敢见人的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坐在酒店的大厅里,和一个正常人一样与大家一起喝酒、吃饭、聊天了!
抬头望望头顶上的蓝天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用手抻了抻身上那件崭新的保安员制服,吹着口哨向前走去。
在高风的父亲高博城的帮助下,杨凯在蓝海市经贸委找了一份保安员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工资不高,与以前自己做的“生意”相比收入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不是一般的大;虽然工作很是辛苦,需要朝九晚五的上班和高度的责任心,与原来的“工作”相比操心的事情多了很多,但杨凯干的顺心,生活的开心,脸上时时刻刻挂满了知足的笑容。因为,他再也不会整天提心吊胆,总是担心被警察抓住;也不必担心自己在“工作”的时候被抓个现行,被人打个鼻青脸肿。最最重要的是,他的心里再也没有了以前作案得手以后的那种愧疚感和犯罪感,心里敞亮了许多。
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他会去到单位附近的一家小饭馆,一个人要上两个菜,买上一瓶酒,悠然自得的犒劳自己。早晨上班或者晚上下班的时候,走在出租屋通往单位的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身边穿梭往来的人群,他再也不会左顾右盼,心事重重,而是心情舒畅的哼着小曲,吹着口哨,有的时候也会冲着身边那些跑步、健身的人们微笑着点点头——虽然他不认识,更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是何许人也。
这种在正常人看来平凡、安静的小日子,让杨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交了很多像他这样外地来蓝海市打工的朋友,休息日的时候,和他们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打打牌,一天的时间转眼就会过去。工作中他表现积极,一心一意的扑在工作上,其积极的工作态度和良好的工作表现多次得到领导的表扬。工作不到三个月,他已经获得了三次奖励,虽然奖励的钱并不多,但每一次他都高兴的不得了。
“我是个正常人了,再也不会在别人的唾沫星子和白眼中窝窝囊囊的生活了!”想到这里,杨凯低着头笑了笑,然后又抬起头来,挺着胸,昂首阔步的走进了社区居委会的办公室。
抬腿走进社区办公室,眼前的情景让杨凯不禁一愣:在这间不足100平方米的房子里,十几个工作人员被一个个隔开的小格子分开,每个小格子上写着每一名工作人员的姓名、职位和所负责的业务。而在办公区域的前端,挤满了前来办事的群众。工作人员敲击键盘的声音,来办事的人的问答声,把整个房子搞得十分嘈杂,一片忙碌的景象。
“一个社区的办事处会这么忙吗?”杨凯一边小声的嘟囔,一边瞪着眼睛看每个小格子上挂着的牌子,寻找着办理居住证的窗口。
踅摸了半天,杨凯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窗口。正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肩膀被轻轻的拍了一下。杨凯转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穿警服、手里提着一个检验棒的中年男子正在看着他。
“同志,你找谁?办什么事儿?”中年男人先是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下杨凯,一边一脸严肃的问道。
听到有人喊他“同志”,杨凯不由得一愣。在监狱的时候,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号码。无论是监狱的民警还是一起服刑的罪犯,如果有事叫他,都会喊他的号码。虽然出监快一年了,但他还是不太习惯别人叫他的名字,更不要说“同志”这两个在他看来只有领导才配得上的“高大上”的字眼了。
所以,在听到“同志”这两个字的时候,特别是看着面前这个穿着一身警服的中年人,本来就很紧张的心情不由的一紧。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他就不由自主的放松了下来。凭着他多年与公安民警打交道的“经验”,他知道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正式警察,而是公安部门聘用的协警。其身份和职责几乎与他这个看大门、当保安的没有什么差别。至于身上那套没有帽徽和肩章的警服,则是正式民警淘汰了之后给他们这些人穿的。
想到这里,杨凯的心里坦然了很多。他看看面前站着的中年人,先是轻轻一笑,然后问道:“您好同志,我是来办居住证的。可找了半天不知道在哪里办。请问......”
“哦,你要办居住证啊?找不到地方就问吗,眯着眼睛弯着腰四处踅摸,我还以为是小偷呢!”中年男子一脸严肃的看着杨凯,皱着眉头说道。
杨凯看看中年男人,不由的冷笑了两声。他知道,这位保安之所以如此轻蔑的、毫无礼貌的说他像个小偷,首先是他自己暴露了身份。因为他一定知道,只要是来办理居住证的,都不是蓝海市人,既然不是本地人,欺负一下又何妨?而且,蓝海市有一个所有的人都知道的陋习:瞧不起外地人,有“欺生”的嗜好。犯罪入狱之前杨凯就在蓝海市打工,对于这一点他非常的清楚。所以,在这名协警对自己百分之百不敬的时候,他也没有生气,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但让他懊恼的是,这个协警之所以说他像个“小偷”的第二个因素就是之前多年养成的一种习惯:不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会用眼睛四处踅摸,就像老百姓经常说的那句话:贼眉鼠眼。刑满释放回到社会上之后特别是找到了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之后,他曾经下定决心改掉这个习惯。但习惯这个东西之所以称之为习惯,就是因为是多年养成的,要想彻底改掉,真的没有那么容易。这就是在这名协警对自己百分之百不敬的时候,他没有生气的第二个原因——自己原来就是一个小偷,别人说的没有错啊!
但那名协警并没有这么想。当他看到杨凯一边冷笑一边瞪着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和不尊重,因此便马上改变说话的口吻,一脸微笑的看着他说道:“跟我来吧,在这边。”
跟在协警的身后,杨凯来到办公室最角落的一个办公台前。在那张写有“居住证办理”牌子的后面,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姑娘。见杨凯走了过来,姑娘翻着眼睛看看他,然后一声不吭的向杨凯伸出了手。
“同志,您这是……”见姑娘不哼不哈的把一只白嫩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杨凯有些不解的问道。
“身份证,房屋租赁合同。没有身份证我怎么知道你是哪里人?没有租赁合同,我怎么知道你在我们社区管辖范围内居住呢?而如果你不在我们社区管辖范围内居住,我为什么要给你办居住证?”姑娘翻着眼睛看看杨凯,对着他发了一通“连环炮”。
“哦,好的,好的!”听完姑娘的话,杨凯赶紧打开随身带的一个档案袋,把身份证、房屋租赁合同以及与经贸委签订的用工合同递到姑娘面前。
接过杨凯递过来的材料,姑娘开始埋头忙活起来。站在一旁的杨凯端详着面前这个容貌还算俊美的办事员,心里暗暗的想:长的本来挺漂亮,如果脸上带点笑容岂不更美?可为什么非要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呢?唉……
想到这里,杨凯暗暗地唉了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帮杨凯办手续的姑娘突然有些紧张的看看杨凯,然后站起身来离开办公席,拿着杨凯的身份证向里间的办公室走去,而且一边往前走一边回过头来,莫名其妙的看看杨凯。
杨凯愣了,他不由自主的摸摸自己的脸,心里暗暗的嘀咕着:这姑娘怎么了?总是盯着我看是什么意思?还有,她拿着我的身份证去干什么?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挑、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把手里拿着的身份证冲着杨凯晃了晃,然后一脸严肃的问道:“你就是杨凯?”
“是,是啊,怎么了?”见这位中年男子拿着自己的身份证,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杨凯有些紧张且不解的问道。
“哦,没有什么。”中年男人冲着杨凯点点头:“我是青玉社区的党支部书记马文,请你跟我来一趟,有些情况我们要落实一下。请跟我来吧!”
说到这里,那位自称为青玉社区党支部书记的马文对着杨凯招招手,然后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看着马文的背影,杨凯心里一惊:来的时候,听在一起当保安的一位老乡说,办理居住证相当的简单,只要把相关的材料准备好,分分钟就能拿到。可今天轮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麻烦?办个居住证还要“个别谈话吗”?要不就是自己的材料有问题?
想到这里,杨凯的心里有些忐忑起来。
“坐吧,有些事情我们要落实一下!”走进办公室,马文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用手指了指靠近墙边的一把椅子对杨凯说道。
“好的,好的,谢谢领导!”冲着马文点点头,杨凯一边道谢一边有些紧张的坐在椅子上。
“你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一下,只要你如实回答就没有什么问题!”也许是发现了杨凯的紧张,故意缓释他的情绪,马文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看看杨凯继续问道:“你是杨凯?陕西人?”
“是,是啊,领导,有什么不对吗?”杨凯先是认真的点点头,然后吞吞吐吐的问道。
“请问你是哪一年到蓝海市来打工的?一直在做什么工作?”说完话,马文站起身来,拿了一个一次性纸杯,倒上水,放在马文的面前。
“谢谢领导!”诚惶诚恐的接过马文递过来的水杯,杨凯一边道谢一边接着说道:“八年前,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我来到了蓝海市,刚开始的时候是在做水果生意,后来,因为,因为有事离开了几年。半年前我又回到了这里,现在在蓝海市经贸委做保安。”
虽然马文平易近人,脸上一直挂着微笑和他谈话,但杨凯的心里还是有点紧张。特别是听到他问自己的这些问题之后,杨凯心里开始有了预感:他不会是知道了自己犯罪坐牢的经历了吧?要不为什么会这么问呢?如果是这样可就不妙了。在现在的单位里,自己犯罪坐牢的事情只有高风的父亲高博城和经贸委办公室负责人事工作的李主任知道,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从这里传出去,特别是传到自己的同事的耳朵里,他们会怎么看我?我还能在这里工作吗?
“难道坐过牢的人不允许办理居住证吗?”看着坐在自己面前一直笑眯眯但笑容特别复杂的马文,杨凯的心里越来越紧张。
“请问,在你离开蓝海市的这几年你去了哪里?”见杨凯瞪着两只眼睛看着自己不说话,马文继续问道:“对不起,按照工作规定,我们是无权过问这个问题的。但是,你的身份证显示的信息让我们不得不关心和过问这件事。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请你配合!”
听完马文的话,杨凯终于恍然大悟。记得有一次和卜慌、高风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听高风说过,现在的身份证“厉害”的很。在这张看似普通的卡片里,包含着你整个人所有的信息。只要是经过公安部门的授权,把这张身份证往一个神秘的“机器”里一放,你的所有情况将展现无遗。特别是服过刑、坐过牢的人,即便平时你不和任何人说,隐藏的再好,你的“先进事迹”也逃不过那个神秘机器的眼睛。
“这,这,这……”知道自己的身份暴露了,杨凯坑坑巴巴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你没有必要隐瞒这段经历。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只要知道改正,不再重新犯罪,你就是一个合法公民,你有什么可怕的?”马文看看杨凯,一脸认真的说道。
“谢谢马书记,谢谢马书记。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只是,只是…….”
“好了,你就不要说了。不好意思说也好,不想说也罢。但事情就在这里摆着。作为社区的负责人,我想提醒你一下。”马文冲着杨凯摆摆手说道。
“马书记,您请讲,我一定牢牢的记住!”说到这里,杨凯才想起口袋里装着的香烟。他赶紧掏出烟来给马文递上一支,并掏出打火机帮他点燃了香烟。
“不瞒你说,坐过牢、进过看守所、平时调皮捣蛋的人是我们社区防控的重点。他别是像你这样犯过罪、坐过牢的人,是我们社区的不安定因素啊!所以,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我们社区都会严格管理。”也许是杨凯那支烟起到了“桥梁”作用,马文对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好,好,马书记您放心,我一定会遵守咱们社区的制度和规定,绝不会做危害社会的事情,您尽管放心就是了!”听完马文的话,杨凯赶紧走到他的身边,一边递烟一边信誓旦旦得到保证着。
马文用手挡开杨凯递烟的手,然后接着说道:“居住证我可以给您办,但是,你也必须要遵守社区的规定:第一,每月要到社区派出所报到一次,写一次思想汇报;第二,每半个月来一次社区,向社区工作人员汇报半个月来的行踪。当然,我们也会不定期的与你们单位沟通你的……”
“哎,哎,马书记,马书记,您先等等!”没等马文把话说完,杨凯就壮着胆子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着急的说道:“您让我一个月去一次派出所,我没有意见;您让我每半个月来一次社区,我也积极响应,但是,单位那边您看……”
“马书记,张区长来社区检查工作来了,正在办公大厅呢,您看……”正在这时,帮杨凯办居住证的姑娘突然走了进来,着急的对马文说道。
“啊?快走!”马文一惊,转身就往办公室外走。刚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杨凯的身份证放到那位姑娘的手上:“把他的居住证办了!”
说到这里,马文一溜小跑向办公大厅方向跑去。
半个小时之后,杨凯终于拿到了居住证。可是,看着证件右上角写着的“重点监控,严格管理”八个字,不由的叹了口气:一日犯错,终身是贼吗?这个社会为什么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