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终于不用上班了,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轻松。因为我醒来的第一时间是打开手机,而打开手机看到的第一条信息来自刘一,她的信息言简意赅:我坐上大巴了,中午到,记得接我。
我真恨不得一觉睡到中午,剩余的两个小时等待能够一闪而逝。可是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头驴,被人戴上眼罩,屁股上被人抽着鞭子,貌似一步一步的前进,却看不清原地转圈的真相。而磨盘上被碾碎的究竟是什么,我一无所知。此刻被人拿掉眼罩,却忘记了卸掉身上的套子。
和平只有一个汽车站,长途和短途鱼龙混杂乱作一团。这里本来是一个学校的操场,不过操场里除了两个空荡的球门,以及在地里埋了一半的砖头围成了界限外,只有土,黑色的土。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辆开往县区的短途汽车到这里歇脚拉客,慢慢的竟然生根发芽。
看到这种便利的人们就像蚂蚁闻到了糖,成群成列的往这里聚集。学校的领导也看到了商机,反正学校里体育课都被文化课老师占用了,操场干脆外租出去,每一辆车缴纳的场地费,三年就给学校竖起了新楼。这位校长还受到市教育局领导的热切表扬,家长们也为新盖的教学楼激动不已,个别失去足球场地的坏孩子那点抱怨还不如一只蚊子能够引起重视。
可惜这里虽然属于学校,但是学校却无暇管理。每次进车、出车全靠默契。而树立在门口上的时刻表也早就失去了意义,拉满了人,立刻走;拉不满人,多等等。正因为如此,父亲从来不让我坐大巴,火车晚点还有个大概,这里纯粹没谱。
不过,近几年人们的荷包水涨船高,不少人喜欢到省城太原买衣服回来好好显摆,那种荣誉感不亚于新中国成立翻身做主的劲头,终于让四九年之后出生的人找到了新的骄傲。但其实坐车去太原买衣服的,多数也只敢在柳巷看看,再到服装批发市场买买,真正有本事显摆的,都是自己开车。
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出租车司机距离二十多米就把车靠在路边。“小伙子,自己走两步吧,外面的车不让过去拉客。”
我明白,既然这里有糖,吸引了蚂蚁,按照食物链的规律,下一步吸引的就是食蚁兽。乘客从大巴车上下来,都会遭到围堵,倒不用担心钱包失踪,只需留神自己的箱子被人拉进出租车的后备箱。虽然是统一包装的出租车,但是这里的车属于守株待兔,走路也不打表。
“你往后倒!我就能过去啦!”
“你先等等,着急死呢?”
“不要挤!你会飞啊!”
“后面的,滚回你妈肚子里!”
我虽未到操场,但是大量的叫骂声早已不绝于耳。很多车虽然刷了新漆,但是排气筒放出的深蓝色烟尘,正以久患支气管炎的老叟的节奏喷吐着,而且那股味道不像是烧柴油,倒像是烧柴。
“走啦!走啦!上车走啦!”
“差一个!差一个!马上走!马上走啊!”
“太原的太原!大同的大同!”
我知道这些人为了多赚钱少花钱,恨不得北上的行程逢站就停,下几个上几个,从不担心车子能不能装得下。而这里的人多数都是些打工的人,因为坐这样的车,他们肩上的大包小包不用收取额外的费用。大家都在适用的规则内各取所需,尽量获得最大的实惠。
我才刚刚靠近操场,就有人围了上来。
“小伙子,是去太原不?立刻上立刻走,不等啦!”我连连摆手,让他去寻找新的目标。
“帅哥,郑州走不走,差一个,真的就差一个!”看我没什么反应,又奔向身后的两个人,“师傅,郑州走不走,差两个,就差两个,上车就走!”
我给刘一打了个电话,“我到了,你问问司机还有多久?”
“问过了,还有半个小时,挂了,一会儿再说。”电话里刘一嘟嘟囔囔,嘴唇好像被胶水糊着。
无聊的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是不可能了,不被人拉住一阵问长问短都是万幸。这时肚子又开始咕咕叫,才想起来早饭没吃,看来是可以和中午合并到一起解决战斗了。看见一个大妈架着炉子卖茶叶蛋和煮玉米,本想光顾一下。但是远远的看到大妈时不时对着脚下吐一口痰,用脚在痰上一撮,卷起一条黑色的泥土,我的肠胃都安静下来了。
“喂,在哪里,中午陪爷爷一起吃饭吧?”母亲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大概是这片场地上能听到的最美妙的音符了。
“我在汽车站呢。”
“又咋了?你爸又骂你了?有话不能好好说?”
“没有,别瞎说。过周末我对象来看我了,我接她一下。”似乎我只要靠近有车的地方就是拉响了警报,父亲还提醒我考驾照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你对象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忘了!”我还能怎么说?
“你看你这个孩子,就不能劝劝她,你跟你爸才刚缓和点,她来了不就是火上浇油。”
“要是她来了关系就崩了,看来这段感情还真是脆弱的可怕啊!要不这样,你们吃吧,我们自己找地方。”这也是我原本的打算。
“胡说八道!人家大老远来看你,你还能拒之门外?咱们老杨家可不能让人说不懂礼数,那就一起吃!几点到?我看要不要等等你。”
“应该就这一会儿的事。”
“那就等你们,我和你爸说一声,然后让厨房先准备,你们一到就起菜。尽量早点啊,别让你爷爷等太久,他中午还要午休呢。她喜欢吃什么,妈给她点上,有没有什么忌口?”
“啥也没有,好养活。你们随便点,她这一趟车坐下来四个多小时,还不知道有没有胃口呢。”
“杨正,不是妈妈说你,你想想,既然你选择回来,找那么远个对象是不是不太合适。以后你俩要是成了家,你不得经常回去看看人家的父母,这来来回回都把时间用在路上了,又危险又累。”母亲似乎是怕点燃我心中的炸药,毕竟我此刻人就在车站。“妈妈没有别的意思啊,只要你俩自己喜欢就好。我就是给你提个醒,让你知道会有哪些麻烦,行了,不说了。五星大酒店,记得啊!”
这叫不说了?这是唠叨完了!我干脆向进站后的停车场走去。
这样完全露天的场地,只靠在地上插几根六米高的空心铁管,其中地下要埋足一米,然后在铁管的顶端,相互之间连上镀锌铁丝,再挂上不锈钢牌子,蓝底白字就算是最显眼的提醒了。最常见的几个城市就按照车牌上的字母一路排下来,太原、大同、阳泉、长治、晋城等等,当然,看区域还是太原的最大。
我在这里来回踱步,期待某个匆忙的司机不留神撞倒一根铁管,然后期待后面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只可惜这些车虽然看起来笨拙,但是在场地里始终穿梭自如,连一点刮蹭都没有出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晋A的黄色车牌缓缓进来了。我赶紧迎上去,看到司机面前贴在玻璃上的白色塑料牌上赫然写着“和平——太原”更加安心了。然后扭头向一侧的玻璃张望,却没搜索到刘一那张消瘦的脸,便退到门口处慢慢等待。
车门打开后,不少人都是涌向大巴车一侧的行李存放处,等待司机。而我的身后同时涌来很多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唯一的好处是不担心这里面混进来小偷。因为和平这个地方,对小偷的打击方式实在是太狠了。连警察都说,打够了再交给我们。
终于在大巴车吐出半箱人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此刻比往日看上去还要苍白不少。她的手搭在我身上的时候,似乎踩进了不断下陷的沼泽,我得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确保她站直。“咋了你,你又不晕车怎么软成这个样子?”
她眉头紧蹙的暼着我,“先带我找个干净的地方透透气。”那话不像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伴着二氧化碳从鼻子里喷出来的。
我迅速拖着他走到了五十米之外的地方,方见刘一张着大嘴做着深呼吸,看样子就和溺水获救的人差不多。连续的大幅度深呼吸我甚至担心她闪了腰,不时地在她后背上拍拍。
当她终于脸上有了血色,才愤怒的说道:“你们这儿都是什么人啊!坐大巴把鞋脱了睡觉,一点素质没有,差点熏晕我!我这一路感觉都是憋着气!”
我本来还想嘲笑她是温室里的花朵,但是看了下时间,又紧张起来。“赶紧走吧,中午约了爷爷吃饭。”
“现在?我连个换的衣服都没有,身上臭死了!”
“顾不了那么多,迟到了被我爸骂的更惨!你刚下车,有情可原。”随即我们钻进了一辆刚刚放下乘客的出租车了,很有默契的迅速逃离现场。