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六月,热得石板上能煎鸡蛋。
那天中午,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那些穿长衫的先生、穿旗袍的小姐、穿洋服的买办,却纷纷从上河街凉快的饭馆、烟馆以及妓馆里急冲冲往外拥,和街道上的光屁股小孩、打莲花落的乞丐们挤在一起,看起来就像被惊扰的蜂群,闹哄哄地往海棠溪码头边的河坝涌去。
此时,码头边空旷的河坝上,已里三层外三层,以圆圈的方式,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不管是穿旗袍的还是穿油渣服的,都使出全身力气往圈子的中心靠拢。毕竟,有谁不想亲眼瞧瞧,由仁字号大公口的涂五爷亲手执法袍哥戒规里最为毒辣的刑罚,‘自己挖坑自己跳呢。’
啥叫自己挖坑自己跳?就是执法者给把铲子,受罚者自己挖一个大坑,往里面倒半池子生石灰,再倒上许多的水,等里边都沸腾的时候,脱得只剩条窑裤的受罚者,再闷头扎进去,就跟当今的花样跳水差不多。当然,最后是死是活,那只得看造化。光是这惩罚过程,就够血腥了。关键是期间还有更吸引人的玩意,话说这回被执法那家伙犯的是男女关系罪,也就是弟淫哥嫂这一条。一般情况下,处罚前会有犯案经过陈述,想都想得到,这种事大都香艳又刺激。所以,尽管那太阳毒得能把人烤熟,也阻挡不住大家那颗猎奇的心。
那些高的壮的,就凭着身体优势硬往里挤,矮的瘦的,只能围着铜墙铁壁般的人群打转转。这时,又从码头那边跑来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这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看起来很特别。
矮点那个手黑脖子黑的男孩,穿的是吊带短裤加白衬衫,领子中间还系了黑色领结。打扮倒是富家少爷的样子,可是和他的长相气质又严重不符,衣裤又长又大,倒像是偷来的。高点的那男孩,长得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尤其那双黝黑又带点狡黠的眼睛,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而他偏偏穿的是打了一丛又一丛补丁的灰褂子,那裤子又短又破,一块脱了线的补丁像块破旗帜般悬在膝盖处随风飘扬。
两人围着人群转了个大圈,也就看了一圈后脑勺。那穿补丁衣服的男孩,在边上咬着指头观察现场,只见他眼睛滴溜溜一通转,忽地冲着前面那人胯下的缝隙得意地笑了,随后向少爷打扮的男孩努了努嘴:“李二,钻进去!”
那胯下有缝隙的人长得又高又壮,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李二胆怯得一个劲后退“幺哥,使不得。”在屁股上挨了一脚之后,李二只得屈下身子照准那人胯下往里钻。只听嗷地一声号叫,就见李二跟只布袋子似的被人踢了出来。这个时候只见那满脸横肉的壮汉,正捂住裆,颠着脚在哀嚎。不用说,定是李二的脑袋撞到人家蛋蛋上了。
那汉子颠着脚跳了几圈,抬腿就要朝李二的脑袋踢去。在众人发出‘咦’的当口,幺哥一闪身挡在了李二跟前,并强忍住笑意冲那汉子拱手道:“打不得,哥子,都是混码头的。”
那汉子生生收住了脚,估计也是担心打错人,毕竟,李二的穿的衣服看起来不像是一般人。
“你们是哪个堂口的?”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幺哥朗声道:“智子号,同庆社老幺,窦三!”
那壮汉嘴角一歪冷哼一声,脚尖直指李二的屁股:“苦力帮的小哈喽,就算你们舵把头来,也只配跪着跟我家五爷说话!”
说时迟那时快,窦三照准那壮汉的脚踝处就是一脚,那汉子没踢到人,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群原本围着圈的,突然发现这边有好戏看,全都调转头往外边挤,现场顿时乱做一团。
一个不注意,竟吃了哑巴亏,那壮汉气得脸都绿了,他猛一个单手撑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只见跟前人影一晃,窦三就被掐住了脖子:“狗日的小屁眼虫,毛都没长齐,竟敢暗算你牛爷!今儿个不让你吃点苦头,我看你不晓得啥子叫嗨袍哥!”那人高声叫嚣道。
窦三暗中运力,寻思着把以前师父教的那点功力都用上,无奈被掐住了命门,一时没法挣脱那汉子的手,也就一会功夫,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而这个时候,李二膝盖一软,已跪在汉子身前大喊饶命。而窦三这边,就算明显实力不够,也不愿当众认怂,沙哑着嗓门用力叫嚣:“你神气个锤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不,还有你家五爷跪下叫我大爷!”
那汉子高昂着脑袋,发出一阵嘎嘎的怪笑:“哈哈真是笑话,除非你能让那江水倒流!”
他这话一出口,人群中顿时笑声四起。窦三却在这个时候挣脱开来,还张口朝那汉子脸上吐了口唾沫:“老子要办不到,就从你胯下钻二十四个圈圈!”
“牛二。”人群中央那个五短身材,嘴角长着颗黑痦子的男子在喊人的同时,还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口吐狂言的窦三。要依着他的性子,就这不懂事的家伙,非打断腿,再当众扔长江喂鱼去。正要令人动手,忽然发现这混小子竟是熟人。哎,人在江湖上混,有时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只见他嘴角抽搐了几下,在心里骂了句小屁眼虫欠收拾,就又冷笑着坐了回去。这人声音虽不大,但很有威慑力。牛二咬着后槽牙冲窦三挥了挥拳头,转身就往人群里挤:“五爷,我来了。”
趁着这股难得的东风,窦三没忘记拽起地上的李二,一溜烟就挤到了圈子的最里边。
在人群中央,保留着一个约莫能摆下三四张桌子的空地。人群的秩序,由一群身体壮硕身着褡裢衣服的壮年男子用身体维持着。在空地最中央摆着张太师椅,上面坐的正是那个身材矮胖,嘴角长黑痦子的中年男子。椅子两侧,站着两位穿黑衣服,表情都同样肃穆的男子。他们一人负责撑伞,一人则负责用手中的蒲扇为那黑痦子男人扇风解暑。单从派头上看,大伙也能猜出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公口涂五爷。
在涂五爷跟前,还有两个人。
那个被五花大绑,还跪在地上的人,不用介绍,但看那贼眉鼠眼的样子,肯定是犯了戒规的事主。旁边还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苦着脸,垂着头,那表情看起来比捆着那家伙还难受。他要不难受,那就怪了,自己的小老婆被人睡了,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复述一遍经过,说是要让人受罚者心服口服。看起来,五爷是为他报仇出头,实际上这样一整,等于让全重庆的人都知道他被人绿帽加顶。要按他的意愿,还不如一刀弄死他算球。
他不愿意,也没办法。涂五爷说了,这事必须来个当众执法,以儆效尤。消息一个星期前就发布出去了,根本没人跟他商量愿意不愿意这事儿。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在重庆境内的壮年男子,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会加入袍哥组织。不论是当官的,还是经商的,亦或是在码头卖苦力的,都得寻个组织,否则根本没法混。那时候在国内能叫得响的也就三大帮会,一是青帮、二是红门,再就是袍哥。不过袍哥是后来的称呼,以前叫哥老会。
重庆袍哥字号有五个,分别是仁、义、礼、智、信,班辈由高到低。仁字号的以士绅为多,义字号以商贾为主,礼字号则多为匪盗、地痞和士兵。参加智字号的则多为贫苦农民、船夫、车夫等。至于信字号人数更少,都是下九流人。为区分不同堂口的袍哥,智慧的老百姓还编得有一段谚语:“仁字号一绅二粮,义字号买卖客商,礼字号又偷又抢,智字号尽是扯帮,信字号擦背卖唱。”说的是,参加每个字号袍哥的大概职业。
总的来说,不管是哪个字号的堂口,大家信奉的都是关二爷,奖罚制度也差不多,堂口正中央都挂得有红黑十条。
红十条:
第一要把父母孝 尊敬长者第二条
第三莫以大欺小 手足和睦第四条
第五相邻要和好 敬让谦恭第六条
第七要把忠诚抱 行仁尚义第八条
第九上下宜分晓 谨言慎行第十条
关于惩罚制度的黑十条
出卖码头挖坑跳 红面视兄犯律条
弟淫兄嫂遭残暴 勾引敌人罪难逃
通风报信有关照 三刀六眼谁恕饶
平素不听拜兄教 四十红棍皮肉焦
言语不慎名除掉 亏欠粮饷自承担
那个时候,嗨袍哥的人多,每个堂口或分社的人,都是几百上千人,没得个管理制度肯定是不行的。正所谓国有国法,帮有帮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